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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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周总理有感情问题呢?紧接着又是四五事件,我又帮你说了话,这下子上纲上线全给联系
在一起了,要批我右倾,从牛棚一解放出来就猖狂了。都扯到哪里去了。我们有些同志,天
生敏于阶级斗争,宁左勿右,总是想整人,才好有成绩,好晋升提拔。
亦琼说,程老师为我受累了,穆向红留校后没参与批你吧?毕业后她很希罕地在红房子
碰见过她一次,自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亦琼冷冷地从她面前走过了。
还有不批的,批得更积极了。她留校当辅导员,同时担任系党支部委员。她是新生力量
,上管改的贫下中农代表呀。在系里的党员大会上,她对我拍桌子打巴掌,把当年她在遵义
承认错误的权益之计全忘掉了。引得系里老师议论纷纷说,我们怎么留下这样的毕业生哟!
她拍我的桌子倒没关系,她对我不满嘛,可是她当支部委员,坚决反对黎教授入党,人家是
争取入党几十年的老教授,学校向国家教育部报的博士导师,她坚决反对,你说这成什么话
?自己不学无术,还动不动拿党性吓人,这是品质问题。这回我就跟她不客气了,黎教授是
早该入党的,你根本比不上!
老人似乎看出亦琼对穆向红不服气的心思,又说,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一个人的一生要
受很多冤枉,要犯很多错误,但是只要你有正气,你不气馁,别人就打不倒你。我就没有被
打倒嘛。文化革命剃我的光头,让我扫厕所,我扫得很干净嘛。到现在,别人还说我的厕所
扫得最好。
亦琼听了,不语。她觉得自己在挫折中长大了,成熟了。她知道该怎么去走自己后半生
的人生路了。1979年9月12日,亦琼告别家乡,乘火车到湖南读研究生了。那年她2
8岁。
第六章 老大
在那个二百多人的工厂,电工是一个很有技术的工种。老大穿着蓝灰色的帆布工作服,
屁股上挂着电工工具包,一甩一甩的,就象背个盒子枪一样。工厂流行这么一段顺口溜:“
车工紧,钳工松,吊儿浪当当电工”。人人都羡慕电工,有技术,又轻松,可以四处走,不
象当车工那样硬站八小时,撒尿都要跑快一点。
老大做电工,没有成天四处走,他有空就看书。读书时他想工作。现在工作了,他爱上
书了。文化革命全国旅行,又和那个偷越国境的大学生一拍即合,对他的启发很大,他上班
看技术书,下班看杂书。那些杂书,都是被称作“封资修”的东西,他特别对西方政治经济
和管理方面的书看得起劲。
在老大的书中,有一本用毛边纸印的管理书籍《驭人哲学》,象草纸一样发黄。他还带
回家给亦琼看过。用今天的眼光看,它是一本公共关系学书籍。里边讲的是怎样做人,当好
统帅,做好售货员。一个好的售货员,从不伤害顾客的自尊心。面对矮个子的人,注意不说
他矮,而说你的个子没有他高,适合穿这样的款式。面对胖顾客,注意不说他胖,而说,你
没有他瘦,适合这样的打扮。见面打招呼,一个点头微笑,比一分钟说一千句话更有效。一
个好的经理,对员工永远和蔼。一个好的统帅,挑选士兵的原则是留下那些忍住干渴不踊向
河边喝水的人,而把那些喝水的士兵遣散回家。理由是喝水的士兵没有敌情观念,在他喝水
的时候,已被埋伏的敌人打死了。书中所举例子,全是用的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诸如罗斯福
、丘吉尔。
这天,老大躲在堆放线圈的工具房看《驭人哲学》,他正看得津津有味,设想如果是自
己做经理,做老板,做领导,这是一本很好的参考书,他一定会是一个有智慧、讲现代文明
的好领导。看看现在革委会领导都是些什么水平呀,怎么可能把工作做好,把工厂搞好呢?
他又在那里空操心了。
身穿黄军装的复员军人穆向东路过工具房,听见里面象是有什么声音,他顺手推开了门
,是老大在里面看书。他哈哈一声,原来你不懂权力,却懂得偷看“黄书”呀!浓厚的南充
口音里面又夹着几丝倒土不白的焦盐普通话,表明他是一个走四方的人。
那书的纸确实是黄的。但内容却不是“黄色”,并非色情淫秽的描写。但纸是黄色的,
这就有问题了,必是封资修的无疑。穆向东就是这样来推断的。
老大说,里面一点色情淫秽的东西都没有,是讲怎么做人民公仆。
人民公仆?人民公仆是“黄的”?
