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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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菊姑娘先向三位夷客低头敛衽请安,然后对着殷状元叫了声〃娘〃,就嘤嘤哭泣不止。
殷状元忙问:〃怎么啦?又发作了?〃
梦菊拭泪道:〃是,比昨天还重,正在发冷……〃
殷状元陪郭大人他们三个直走到梦兰的床龛边,先听到的是床龛上吊着的小花灯、小铁马儿 等小饰物和铜帐钩丁丁当当乱响,床龛的架子也在吱吱嘎嘎地尖叫,屋中服侍的小丫头撩开 帐子,只见鼓鼓囊囊的绣花缎被拥作一团,抖得好凶。殷状元上前叫道:〃兰儿,兰儿!郭 大人来看你了!〃
压在三床锦被下面的梦兰,露出她苍白得可怕的小脸儿,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向各处游动,仿 佛无法聚集。她分明想要说话,可一直在剧烈地发抖,抖得牙齿乱叩,说不成句。她缩成一 团,抖成一团,很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冷啊……冷死人了!……〃她眼睛一闭,把刚伸出 来的脑袋又缩回到被窝里。
亨利医生要求郭大人和威廉少校坐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去,殷状元立刻命人上茶上果盘招待来 宾。医生在床前坐定,在殷状元和梦菊、丫头们好奇的注视下,对病人进行常规检查:号脉 、用压舌板看喉咙、摸按淋巴、用长长的小喇叭似的听诊器听心肺等等,不过依了殷状元的 请求,需要维护女儿清官人的名声,所有的检查都要隔着衣服或手帕。检查过后,医生又详细询问了这几日病人的状况,得知每日发冷后不久都将再发热,浑身滚烫,直至热昏。
医生皱了眉头,离开床边。
殷状元立命丫头用铜盆送来热水,亨利洗着手对郭大人和威廉少校说:
〃是疟疾,很典型的疟疾。刚刚发病,治得还算及时。〃
殷状元忙道:〃能治好吧?〃
〃你可以放心。〃医生还是那么面无表情,说的却是中国官话,虽然不如郭大人的中国话流 畅,也完全可以听得懂。这使得在场的中国女人们很意外又很高兴,殷状元娇媚而夸张地拿双手在胸前合拢,高声赞道:〃啊呀呀!亨利先生竟能说这么好的中国话,谢天谢地呀!…… 〃她没有忘记讨好地再看一眼郭大人,说,〃但愿不要误了佳期才好。〃
医生看都没看她一眼,却瞄着郭大人微微一笑,这一笑顿使他的面容变得年轻,显得漂亮而 文雅。但这笑意刚一出现便很快收敛,他转向殷状元时,又是一脸冰霜:〃我必须通知你, 这是传染病,病人周围的健康人都需要服药预防。〃
〃是是是,〃殷状元连连点头,〃我们都知道这是打摆子,冷热病,煎了好几服药,吃下去 也没个动静。要是这病还过人,可就更得仰仗先生了!千万……〃
〃我想知道,〃医生打断对方的话,〃你这周围,还有人得这种病吗?你家的病人显然是被 传染的。传染源在哪里?〃
太师椅上的两个夷人听得这话,都放下手中的茶杯,一齐转过头来注意听,威廉少校甚至不 由自主地站起身。疫病,特别是传染病,令他们不寒而栗,当然也更令身为军医的亨利先生 格外重视了。
去年他们初占定海,几乎是立刻就受到疫病的袭击,短短半年,到医疗船住院治疗的竟达五 千多人次,把所有的医疗人员差不多都累垮了。亨利医生自己也有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纪 录,他这么高大的人,体重曾下降到一百磅以下。舟山的英国驻军差不多平均每人住院三次 以上,有四百四十八人终于死亡。而英军从开到中国攻打广州、厦门、定海镇海至今,战场上的阵亡人员也不过四十余人。
《梦断关河》八(3)
最可怕的那几天,每天要抬出去十多具军官和士兵水手的尸体,整个英军驻地任凭死神游荡 ,处处弥漫着阴惨惨的气息,弥漫着恐惧、消沉和思乡之情……关于那一段的回忆,至今仍像噩梦般不时缠绕着亨利医生。
记得为戴维中校送葬的那一天,墓地上挖了数十个墓穴在等候着,亨利他们经过的时候,挖 坑的中国工役们正在大声说笑,因为他们料想这些英国鬼子听不懂中国话。亨利却听懂了,而且其中的一句至今深深留在记忆中:〃谁叫他们打上门来的?活该!天报应!死绝了才好呢 !〃当时亨利心头一颤,很愤怒又很恐惧。他没有声张,因为这正触动了他自参加远征军以 来一直存在于心的怀疑和不满。
