红房子-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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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了死的绝望与恐怖。
老大的吃喝拉撒都在洞里。屎尿拉在洞里的小沟,用自来水冲去。时间久了,洞里有股
难闻的骚臭味。洗脸——如果他愿意洗脸的话——用小铁桶。守卫是个单身,每天他去食堂
吃饭,就用食堂的搪瓷罐把老大的饭菜带回来,账记在老大名下。老大吃了罐罐饭,把搪瓷
罐往铁门外一扔。把个搪瓷罐摔得稀烂。守卫有意见了,老大,我没得罪你,罐罐饭没有得
罪你,你吃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不想吃了?
老大不再扔搪瓷罐了,也不再喊叫了。革委会要他写检查,他一口回绝,没什么好写的
,他没错,更没罪。那劲头,倒象是坐牢的革命志士,不肯变节投降。
老大这人,就是缺少变通,认死理。小时候是犟,遭父亲打,大了是固执,为本书弄得
关防空洞。有那个必要嘛,他又不是真的革命家。大概,他是把自己看作革命家,或者要象
革命家那样给世人一个新典型。他还是颇为得意的。
老大开始又唱又跳。唱毛主席语录歌,跳毛主席忠字舞。他象一只蝙蝠在洞里四处窜,
时而飞高,拼命往顶上蹦,时而飞低,使劲把脚跺,时而张开手脚,把身子紧紧贴在石壁上
不动。无论他怎样折腾,他插翅也难飞出防空洞。后来老大唱不出,跳不动了,他整天一动
不动地躺在铁床上。母亲去给老大送衣服,老大已说不出话,母亲看着他直流泪,他抓住头
发,头发一把一把的掉。
如果不是老大真的病了,革委会怕闹出人命,这出荒谬的闹剧不知还要继续多久。防空
洞的潮湿把老大的手脚拉扯蜷曲了,老大周身关节疼痛,得了风湿病。两个月后,老大从防
空洞放出来的时候,连腿都迈不开了。
老大被两个临时工扶回家来。他躺在床上,抬不起手,伸不直腿。母亲跪在床边,给老
大搓手揉腿,用煮熟的鸭蛋给他滚背,滚额头,抽出体内的寒气和湿气。鸭蛋变成了黑蛋子
。母亲到处求方子,熬中药。全家都戒肉了,把凭证供应的猪肉都给老大滋补身体。每月每
人供应半斤猪肉,半斤菜油,全家不吃肉,也难补老大的身体。
父亲在家起劲地做大鱼钩和车竿鱼盘。大鱼钩有弯曲的手指那么大,父亲又是锉刀锉,
又是磨刀石磨,把鱼钩磨得尖尖的,非常锋利,没有通常鱼钩尖那样的倒钩。买上能承重3
0斤、40斤的尼龙线做鱼线,卷在车盘上,线端挂上几个鱼钩和铁坠子。
半夜12点,父亲扛着两根钓竿,背着工具包出发了,他走路,过嘉陵江大桥,经红旗
河沟,到四十里外的江北两路口水库钓鱼。天还没亮,他赶到水库,放下包就开始钓,钓白
鲢鱼。钓法很特别,不要鱼饵,叫“刷白竿”。把手里的钓竿往外一扬,铁坠子带着鱼钩鱼
线唰唰地往外奔,线放完了,把钓竿横着朝里一拉。没有挂上鱼,赶快卷盘收线。然后又把
手里的钓竿往外一扬,铁坠子带着鱼钩鱼线又唰唰地向外跑了。线放完了,又把竿往身前猛
一收,这回挂住鱼了。试着把竿往里拉拉,拉不动,鱼还在蹦,把腋下的竿夹紧,手抓牢,
跟着鱼往前跑几步,这下挂牢了,鱼还不小呢。赶快收线。卷线卷线,鱼露出水面了,拖到
岸边了。慢慢慢,用手网把鱼网住,拉上岸。真不小,足有6、7斤。赶快拿出工具包里的
米口袋,把鱼装进去。不能太贪,扛起就走。
"久走夜路要撞鬼”,遇上看守水库的,就免不了麻烦。拿出事前准备好的两毛八分钱
一包的经济烟,递给巡查的。陪着笑说,我大儿病了,城里就供应半斤肉,想给他弄点鱼,
补补身子。遇上好说话的,放过了,不好说话的,把鱼和竿都没收了。好在也是早有准备,
已经把鱼盘取下了,损失根竿没关系。回到来路的草丛中,拿出另一根备用的竿,折回水库
。这回到水库的另一端,放下包又开始钓。钓上就走。绕过水库从草丛走,只要走上大路就
不怕了。
天擦黑回到家,把口袋往地上一掼,就去厕所方便,厨房洗脚,半腿子的泥巴,都已结