这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大懒得和他说了。
穆向东是南充农村兵复员到城市来的。他小学文化,在云南边境当了八年炊事兵。他当
兵的时候,正是三年灾害的时候,掌菜勺子的炊事兵特别吃香,干部战士都对炊事员很客气
。穆向东是个头脑机灵,口齿伶俐的农村人,他时时想着复员后很有可能回农村,这是他不
愿意的。因此到部队的第一件事就是争取入党,以便复员有本钱。他在部队参加任何政治活
动都很积极,一心想跳出炊事兵,学点技术。谁知他太积极了,被当做安心炊事工作,热爱
本职工作的标兵,反倒换不了兵种了。他心里叫苦,只好认了,更加认真地搞好本职工作,
搞好部队领导关系,和上上下下的人都能打上哈哈,说句笑。文化革命来了,他立即给自己
改名“向东”,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并给自己的妹妹改名“向红”,永远都是红心向着党的
。
穆向东几次都差点上了复员名单,但都给他挽回了。毕竟炊事兵不同于连队战士,穆向
东在部队待了八年。1968年,终于轮到穆向东复员了,他找到他的同乡战友,已经提干
的老卫,要他帮忙说情复员到城市。他当了八年炊事兵,把青春都献给部队,献给边防了,
现在不该给他一点补偿吗?要求不高,把他复员到重庆城,那里既是大城市,离老家南充也
近。
他入愿以偿了,复员到重庆,分到机修厂。他死活不当炊事员了,带着他从云南带回来
的白药和土特产去见革委会的领导。领导由他挑工种,他挑了电工。自然他对修电机一窍不
通,电工组只好安排他管厂里生活照明换保险,上灯泡一类的事。老大是修理电机的电工,
平时跟穆向东没什么来往,也少打交道。但穆向东是工厂党支部委员,他管电工组的政治学
习。
穆向东把老大看“黄书”的事向工厂最高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报告了。革委会要老大把
书交出来。老大固执,不愿交,把书藏在车间房顶的瓦下。说是书放在宿舍里,不知被谁拿
了。
合当有事,穆向东上房拉电灯线踩滑了瓦,发现了瓦下的书。他把书拿到手,发现它比
“黄色”的问题还大,全是些资产阶级的货色,罗斯福丘吉尔什么的,这不是教唆人向无产
阶级夺权吗?怎样待人接物,这分明是资产阶级的虚伪,搞阴谋诡计,伺机向无产阶级反扑
!他把书交给了革委会。
那天,两个戴红袖章的工人纠查来到老大的宿舍,老大正准备出门,托人请美术教师,
给小弟辅导美术家教。两个纠查对老大说,跟我们走吧。
老大莫名其妙,去哪儿?