亨利和大多数英国绅士一样,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当初关于要不要打这场战争的议案在国会激烈辩论的时候,反对为保护臭名昭著的毒品走私 而战、反对这永远成为不名誉的非正义战争的力量也不弱,只是敌不住有雄厚经济实力的那 些伦敦、曼彻斯特、利物浦、布莱克本、利兹的几百家大工厂主大商人以及东印度公司的兴 风作浪,271票对262票,主战派仅以九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战争提案。
亨利当然支持反战派议员的观点,但国会已经通过,那便是国家利益所在了。
亨利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为国家的荣誉而战是他的信念,更有从少年时代起就念念不忘 的重回中国、旧地重游的强大吸引力,所以,他还是坚决地远渡重洋而来。亨利又是医生, 以治病救人为天职,在战争过程中,治疗了大量交战双方的伤员,对自己的良心又是一种安 慰和补偿。眼下,突然发现的传染病,使他的医生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为了防止去年的惨 剧重演,他必须追根寻源。
听到医生的询问,殷状元脸上掠过一刹那的惊慌,这没有逃过亨利的眼睛,他加重语气说: 〃这是传染病,你必须讲实话,因为它会传染给你家中的每一个人,还会危及你的邻居街坊 ,我也不能准许郭大人出入你的这个住所了!〃
殷状元仍维持着一脸殷勤的笑,说话却结结巴巴的了:〃是……是有一个先得病的……本来 已经……差不多全好了……这两天,三天以前……又病倒了……病势也很凶……求亨利先生大慈大悲,也能去看看他的病!……其实去不去的,已经来不及了,我怕他是没救的了…… 〃她竟呜咽着,流泪了。
〃病人在哪里?〃医生问。
殷状元叹了口气,说:〃请跟我来。〃
在状元坊东南角幽静小院的一处极雅洁的小套屋里,亨利医生看到了在精美的床龛罗帐中那 异常黑瘦、奄奄一息的小病人,被高烧折磨得不住抽搐,眼睛已经朝上翻了。一个用凉手巾 给病人降温的十三四岁的黑黑的小男孩,正在那里手足无措、无计可施,急得不知怎么才好 。
殷状元上前搂住小病人,试图止住抽搐,她抚摸着病人的肩背,泪水不住地往下滴答。也许 是看到她这一点真情流露,亨利医生对她的态度和善下来:
〃请你帮忙扶住他,我来检查一下。〃
病人前额滚烫、手心滚烫,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嘴角烧出许多燎泡,呼吸急促粗重,意识仿 佛已经丧失。可是亨利医生拿着听诊器要听他的后背前胸的时候,半昏迷的病人却突然用双 手拼命推拒,亨利医生只得扳住病人的一只手,床边的小男孩突然惊叫:〃别动他的胳膊! 〃病人一声呻吟,昏了过去。
凭着医生的敏感,亨利立刻发现病人左臂上已经化脓溃烂的严重创伤,仔细看过,脸色陡变 ,严厉地盯着殷状元:〃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臂上有枪伤?〃
小男孩自觉失口,吓得直往床角躲,殷状元却低头不语。
〃他是清军探子?〃亨利医生逼着问,口气更加严厉凶狠,〃你难道不知道窝藏清军探子要 烧屋坐牢吗?〃
殷状元蓦然抬头,双眉倒竖,眼睛喷出一团怒火,与她平日一脸的讨好献媚形成惊人对比, 判若两人,激烈的话如同枪弹出膛:
〃你没长眼睛吗?你没看到他还是个孩子吗?他是我最小的兄弟!我爹娘都死了,就留下这 么一条根!他到定海去探亲,偏遇上你们打定海!……偏是你们的兵,仗着火器厉害,无缘无故把他胳膊打伤!……他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到家就打摆子,伤势又一天重过一天,吃 多少苦受多少罪!你知道吗?……凭什么呀?你们凭什么要打他一个小孩子?你们凭什么要 来打定海?你们离着我们宁波几千里几万里远,凭什么跑到我们家门口撒野?你说呀?你说 呀?……〃
面对火炭样的眼睛,凶狠狠的质问,亨利医生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殷状元本来是豁出去了的,没料想这个英国鬼子竟是吃硬不吃软,便进一步说道:〃他这么 个小孩子家,怎么会是清军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清军,也只剩一口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么着?〃
沉默了许久,亨利医生轻声问道:〃你用两个女儿招郭大人入赘,是不是为了他的安全?〃
