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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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琼打了针,回到住地,把证明交给了辅导员。说她要回家。
她在课桌上躺了一天,没有吃一点东西,只有钟同学悄悄给她送了一杯糖开水。她想着
自己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心灰意冷。人还敢生病吗?就是猪病了,狗病了,主人还要去管嘛
。这个人在外面病了,连看望的人都没有一个。她说什么也得回家去了。
晚上辅导员来告诉她,班委会讨论了,她不能请假回去。她病了,同学们要发扬红军精
神,阶级友爱,就是抬,也要把她抬起走。他们出来65个人,回去也要65个人。
亦琼一听,躺在课桌上歇斯底里发作了:老子不走了,哪个要来抬,就来抬吧!你们还
有没有一点人道?老子今天滴水未沾,一粒米都没有下肚,你们这些阶级兄弟,阶级姐妹,
谁给我送吃的喝的了?老子不希罕你们这个红军精神阶级友爱,你们整人也是太黑良心了哟
!
亦琼嗷嗷嗷地大哭起来。老书记闻讯赶来看亦琼,把辅导员和班委会都批评了。他弯腰
点头,说得嘴里白泡子翻:你们这样要搞出人命来的。她昨天掉队,带病走了一天,没有出
事,这已是万幸。赶快就此收场,派人把她送回重庆治病。
靠着老头子的这番话,亦琼被送回家就医。她这个大学,读得真是伤心了。
山城的天气,在走出冬季的浓雾之后,就来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春天在山城是听得
见,看得见,也摸得着的。润湿的土地冒着肥气,草木发出吮吸空气、土壤水份的吱吱声和
长出芽苞、伸展关节的喳喳声。象素描一样的树枝干上点缀上了一颗颗青绿的小点,豌豆粒
一样大小。一天一个样,豌豆粒鼓胀成了椭圆的黄豆粒,黄豆粒生出了豆芽嘴,豆芽嘴眨眼
变成了两瓣绿叶,绿叶伸出了细细的绿色枝条,绿色枝条勾满了褐色、灰色的树干,它们憋
着劲在夜里悄悄生长,为的是要给你一个惊喜。早晨你猛然推开窗户,满山遍野都是刚刚长
出的新叶。你的眼睛发出惊喜的绿光,要把身子伸出去好好看一看,好好闻一闻。春天,春
天,她已经来到山城,给这座灰色的城市披上了绿装。
春天在不断扩大它的时空,把粉红色的黎明,明媚的阳光,紫罗兰的傍晚,晴朗的夜空
,习习凉风,散布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神清气爽。五月是春天成熟的节日,劳动节、
青年节、“红五月”歌咏比赛,把春天振奋得热情洋溢。在打倒“四人帮”的第二个春天,
五月的山城还多了一道人文景观,被禁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和世界文学名著重印了,再版了
!荒芜了十二年的书市也有了新绿。"书店卖名著了!”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城市的青年和
那些有文化的中老年都被这个春天接连不断的佳音振奋了。先是国家恢复高考招生制度,接
着是中央召开科学大会,科学的春天来了,中央电台开播英语讲座了,恢复研究生招生制度
了,现在又是名著再版了。还会有什么呢?令人兴奋的好事还会有的,等着看吧,赶快行动
吧!