纠查说,开批判会。
老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开什么批判会?今天我不当班。
纠查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一边一个架着老大的胳膊往门外走。
老大嘴里说,开什么玩笑!已推推搡搡到了会场。穆向东在领呼口号:“清除工人阶级
的败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警惕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腐蚀!”“巩固无产阶级专
政!”老大一看那架势,心里知道不好,是冲他来的了。
老大被罚站在主席台的一角,接受批判。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台下。老账新账一
起算,从他进厂挖防空洞假装积极开始,到当逍遥派不关心文化大革命,穿着整洁资产阶级
思想严重,看外国书籍思想反动。车间工友上台揭发他,其中最起劲的是穆向东。老大说过
他没技术,是外行领导内行。穆向东最忌讳别人说他是外行,没技术,老大挑到了他的疤疤
上,只痛得他嘴歪,对老大结下了冤仇。有点技术就不得了了,尾巴翘上天了。这下子,两
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穆向东报复的机会到了。
老大对穆向东揭发他的罪状是“背着手撒尿——不扶(服)”,钻研技术有什么错,当
工人就得有技术!他看的书,都是公开出版的,没有黄色下流的东西。
台下有人喊,不许他猖狂,不许他诡辩。穆向东踹了老大几脚,头被狠狠地按下去了。
革委会人一声吆喝:“把资产阶级顽固分子押下去!”老大被纠察扭到了防空洞。
山城是一座有很多防空洞的城市,大大小小的防空洞,难以尽数。几乎每个工厂,每所
学校,每条街道都有。最早的防空洞是50年前挖的,那是为了躲日本鬼子的空袭。那时的
防空洞挖得很简单,郭沫若的耳聋,就是在教场口的防空洞躲空袭的时候给日本人炸的。年
深月久,那些洞子早已风化,泥土石块堵塞了通道,壁上渗出的地下水齐脚背深。红房子的
后山坡有一个防空洞,红房子小孩捉迷藏钻进洞里,阴风惨惨,没有光亮,一股霉臭直冲鼻
子。受到惊动的蝙蝠,呼啦啦象鬼魂一样扑上身来,吓得大家哇啦啦叫,连滚带爬逃出洞,
浑身沾满泥水。
距躲日本鬼子空袭20年后,山城又掀起了第二个挖防空洞的热潮。那些废弃的洞子重
新清理,新的防空洞又在遍山挖掘。老大参加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挖防空洞,那是一个旧洞
子,位于工厂边缘的荒山脚下。山上长满灌木丛,还有几棵枝枝桠桠的杨槐树。在洞口上沿
的山坡上,竖着巨幅标语牌,是用油毛毡钉木条框做成的,上面刷了白色的油漆,每个标语
牌都写着一个红油漆大字,在灌木丛中,不多远跳出一个,连成一条20来米长的线:“反
”——“修”——“防”——“修”——“备”——“战”——“备”——“荒”——“为
”——“人”——“民”。
老大浑身象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用锄头挖,橇棒顶,钢钎打,肩膀抬,手打起了血泡,
肩又磨厚了一层老皮。马克思曾经说过,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如今老大跟父亲一
样也是工人阶级了,这个血统工人在挖防空洞。他不会想到他在给自己挖墓,日后他的囚室
,他的冤孽。更不会知道他后来的命运,阴差阳错都跟防空洞联系。他只是感到兴奋,总算
没饭吃的日子过去了,他独立了,再不会挨父亲打了,再不用拉纤挣角子钱了,他有工资了
。不是一分两分,一角两角的小钱,而是一块两块,五块,甚至十块的大钱。尽管他是一个
学徒工,每月只有18元。
老大参加工作挖的防空洞,没有用来躲过一次空袭,在文化革命中成了革委会的隔离室
。洞门是用石头砌的圆拱门,地上打的三合土。洞里拉了一盏电灯,有一张铁床。旁边有个
小铁桶。石壁上长满青苔,渗水顺着石壁往下流。洞脚有条小沟排水。再往里走,就不行了
,洞壁没有砌石头,地上也没有打三合灰,全是土坷拉,洞子深处一片漆黑。是个盲洞,没
有另一个出口。防空洞口安了一扇铁门,上了一把大铁锁,门外有守卫。
老大被推进防空洞,上了锁。他气得发狂,摇着铁门大声喊叫:“你们私设监狱违反国
法!”“我究竟犯了哪条法?”
防空洞在山脚下,离车间较远,老大的喊叫化成袅袅余音,在空中回荡。每天上班的时
辰,老大就对着洞外喊:“我要出去!”没有人路过,没有人理睬,老大被防空洞隔断了与
外界的联系。
他双手抱膝斜靠着石壁坐在地上,两眼直楞楞地看着洞口。这可不是夏天乘凉的洞天福
地,这是人鬼之间的阴阳界。洞外,是自由的天空,阳光世界,洞里,是禁锢的牢狱,无边
的黑暗,他还没做成一件事呢,就这样被困在洞子里,他象掉入枯井一样绝望。自由,自由
,走在阳光下的叫化子都比他幸福。对人精神的摧残,莫过于关防空洞,不打不骂,什么刑
法都不用,保管叫你感到埋了还没有死的恐怖。黑暗、潮湿、霉臭紧紧包围是老大,他心中
充满了死的绝望与恐怖。
老大的吃喝拉撒都在洞里。屎尿拉在洞里的小沟,用自来水冲去。时间久了,洞里有股
难闻的骚臭味。洗脸——如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