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45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日对爹爹发下重誓之前,爹爹曾经说过:〃除非你师兄愿意娶你。可你若应了,人家要受 害呀!……〃如果他不在乎受害不受害呢?
大师兄情义深厚,一定不会在乎!……
天寿肯定自己不违誓,相信也依了父命,心里塌实了许多。只是上次不认命的阴影还笼罩着 ,又因脸皮薄不知如何表达。今天借着酒意壮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一个女孩儿家不能出口 的问题。
天福沉醉地看着天寿,笑道:〃这么多年,你我情同骨肉,由兄弟而成夫妻,世上千百万人 ,谁有这样的福气!求都求不来的呀,还用我给你发誓不成?……你不会后悔的!日后我若有 缘,能登上仕途也说不定,那时候,我就该尊你一声夫人了!〃说着,他做了个《奇双会》 里县官赵宠的身段,用戏中韵白唤道,〃啊夫人〃
《梦断关河》十五(3)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天寿立刻很熟练地以赵宠夫人李桂枝的姿态回应,答了一声:〃相 公〃
〃你与下官……〃
〃怎么啊?〃
〃磨墨呀。啊,哈哈哈哈!……〃
两人即兴表演,找到了表现各自情绪的最好方式。
天福心头发热,说:〃此时此刻,非唱你我演得最熟的《惊梦》不可!〃说着,就先叫了板 ,〃姐姐,我哪里不寻你,你却在此……〃
天寿也就和了上来:〃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天福想不到,柳梦梅的说白和唱词,此刻竟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心绪:〃姐姐,咱 一片幽情,爱煞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偏,在幽闺自怜……〃
天寿记得,和天福多少次排练这一类生旦戏,师兄做戏的时候含情脉脉、爱意绵绵,十足的 多情才子风流小生,常令自己暗暗心悸不已;可只要一出戏,所有这些便都像被风吹走,一丝不留,大师兄仍然回到平静温和的老样子,天寿的心也就一片寂然。
可是今天,天寿已分不出来,这是师兄还是柳梦梅,自己是韵兰还是杜丽娘了。
两人在船头上、月色中,轻歌曼舞,连唱带做。唱到那曲平日唱过多少遍却并不在意的《山 桃红》,竟都面红耳赤、意马心猿了: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 忍耐温存一晌眠……
唱不下去了,两双互相注视的眼睛里,分明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情焰。天福一个剧烈的动作, 一把将天寿揽在怀中,紧紧搂抱,低头要寻找那小小的嘴唇。浑身哆嗦的天寿极力避开,想 挣扎出来。天福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今晚就留在我船上吧!……〃
天寿用力一推,从天福怀中挣脱,几乎哭出声来,低声说:〃不!〃
天福冷静了一下,说:〃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我不该这么着急。等见了林大人, 请他老人家主婚,明媒正娶,你放心好了。师傅临终前,你向他发誓,可是为的这个?〃
天寿并不回答天福的问题,却又一次问道:〃你是真心的要娶我吗?〃
天福笑道:〃小傻瓜,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 话?……你老是问我,可到现在你也没说明白,你到底肯不肯嫁给我呢?你我都已没有了双亲,说不得父母之命,总要自己说。你说呀,我要听你亲口说,快说!说愿意嫁给天福!…… 〃
天寿眼睛里映着明亮的月光,清澈晶莹,小声地、非常认真庄严地说:〃我愿意嫁给天福, 我发誓!……〃
〃好我的小师弟!〃天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天寿,搂住她的肩膀,两人紧紧挨着一起坐在 了月下,两张年轻美貌的面庞上一片明月的清辉。
天福看看天寿,羞涩的神情使她越发动人,他沉醉地笑了,说:〃从今以后,我该叫你师妹 了……〃天寿不好意思,把脸藏进天福胸口,天福动情地紧紧搂住小师妹,用面颊轻轻摩擦 着她光滑的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轻缓地说: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一要跳出下九流,再不去伺候人,再不被人看轻看贱,走仕途也好 ,经商也罢,总之当不成官也要发财,定要光宗耀祖!……再一个,我家四代单传,我一定要多子多孙,来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师妹,你可得给我多多生养啊!……就像《双下山》里 唱的,生下一群小娃娃,叫我几声爹,叫你几声娘,好不快活人也!……师妹,你冷了吗? 身上有点儿抖……〃