亦琼在厂里收拾起她的黄色挎包,带上所有的工资,要赶去沙坪坝新华书店买名著。她
在大学读书时搞出来的身体疾病和精神创伤都在这大好的时光里得到了将养。她原以为她已
经对读书寒心了,对大学深恶痛绝了,却不知那只是暂时的蛰伏,就好比是“冬天的大蒜—
—根枯叶烂心不死”,一旦春天来了,它又会发芽,心儿也跟着活起来了。
亦琼工厂在石桥铺,她在宣传科做干部。这是政治系学生的去向呀。下午下班了,她背
起挎包就出厂了。走小路翻过一道山梁,她来到石桥铺转盘的街上,等从城里来的二路电车
。一大群人都等在马路边,车来了,一拥而上。上车、下车都是一个“挤”。那时,公共汽
车是重庆人上下班的主要交通工具,或者说是唯一的交通工具。自行车是很少的,弯弯拐拐
的山路和爬坡下坎的地形使骑自行车极不方便,常常是下坡人骑车,上坡车骑人。北碚小城
相对自行车要多些,在市中区,一天难看到五辆。
要坐公共汽车就得挤车,沿着车身拼命往车门挤,人人都挤得呲牙咧齿,衣服领子转到
了脖子后面,汗水淋漓,象在车上冲了浴。电车慢摇摇地走上坡,拐弯路,好不容易到了小
龙坎,亦琼随着人流下车了。她整整挤得皱巴巴的白衬衫,到宁子工厂去。宁子最终给留城
了,但是分不了工作,宁子妈妈只好50岁就办了退休手续,让宁子顶替她工作。可是宁子
妈妈是国家干部,子女是不能顶替做干部的,只有工人的子女可以顶替当工人。小弟就是顶
替父亲当模型工的。宁子的顶替名额最后改派工厂,她进厂当了划线工。她在上职工大学,
学工科,还没毕业。
半夜12点,亦琼背着包,从宁子厂里出来,往沙坪坝三角碑走,她要去新华书店门口
排队,等候买书。天上有月亮,还有几颗星星,街上已经没了白天的喧哗,空气很爽。她来
到新华书店门前,不禁吃了一惊,原以为自己半夜就来已经是最早的了,需知要等到明天早
上书店才开门呀,不料还有更早的人,已经在书店门口排上队了。
夜晚寒气大,但似乎已经忘记了冷,到下半夜两点钟,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排队。沿着书
店门面到沙区文化馆的围墙,排队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靠着墙头,互不
相识的人象老朋友一样聊起天来,说的全是跟书有关的话题。有的说,我还是在文化革命前
看过外国小说,有的说,我在农村抄《红楼梦》……
熬过了两三点钟阴阳不分的时辰,四五点钟天就在开始麻麻亮了,马路上跑动的脚步声
多起来,为了维持秩序,先到的人自发制了一些排队号数的小纸片,以免后来的人加塞“插
轮子”。早上八点钟了,书店门口围起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亦琼紧紧靠着书店的门板,怕
被涌上来的人挤出去了。书店工作人员开了一道小门钻出来,给排队的人牵上绳子围住,值
勤的保安人员戴着袖章维持秩序,把在书店门前围着的人一个一个拉出去。这下可以放心了
,不然这一晚真得白站了。书店已在头天晚上就把要卖的书堆放在门里了,拦上了桌子。九
点正门一开,售书的在店里边,买书的在店外边。
每个买书的人都笑呵呵地捧着一摞书出来,买书是没有选择的,几乎有几本名著,就买
几本。书荒太长时间了,饥不择食呀,有什么书,就都买。那天卖的书有《高老头》、《欧
也妮·葛郎台》、《安娜·卡列尼娜》,亦琼都买上了。土黄色封面上描着青色的单线图案
,印着深褐色的书名,哎呀,这名著,摸摸都过瘾呀!
亦琼就站在那里自顾自的笑,在扉页用笔写下“1978.5.22。购于沙坪坝书店
”。写好了,她就在那里看起来。不提防有人叫“亦琼”,亦琼抬头一看,是哥哥,穿着干
干净净的工作服,理着平头,神采奕奕地站在那里,胳膊下面也夹着书。他是从解放碑新华
书店赶过来的,在那边买了书,想到沙坪坝来看看都有什么书。解放碑书店卖的和沙坪坝书
店卖的稍有不同。老大手里拿着《东周列国志》,有的书还是两本一样的。怎么买两本呢?
拿来交换呀,换自己没有的呀。亦琼可没想到这一点,老大总是要贼精一些。
亦琼买了书就返回石桥铺厂里了,她住集体宿舍。她兴冲冲地上楼,和牵着儿子的大李
闯个正着。
亦琼很惊奇问,你的?