了块,好象下了田一样。然后靠着门,架着腿,抽叶子烟,等候开饭。母亲早已把鱼拿到厨
房,切下鱼头,给爷儿俩熬鱼汤喝。父亲吃饱喝足,就上床休息。今天还算顺利。
老大靠着床头吃鱼喝汤,心里只想早些恢复,老这样让父亲去钓鱼,他心有不安。
也不知老大吃了多少父亲钓的鱼,他的身体恢复好了。父亲也不再去钓了。毕竟,这种
钓法不合规矩,也难为50岁的老汉去做这样的事,让人提心吊胆紧张。
老大能下床了,能走路了。他去找革委会说清楚,算个什么性质?难道你还想得个革命
家的鉴定不成?头头说,就为你这“为什么”,我也要关你。已经进入革委会的穆向东在一
旁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还没关够?老大瞪着他,哼了一声,走了。除了上班,老大不过问
厂里的任何事。他为弟妹的学习忙乎去了。
1972年,亦琼招工返城进厂当了车工。随后,小弟顶替父亲,进厂当了模型工,小
妹是木工。老大连连摇头说,一家清一色的工人,文化没有翻身。
一天,老大带了一个与他同龄的年轻人来家里,那是老大给弟弟请的美术老师,金老师
。金老师是个业余画家,颇有点小名气。他看了小弟的画说,你画的都是临摹,要画写生才
行……。
从此,小弟每天在家画素描,每个星期天老大带着小弟去金老师家求教。老大为小弟找
纸笔颜料,给金老师家安电灯,安电表,送去各种东西作为回报。
老大常常守在小弟身边画,把小弟盯得很紧。他常常指手划脚,要小弟按他的见解画。
小弟不服,不是这样的。
老大说,怎么不是这样的,按我说的没错。
小弟不满,自己不懂,还自以为是。
老大用手指戳小弟的头,什么自以为是?给我画!
小弟把笔一罢,我不学了,要画你自己画。
老大劈头盖脑朝小弟打去,大声咆哮:你不学想干什么,当一辈子文盲工人?
小弟伤心地哭,老大一把把他抓起来,要他继续画。敢说不画,究竟我为谁好?
小弟一边哭一边画。
老大要小妹学数学,说女孩子当木工,太苦,找对象都困难。小妹爱打扮,学数学学不
进。老大讽刺说,文化都没有,光打扮有什么用?一定要学好数学,改变工种。
小妹心里不高兴,隔壁几兄妹,不学习也生活得蛮好。可是哥哥的严厉,叫人不能反驳
。学就学吧,你愿请老师就请吧。
老大那点工资,已无力再请家教,他亲自复习数学,自己先学,遇到不懂的,就请教单
位的技术员。然后天天回家教小妹。老大说字是打门槌,找回字帖,要小妹练字。还请老会
计写下各种漂亮的阿拉伯数字,要小妹摹写。
对亦琼,老大不敢采取对小弟小妹的武断作法,他还是看人说话的。亦琼不是好惹的。
再说他也指导不了亦琼了。他对亦琼说,哥帮不了你,你需要什么书,只要开个口,哥一定
替你找来。也真是的,不论亦琼说要什么书,他总能找到,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用什么
办法弄来的。
那个时候,正是老大的青春年华,谈情说爱的时光,他以超人的胸怀把他的青春都献给
了他的弟妹。以后打倒“四人帮”,恢复高考,当年老大逼弟妹学习的东西全都发挥了作用
。小弟上了美术学院,亦琼读了研究生。小妹上了财会校。老大的预言实现了!他对母亲说
,妈妈,妈妈,你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是大学生,你该笑了吧。其实老大笑得比谁
都开心,他这个工人兄长,成就了三个大学生弟妹。老大高举起小弟刚一岁的儿子说,三代
人培养一个贵族,张家打了一个文化翻身仗,以后就看你的哟!不过这已是后话。
厂里传达上级文件,支援三线建设。三线建设是根据毛主席的战略方针“山、散、洞”
搞的,即把那些重要的国防工业、重工业搬到山里去,分散开来,车间修在洞里。让那帝国
主义修正主义的任何侦察卫星都发现不了我们的地面目标,要炸也不知该往哪儿丢炸弹。
去三线厂工作,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有许多优惠政策。诸如解决农村家属户口进城吃
