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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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指指画画,很显示了一番身为海军军官对陆战也不外行的自豪。亨利点头微笑而已。
城中突然响起一片枪声!威廉少校和他的部下像听到命令一样,迅速进入他们的冰雪掩体, 好奇地向余姚城中张望。城里姚江北岸闪动着点点火光,就像有人在放鞭炮。威廉少校认真 地分辨片刻,叫道:
《梦断关河》十三(5)new
〃是清军的抬枪!他们竟然没有全部撤走!他们居然敢抵抗!哈哈,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看着威廉脸上那种亢奋,几乎可以称作激动和兴高采烈。亨利陡然感到了自己与这个少年时 代好友的巨大差异:威廉少校是真正的大英帝国军人,而他不是,他是医生,他仅仅是医生 。
相持了不多时间,抬枪就被来自东门的来复枪、手枪和排炮的轰响压制住,不久,从凤凰山 的阵地上看得很清楚,许多身穿号衣的清军士兵向北溃退,挤满了北门内的几条小巷,要从 北门出逃的意图十分明显。
卧乌古爵士下了出击的命令:消灭北门的敌人!
威廉少校兴奋地一把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右手抄出手枪,双手高举着喊道:〃士兵们,冲啊 !〃
士兵们吼叫着跃出掩体冲下山去的一瞬间,亨利猛然拉住威廉,说:〃威廉你看,他们都没 有带武器!〃
从北门蜂拥而出的清军士兵,早把刀枪扔掉,发现凤凰山上竟然有英军埋伏,更是惊慌失措 ,拼命朝西逃跑。
威廉少校用力推开亨利,怒道:〃你疯了吗?!我们必须追击敌人!〃
亨利摇头,大声说:〃追击手无寸铁的敌人,等于屠杀!〃
威廉少校吼叫:〃那是一群逃兵!胆小鬼!应该得到狠狠的惩罚!〃说着不管够着够不着,抬 手就朝北门嘭嘭开了两枪。冲到山下的英军士兵的来复枪早已响成一片,打倒了北门外好多穿号衣的败兵,那一群清军惊呼狂叫,逃得更快了。
威廉少校大吼:〃士兵们!勇敢追击吧!这是最好的狩猎比赛!……〃说着,他着深达膝头 的积雪猛冲下山。
亨利愤怒地喊道:〃威廉!你竟变得这样残暴!〃
威廉骤然停步,回头,亮闪闪的绿色小眼睛利剑般刺向老友,傲然地、十分轻蔑地说:〃你 是懦夫,亨利!你不配身为大英帝国女皇陛下的军人!我替你害羞!〃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下山,冲到北门,高叫着,号召着,率领他的部下同陆军分队的其他官兵一起,勇猛地向西追 奔,一路射击,像他说的一样狩猎,一路留下了上百具清军兵勇的尸体……
殷红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分明,即使远在凤凰山的山坡上,也看得清清楚楚。这可 怕的屠杀场面,这斑斑血迹,还有依然在耳边缭绕的威廉的叫骂,使亨利冻僵了似的呆立在雪地上。他的双手在颤抖,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渐渐地,眼前变得模糊,一 切都看不清楚了……
是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还是雪地上升起了雾?