大李满脸通红,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要儿子叫阿姨。
亦琼苦涩地笑笑,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说来她和大李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发生,但分明又发生了一点什么事,所以两人都觉得有些别扭。
亦琼上大学回厂后,过去的工友很多都结婚了,亦琼多少有些失落,但是她不及细品这
种失落和酸味是种什么东西,她心里有一个更加远大的理想在鼓舞着她,她要去考研究生,
要摘掉工农兵学员的帽子。上回那个大学没有读得好,还是她不喜欢的政治系。这回她要去
重读一回大学,而且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她要学文学,还是外国文学。她要改变自己政工干
部的职业。她憋着劲,天天下了班就在办公室里看书,复习英语。
她只有初中二年级的初级英语底子,上大学时,工农兵学员把外语课给造反掉了。亦琼
现在要捡起外语就格外吃力。趁宁子姐姐从成都回来过暑假,她去向她请教英语。宁子姐姐
早在去年底考上了77级大学生,继承的是她爸妈的专业。蓝家的家训是不要读文科。她是
畏惧学文科的,尽管她的考分是全考场第一,但是她没有报重点大学四川大学,而是报了非
重点的四川财经学院,谁知以后还会不会有个风吹草动又来一次文化革命呢,还是学经济要
稳当一点。宁子姐姐把英语音标和基本语法、句型教给亦琼,然后让她去自学。
亦琼拼命复习外语,背单词,路上背,车上背。嘴里成天念念有词。她把她在大学偷着
学的“副业”——美学、文学理论书籍找来一本一本读。她在文革期间读的那些外国文学名
著全都派上了用场,准备起专业课来一点不吃力。在恢复研究生考试的第二年,她以总分第
一的成绩考上了外国文学研究生。考了下来,她的近视眼镜增加了两百度。
她心里一直惦着一件事,要回离开了三年的大学去一趟。她去看当年帮助她说话的老书
记程老师。告诉他,他救了她一命,她没有辜负他的帮助,她考上研究生了。这当中,也有
她的另一个隐蔽的动机,她要报当年挨批判的一箭之仇。亦琼心胸很多时候都是开朗的,但
也有她的狭隘的时候,比如她要报这一箭之仇,你读研究生是你自己的追求,人家碍你什么
事了,干嘛想着是可以出口气呢,岂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追求?当年穆向红凭着和辅导员的关
系好,留了校。让这样的人留校教书,能教好吗?教整人?还是教文化?她有文化吗?亦琼
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亦琼考上研究生,老人很欣慰,他已经不再担任行政职务,专搞教学,也在带研究生。
他留亦琼吃饭,两杯酒下肚,话也多起来。他说,亦琼呀,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呀。就为当时
我同意让你回家治病,回来他们批我右倾,说我包庇你。要给你处分。我坚决不同意。我说
,你们把人家整成这样,还要给人处分。她打人不对,但她认错了。她打人不是无缘无故。
你们不能只按住一个人整嘛,对被打的人也要批评教育,这才合乎辨证法嘛。后来刘书记采
纳了我的意见,才没给你处分。
说着这些,他突然停下来,摇着头说,76年是个多事之秋,四五事件、唐山地震,毛
朱周去世。你呢,出了小偷事件、遵义挨批,我呢,出了一月吃喝事件、四月右倾包庇你的
事件,真是国家不宁,个人不安,国风极左,个人遭殃。
亦琼不知道老书记说的一月吃喝事件是什么事,老书记说,你还记得那年一月我和王教
授带着你们七个同学到南桐搞社会调查的事吗?
亦琼说,记得,她想起那次参加编教材还是老书记点名要她去的。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
不是我要你参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当时赶上周总理去世,那天我们正在我的老学
生家里吃瓜子还记得吗?那个学生在南桐矿区教书,听说我去了,一定要请老师到她家里去
作客,我和王教授还有你们七个学生都去了嘛。
是这样的,我记得她家不宽余,我们去了这么多人,她端出一簸箕葵瓜子请我们吃,你
还用葵瓜子下酒。
是呀,人家在山区教书,生活艰苦,还请我们吃葵瓜子,“瓜子不饱——是个心”呀。
我看见别人那么困难,才拿出20元钱叫同学去买点菜来一起喝酒,也感谢人家嘛。可是你
知道吗,王教授回校以后,告了我一状,说我在周总理逝世的时候大吃大喝,对周总理有感
情问题。这成什么话,他不是也一道吃了,喝了吗?怎么知道周总理在那时候去世呢?况且
我们一听见广播,就赶快离开学生家了,还是我掏钱去买了青纱布,一人戴一个嘛。周总理
过去领导南方局,我们川东地下党也归他领导嘛,这种感情很深厚嘛,怎么说我大吃大喝,
对周总理有感情问题呢?紧接着又是四五事件,我又帮你说了话,这下子上纲上线全给联系
在一起了,要批我右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