〃你要是……真心真意要娶我,就抱得我再紧些……〃天寿哆嗦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发颤了 。天福解开长衫的大襟,把天寿包裹起来。天寿呼吸有些急,但她用力吸了口气,说:
〃师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十八年?〃
天福笑道:〃这种事,在梨园行不希罕。师傅气不过人们嘲笑柳家是瓦窑,被人骂断子绝孙 太难听,所以拿你当儿子养,指望你再带一个弟弟来,对吧?〃
〃不!〃
〃那还能有什么缘故呢?〃天福不在意,轻轻抚摸着天寿的肩头和臂膀。
〃我告诉你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连接生婆都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哦?〃
〃也请太医瞧过……太医说,岁数大了长开了,才能清楚。就这样,爹妈就拿我当儿子养, 可是终究跟男孩子不一样,所以既不能跟姐姐们住一起,也不能跟师兄弟们同一房……咱们到广州不久,我长得有了变化……〃天寿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任 何人说起自己的隐秘都很痛苦,都难出口。天福几乎屏住了呼吸,等着听下文。过了好长时 间,天寿毅然抬起头,不看天福,尽力克制住身体和声音的颤抖,说:
〃我确实是个女孩儿……不过,是个石女。〃
最难出口的话终于说出,天寿反倒平静了下来。天福却大吃一惊,直盯着天寿刹那间变得苍 白的脸:〃什么?石女?你是石女?〃
天寿点头。
〃就像《牡丹亭》里的石道姑?〃
天寿又点头。
天福猛地松开了天寿,站起身,仰天大叫:〃老天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望 着月亮仿佛呆傻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长叹一声,颓然坐下,低下头,沉默不语。
《梦断关河》十五(4)
天寿轻轻地啜泣,低低地说:〃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以为……〃
天福很快平静下来,如平日一样温静和蔼地安慰天寿说:〃好了,别哭,我不怪你……你尽 管放心,不能成夫妻还是好兄妹嘛……师傅临终嘱咐我们要像亲骨肉相待,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从今以后再不要唱戏了,我情愿养活你一辈子!〃
听了这话,天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抽作一团,气血在体内乱窜,呼吸不畅,喉头也像塞了块 又热又柔韧的古怪东西,使她极想大哭一场……可她极力忍住了。她不能哭,不肯哭,甚至 还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说:〃多谢师兄高义了……我……我该回船去了……明天一 早还要赶路……〃
天福勉力支撑着说:〃好,明天我再到你船上,商量后面的行程。〃
天寿的船就泊在后边,船家早就搭好跳板在那里,天福目送她过船后便回舱躺倒了。
一整天的经历,感情上大起大落的跌宕,使天福感到非常累。他瘫软在床板上,心里一团乱 麻,搅得他高低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听得有人在唱《西厢记·长亭》一折 里那曲脍炙人口的《端正好》,像是天寿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像是清唱,又好像有丝竹伴 奏;像是人间的曲子,又似〃仙乐风飘处处闻〃: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
唱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天福似被这歌声催眠,终于睡着了。
次日,他梳洗罢,去招呼天寿的船一同起航的时候,才发现,天寿的船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到哪儿去了?没有人能告诉他。
天福呆呆地站在船头,望着滔滔北去的赣江水,想起昨天深夜梦中听到的那曲《端正好》, 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痛苦、悲伤、惆怅、失望,都有。但在这些之外,无论他自己怎么不愿意承认,他确实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欣慰……
第三卷 雪雾
《梦断关河》一(1)
时间最能平复心头的伤痛。
赣江江头的那个明月夜之后,天寿整整三天不吃不睡不说话,躺在舱内仿佛痴呆,把随行的 小童仆青儿吓得偷偷地哭,昼夜守着小主人,直至困得坐在那儿睡着。天寿感念这个邻村农 家孩子的情分,但一肚子苦楚,难道能对这不懂事的小孩子诉说吗?