他心中充满了莫可名状的郁悒,雪雾却是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了……
《梦断关河》十四(1)new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 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这路途遥,我心忙又恐人惊觉,也吓、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 五陵年少……
这一曲《林冲夜奔》中的《驻马听》,由天禄那高亢激越的音调唱出来,越发显得悲怆凄切 ,不仅在茫茫雪原中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路边几棵树上的宿鸟,竟也惊得忒棱棱拍翅飞走 。
唱罢好半晌了,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缭绕,联璧由衷地赞道:〃早听人说你会唱曲,却不料唱 得这般出色!只怕作艺的也难与你相比!〃
〃谁说不是呢!〃濮贻孙立刻附和,〃那几位小钦差自命曲中行家,听说上回在苏州,天禄 只微微一露,把他们全都盖过去了!〃
〃唉,我不过见景生情而已。也给二位解解路途寂寞,瞧你们,都拉不开腿拖不动脚了!〃
天禄说的是实情。
从余姚凤凰山下走到现在,又是一整天。依然是路径难辨,路途难行。曾在路过的小村用那 数十个大钱的脚费喝了水买了干粮,走到天黑后,也都劳累困倦不堪,联璧和濮贻孙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雪地不暗,天上又朦朦胧胧地从云层中透出些月光,天禄想唱一口提提神 ,当然一下就想到了《林冲夜奔》。
当中国役们离开山脚时,天禄走在最后,目睹了余姚北门外逃兵被英夷追杀的情景,逃兵 固然令他感到羞耻,可眼看着夷兵屠狗宰羊似的猖狂,又觉得十分惨伤,泼开嗓子高唱,也为出一出这憋了一整天的窝囊气。
天禄一唱,带出了唱曲演戏的题目,联璧和濮贻孙都来了精神儿,说戏段子讲名伶,不时地 还哼唱几句,这些富贵人家官宦子弟,不是曲中行家也是戏迷。这样一来,原本重得如灌了 铅水的双脚,不由得轻松起来,走得快多了。
翻过一道小山梁,濮贻孙先就惊喜地叫出声:〃灯光!一个大村子!〃
三人一提神,几乎是连跑带滚地下了山坡,爬起来朝着村子刚走了十多步,濮贻孙先绊了一 跤,跟着联璧也摔倒了,天禄才要笑他们,觉出脚下有绊绳,赶紧纵身跳起,却已晚了,四周一片叫喊,许多手持刀枪的汉子围上来,把他们按住,全都绑了起来。
这些人手脚极重,连推带搡的,把又吓得哆嗦不止的联璧摔了一跤又一跤,天禄不知出了什 么事,也觉得心慌,又听不懂这些人喊叫的是什么,难道又遇上夷兵不成?真见了鬼了!濮 贻孙是绍兴人,此时便大叫道:
〃做什么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拦路抢劫吗?我们都是小贩脚夫,没有多少油水好揩的!…… 〃
一大汉在天禄胸前一搡,天禄趁势倒在雪堆里,大喊大叫:〃哎哟,抢人啦,杀人啦! 〃那大汉一把将天禄提起来,喝道:〃鬼叫什么?汉奸!〃
这两个字却是一听就懂,天禄双眉倒竖:〃你骂谁是汉奸?〃
大汉的大手点着他们三个:〃汉奸,汉奸,你们都是汉奸!〃
天禄跳脚骂道:〃放屁!你才是汉奸!……〃大汉扬起了拳头,那边回过神来的濮贻孙听得明 白,连忙赔笑道:〃误会误会!我们哪里会是汉奸呀!……〃
大汉狐疑地看看他们,说:〃少嗦,拉去见团总!〃
这群人押着他们三个进到一处大宅子的天井院里,向两个中年绅士禀告着,浙东话本来就难 懂,这些汉子一个个情绪高涨,很激动,说得又快,连濮贻孙听得都吃力,没有全明白。两位绅士一直打量着他们,听罢禀告互相商量了几句,花白胡子的一位用浙江味十足的官话问 :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此刻联璧也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说:〃我们都是生意人,从杭州来,去宁波买货,路过此地 。〃
〃宁波被逆夷强占,你们不知道?莫非是去跟逆夷做生意的?〃
〃不不不!〃联璧急忙否认,〃我们不过是去办些年货,杭州老客户离不开宁波的白鲞、笋 干、蛏腊……〃
〃胡说!〃黑胡子的绅士一声断喝,用更加浙江味的官话说,〃细皮白肉的又扮成叫花子样 ,不是汉奸是什么?可是想引那洋鬼子来糟害我们乡里?说呀!〃
联璧放下心来,因惊惧而抽缩成一团的面孔又恢复了漂亮的原状,气度又变得轩昂甚至高傲 了。花白胡子绅士看他一眼,较为和缓地说道:〃还是讲真话的好,不然送到官里去,板子 打棍子夹还得照实招认,何必受那份苦呢?〃