殷状元傲然昂头,盛气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么,还为了什么呢?〃
〃人一辈子难得出人头地。我们这一行从来千人唾万人骂,是一辈子给人踩在脚底板下面的 。能风风光光做一回人上人,也算不白活这一遭了!……〃
《梦断关河》八(4)
威廉少校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亨利医生已经为病人处理好了伤口,正在把几包奎宁药粉分派 给殷状元,嘱咐她要给两个病人按时服药,家中的其他人也要少量服用以为预防,病人须静 养,尽量不要外人探视打扰。
床上的病人长长地呻吟一声,细密的汗珠由小到大,出现在额头、鼻侧、颈部,很快头发被 汗水浸湿,紧身内衣也湿透了。大汗淋漓之后,病人的高烧慢慢降了下来,抽搐停止了,灰败的面色渐渐有了活气,大家也就松了口气。亨利建议等汗出透以后赶快换衣服和被褥,那 服侍病人的小男孩面露难色,说得等小爷醒了再说,不然他要发火的。想想刚才为病人听诊 时所受的抗拒,亨利医生耸耸肩,只得作罢。
威廉少校看看病人,对亨利医生说:〃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面熟?跟那天晚上来偷葛总兵 尸体的,就是跟小杰克争吵的那个男孩有点像。当时你也在场。〃
那是英军占领定海的当晚,威廉少校约请亨利医生到晓峰岭去,为他在陆战队第五十五团的 一个朋友疗伤。因为同时有不少轻伤人员来不及到医疗船上去治疗,亨利医生也为他们一一 做了简单处理,这样离开五十五团营地时,已经是黎明了。所以借着西天将落的月亮和东方 的熹微,他们才能发现竹山门下那几个浑身素白的人影,才有了那么一次很不寻常的遭遇。
亨利医生仿佛把那件不寻常的事情忘记了,并不因威廉少校的提醒去认真辨认,只不在意地 说:〃那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所有的中国男孩子彼此都有些相像的……过三天我再来看病人。威廉,我们走吧。〃
《梦断关河》九(1)
天寿醒过来了。
许多天以来,头一回,没有了冷得在冰凌上卧、热得在蒸笼里坐的可怕感觉,高烧过去大汗 淋漓之后的极度疲劳和昏沉也没有出现,倒是浑身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轻松和爽快。不过, 头脑中一片空白,望着精美的床龛和绣花罗帐,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怎么会到这里 来的。他知道自己是病了,可为什么生病,生病前后是怎么回事,一时想不清楚。记忆中似 乎有一团迷雾,像是黏黏糊糊的米汤那么黏稠,把他和迷雾那一头的往事隔开了。
他躺着,出神地望着帐顶,上面几个隐隐约约的小黑点,一定是苍蝇或蟑螂的尸体,他恍然 悟出自己差点跟它们一样,并隐隐约约感到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仔细想去却又不见踪迹…… ……
〃哎呀!小爷!你可醒过来啦!……真把人急疯了!〃青儿用托盘端了碗桂圆红枣莲子粥,进屋 看到天寿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立刻高兴地大叫出声。
天寿缓缓转过脸,似见似不见、声音微弱地问:〃是谁?〃
〃我是青儿啊!小爷竟忘了?……我实在不放心,回老家只走了一半路,又折回来找你,刚到 镇海就遇上二姑奶奶和你,你病得好凶好凶哦!……〃他发现小爷似乎没有在听,便住了口 。
天寿嘴里轻声地念叨着〃青儿青儿〃,似无声地说:〃又回山阴了?……〃
青儿立刻大声回答:〃不是山阴,是宁波,在大姑奶奶家!〃
〃谁?谁的家?……〃天寿动动嘴唇,不解地望着青儿。
青儿黑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凑在天寿耳边小声说:〃是大姑奶奶的状元坊呀!没认出来 ?〃
天寿微微皱眉:不对,到状元坊来青儿没跟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吵翻了,二姐姐还打了我一 耳光……他于是慢慢打量四周,想要提高声音,可出口的还是那么细微:〃大姐姐和二姐姐又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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