居民口粮,解决夫妻两地分居迁到一起,解决子女就业安排工作。这些优惠,使得很多“困
难户”报名去山区工作。
老大没有结婚,没有解决老婆孩子一类的困难,他对支援三线建设的动员和宣传都不在
意,他为弟妹的学习奔忙。谁知公布名单时,有老大的名字。老大一下子跳起来了。他从未
表过态要去山区工作。再说,在他还未完成帮助弟妹成长的大事前,他是决不会离开重庆半
步的。他去找厂领导。于是有了下面这段对话。
--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你没家庭拖累,人年轻,又有技术,会积极争取的。
--"水里打屁——乱鼓(估)”,我什么时候表态要积极争取的?不是自愿吗?我不
自愿。
--自愿和组织决定相结合。年轻人要听从党的安排。
--我不是党员。
--不是党员也要服从党的领导。
--我不理解。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你的人事工资档案已经调出我们厂,转到三线
单位了。
中国七十年代,还没有市场经济,把一个人的人事档案工资关系断了,等于把一个人的
生路断了,命都掐死了。要老大去的那个三线建设单位是造军舰主机的,工厂部分是从上海
迁来的,研究所部分是从天津迁来的,厂址在在远离重庆的山沟沟,经长江,进乌江,走了
水路,再走旱路,车间修在防空洞里。说起防空洞,老大就心有余悸,黑暗,黑暗,无边的
黑暗,他顿时感到莫名的恐惧和心的窒息,他连呼吸都不畅了,他畏惧与世隔绝的防空洞。
他跑去找公司领导说理。把个造军舰的国防工厂、研究单位搬到山沟沟里算个什么事?
还修到防空洞里,简直是异想天开。飞机炸不了你,它不可以把你的水路陆路都封锁了吗,
活活卡死你。造军舰要在海边,跑到我们四川大山里来干什么?他们上海、天津的工人都不
愿来,还要我们这些四川人去垫背!
要你去三线,你还说三线的坏话,你老大可要当心呀。
我是不去的,我不跟着胡来,这个三线厂早晚是要短命的,我不能跟着打短命,把我的
最好的青年时代都赔到山沟沟里去。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这是中央精神,什么胡来打短命的,你老大想“二进宫”?
我是在给领导反映情况谈心,希望你们把我的档案要回来。我说这些,表明我心里对这
些事情看得太明白了,所以我是不去的。我的态度是坚决的,我爱我的家乡,我与山城共存
亡。我死也要死在这里,这就是我的态度!
说理没用,绝决的诅咒发誓也没用。老大成天爬坡下坎,跑遍山城上上下下的领导部门
,八方申诉,没人理睬。他没有工资,没有粮食。成天在外面晃晃荡荡。
母亲四处找老大,我的老大呀,你到底到哪儿去了呀?天已经黑了,她一人爬上观音岩
的石梯坎,在七星岗公司的院子里找到老大,他正坐在地上靠着门廊打瞌睡。母亲摇醒他。
老大叫声妈,嗓子发哽再也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跟我回家。拉起老大就走。
母亲把老大安顿在家,单独给他铺了一张小床。你就在家吃住,有妈吃的,就有你吃的
,“天塌下来地接着”,“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就好好待在家里,惹不了
事。她背着一个竹背篼出门了。
粮食定量,每人27斤,只有三分之二的细粮。家里就父母的口粮,36斤细粮,18
斤粗粮。亦琼读书,每次回家没有粮食。家里的口粮就更紧张了。母亲背着竹背篼,走学田
湾、上清寺、牛角沱,到市中区边缘的李子坝炒房去买沙炒胡豆。两毛钱一斤,母亲买了2
0斤,一路歇气背回家。来回大约有二十来里。
母亲在厨房放下背篼就开始烧火煮饭了,她在大铁锅里加上水,放上碱,倒两碗沙炒胡
豆在里面,上面放两罐米,盖上拱型的竹锅盖,边缘扎上湿布条,她把小板凳拉到灶前坐下
来,旁边放着锯木屑箩篼,那是为了省煤钱,她去锯木厂背的,一毛钱一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