联璧冷笑一声:〃送到官里,先问你一个诬告上官之罪!〃见两位绅士发怔,联璧得意地说 ,〃我们是扬威将军大营里的人!来此公干,你们怎敢如此胡行!〃
黑胡子惊奇地就要有所表示,花白胡子拦住,又问:〃有何为证?〃
联璧看了一眼仍旧围在天井中的许多人,不说话。花白胡子示意众人退出去,手持刀枪的人 们议论纷纷地出了大门,但门边还留了七八个守着,看来还是十分警觉的。联璧注意到了, 有些惊奇,脸上竟露出微笑,这才对天禄一示意。
天禄摘下破毡帽,在他很粗的辫子根儿处摸索着,把搓成一小卷儿的印札拿出来,小心地展 开交给花白胡子。
这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看过之后,双手奉还,连连说:〃不知上官驾到,多有得罪,乞见 谅,实在是误会,实在是误会呀!〃
《梦断关河》十四(2)new
他招呼黑胡子一同朝联璧跪拜,然后请进客厅,热茶点心招待,再三解释:只因洋鬼子占了 宁波之后,屡屡四出骚扰,官兵全都不战而逃。我们这里叫后山泊,离慈溪不远,闻信都很恐慌,官兵既靠不住,只得设法自保。叶、沈、江、萧四大姓,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团练 乡勇,保一乡平安。如今团练虽不足一月,却都摩拳擦掌练得热火朝天。本地民风原本悍猛 ,乡勇们为保家园,都很卖力,也都很警觉。今天实在是见各位面貌衣着说话异于常人,所 以起疑,误拿了上官,千万见谅,千万见谅。
联璧微笑着,问明了花白胡子姓叶,是团总,黑胡子姓沈,是副团总,因为团练乡勇的费用 主要由他们两家承担,已经花了近两万银子。于是联璧点头赞叹之后,又思索了片刻,漂亮而又精明的脸上一派推心置腹之诚,说道:
〃你等出钱出力,自保一乡,固然可敬可佩,但日后并不能得功成名,岂不可惜?为二位计 ,不如带赴军前,我为你等禀明将军,得大营南勇名号,则事成后你们二人至少可邀议叙〖 ZW(〗议叙:清代官制,于考核官员后,对成绩优良者给以议叙以示奖励。议叙之法有二: 一加级;一记录。另外由保举而任用之官也称为议叙。此处所称议叙指的后一种。】 保举,得一官半职,费此巨额银两也算不枉了!〃
黑胡子的沈姓绅士眼睛发亮,跃跃欲试,花白胡子的叶姓绅士也很高兴,但比较冷静,说: 〃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但未必能落到我们这些草芥小民头上,将军乃皇亲,钦差大臣 ,如在云端,我们岂能够得着他?……〃
联璧一听就明白,哈哈大笑,说:〃你们是信不过我?实对你说吧,我本是将军的亲戚,他 这次率大军南征,特意邀我入幕辅佐他。此二位都可以作证。〃天禄只能随着濮贻孙连连称 是,濮贻孙又顺着联璧的话大吹特吹了一番,不由叶沈二人不信。见此情景,联璧趁热打铁 ,立刻决定,说:
〃眼下军前正用人之际,宜早不宜迟。此地团练乡勇的详情,还须我再作巡查,才好向将军 保荐,二位也要赶紧备下履历文书等件,我好带回大营备案入册,以为日后议叙保举留底。 另外,请二位找一向导,将我的两位伴当安全引入宁波城中,算你们为将军大营初建的第一 功!〃
天禄听联璧的大话说得没边没沿,直替他担心;濮贻孙却一直敲边鼓、唱双簧,哄得叶沈二 人极为兴奋,忙不迭地为这些将军大营的上官奔走安置。
后来,联璧拍拍天禄的肩膀,说:〃招兵买马可是大营的头等大事,这么好的机会不可错过 !我们走错路耽搁了这么多日子,吕泰他们肯定不会在慈溪等候,你们就从这里直接去宁波好了。我留在后山泊一面交涉安排一面等你们回来,五天以后会齐,同归大营,如何?〃
〃行啊行啊,募集乡勇若能办成,也上得了功劳簿不是?到时候可是要请我们吃酒的呀!〃 天禄笑着打趣回答。
濮贻孙只是笑着连连点头,什么也没说。
在后山泊略作休整,天禄和濮贻孙跟着一位本地向导出发前往宁波了。
一路上,天禄不住夸奖着后山泊的乡勇,一个个真是虎豹儿郎、血性汉子,保家园护乡土定 能豁出命去争斗,决不至于如官兵那样脓包!他又兴致勃勃地对濮贻孙鼓吹臧师爷的〃不区 水陆,不合大队,不克期日,人自为战,战不择地〃的主张,说后山泊这样的乡勇加上臧师 爷这样的战策,洋鬼子不败才怪呢!
濮贻孙对天禄这话题没多大兴趣,转着眼珠子想想,小声说:〃你说……联师爷留在后山泊 不去宁波,不无贪生怕死之嫌吧?……〃
〃哎,人家办的是大事也是正事嘛!〃
濮贻孙盯住天禄,仍然小声地说:〃回头他要是办成了这桩买卖,你天禄务必要作个见证才 好。〃
天禄不解:〃联师爷此举也算公忠体国,要作什么见证?〃
濮贻孙暧昧地抿嘴一笑,说体国嘛倒也说得过,公忠却难讲了。幕府里的事,你经得太少。 现在不必多问,待五日后回到后山泊,且看我料得准不准。那时候再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