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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生死桥-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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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责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真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地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冰棒,顿时凉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千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逼,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刁拧性子,很委曲,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己,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自己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那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看真点,那段小姐也有二十来岁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逡巡一下。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像一只来到陌生下处的猫,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不全因为伤。
  这一带有小旅馆,有“包饭作”,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写着“律师”、“医师”,夹杂着“小桃红女子苏滩”、“朱老二魔术,专接堂会”……还有铅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剧学校”,附近人声喧闹。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只听得都是牢骚。
  “怎么,关门了?”
  “搬了?搬到哪里去了?”
  “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
  “哦,学费收了,实习也过了,现在一走了之,怎么办?”
  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
  “我的钱都给骗了!”
  哇哇地哭,绝对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全是发明星梦的。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她一边抹泪一边揩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
  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来,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岁。她愤愤不平地道:
  “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不信自己红不了!”
  “那影剧学校关门了,你下一着怎办?”丹丹很好奇地追问。
  “有人跟我提过一个‘演员练习所’,明天我去报个名,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
  口口声声的“不信”,非常地没信心,非得这样喊得震天价响不可。
  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也就同样好奇地追问,非常亲热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嘛。”
  “你对他可好?”
  丹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于点头了——当然放心,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会遇上。故,很私己地点点头。


生死桥 '伍'(3)
  “他对你可好?”
  丹丹一点也不迟疑,即使怀疑,也不迟疑地,又点点头。
  “住下了?”
  “——还有一个班子的人,他师父也在。”
  丹丹一想,便反问: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么?”
  “从前有。后来见我要当明星,他骂我贪慕虚荣,就跑了,临走还打了我。”
  “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管我的,没工夫,我姆妈帮佣,一个礼拜回来一趟。我爹拉黄包车,很苦呢,巡捕常来‘撬照会’,他天天地拉,得了钱买不了几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张,不然连车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在上海,一个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颇投缘,还写了地址给她,末了道:“你的牙齿黄,改天我送你双妹牌特级牙粉,我也是用这个。再见,以后来看我拍戏呀!”
  丹丹笑着挥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来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见她这样地豁出去,也是个没爹没娘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应,招待吃过一顿。
  怀玉只是尴尬,大伙给他面子,他可是长贫难顾的,而且,也许多心了,班主的脸色不大好看。
  丹丹自是万万料不到她一心来投靠的人,是泥菩萨过江了;也万万料不到红透了的武生,一个筋斗便栽了,因为女人的关系。没有人告诉她,不过,就凭她的聪灵,隐约地,也猜测了五分——来得真不是时候!
  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让给丹丹,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
  隐约地,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
  “班主倒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是十倍赎回合同,当下也没什么异议,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
  “你存心是脱离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难为吗?”
  “不难为,段小姐为我另铺后路。”
  “她?”
  “——她说介绍我去拍电影。”
  “你是唱戏的,怎么又跟演戏的结了捻儿,可要仔细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从头再来,别意气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认盆儿,而且段小姐已经给联系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板,很积极地想弄一部‘特别’的电影,只要她一句话,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要不她跟你们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的。”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吃过荤的,也就不肯吃素。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惟一做的大事,结局是如此地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同样地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玉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的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入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捏成扁圆形,再装进焙笼,置于炭火上烘焙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嗳,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地: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地怅惘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播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的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觉了。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绅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中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讲冷话:“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了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眼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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