短短的一个月中,她经历了别人也许一生也不曾经历过的感情痛苦和失败。
父亲死了。
胡大爷死了。
大师兄、二师兄都离她而去了。
如今,果然落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前途难测了……
当初,娘搂着她痛哭,嘱咐她身为石女的隐秘切不可被人识破以免受人耻笑,又痛心疾首地 哀叹这么好的女孩竟命犯孤鸾,不得不一世孤独。那时她还年幼,这些话不全懂,可也被娘 的悲苦的泪水吓着,对自己身上的古怪从此背负了无尽的羞耻和恐惧,她怎么敢不信命不认 命?
可是,她能管住自己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呀!
恋胡大爷是心头作怪,信大师兄也是心头作怪。拗不过心的煎熬情的逼迫,她咬牙迈出了抗 命的一步又一步。
从小受嘉许,受赞美,受宠爱,被期望为红角儿、为名伶,号称〃玉笋〃,艺名〃柳摇金〃 。谁不说柳摇金春风得意、前程似锦?谁不以为柳摇金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然而只有柳摇 金自己清楚,在高傲和洁身自好后面,她多么虚弱,多么自卑,对自己的未来又是多么恐惧 。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不认命啊!尤其这次,和大师兄,她是受了百般恳求才点的头 ,总以为万无一失,结果被抛弃的还是她自己!
这就是她抗命的报应!
心都碎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又想到了死……
这很容易,乘人不备,朝水里一跳,也就一了百了了。
但,死就真的那么容易?
上次在海中自沉,呛水昏迷之际,头痛欲裂,鼻酸如割,憋气憋得胸口几乎要炸开,什么时 候回想起来都像噩梦一样可怕,她实在没有第二次投水的勇气。
再说,一旦死了,多年在红氍毹上表演杜丽娘、崔莺莺、西施、钱玉莲时感受的痴迷和自爱 ,还有那得到看客赞赏、听到看客喝彩时的兴奋和满足就再也没有了。〖BF〗就连平日喜爱 的琴棋书画、爱喝的醉人的醇酒、爱吃的烧鸭熏肉等一切美味佳肴,以及清甜可口的荔枝菠 萝,此刻也都来到眼前,叫她如何舍得下撇得开?
为什么非死不可?生为石女,又不是她的过错!
她还有重要的事情得做:找到母亲,一道回听泉居,相伴过活,生养死葬。爹妈没有儿子, 她得尽儿子的孝道,最终合葬双亲,让二老在另一个世界平安丰足、相依相伴,也是她的责 任。
她不能做一个正常女人,但当一个独身男子,还可以干很多事情,无论怎么艰难,总归有路 可走。
她认命了,老老实实地认命了。
所以,她不必死。
所以,在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之后,他,柳摇金,还是起来了。
青儿高兴得眼圈都红了,说:〃小爷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回家去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待天 寿面色苍白地出舱观景的时候,青儿又问:〃那天咱们从赣州怎么半夜开船呢?大爷和虾仔 他们怎么不跟着呢?〃
天福天寿离开香港岛的时候,雇了两个随身童仆,都是十四岁。青儿是其中之一,看上去比 十四岁小得多,瘦瘦小小却生龙活虎,精力充沛,黑眼睛黑头发黑皮肤,整个儿一个小黑人 儿。尤其是深眼窝里一双不大的眼睛,被黑瞳仁占满,几乎看不到眼白,简直就像小松鼠小 乌鸦那亮晶晶的黑豆眼,他被父母叫做青儿大约就是因此。他是离听泉居不到两里地的小山村农户家七个孩子中的老五,常来听泉居玩耍,跟柳家父子兄弟都熟,听说柳家兄弟要雇人 出远门,就抢着跟了过来。他的父母正因孩子太多苦不堪言,巴不得他们能独自谋生,何况 还得到十块银洋的报酬,皆大欢喜。虾仔是从海边渔村雇的,也很能干,但没有青儿伶俐。 理所当然,青儿跟了天寿,虾仔跟了天福。青儿跟虾仔一路相处很好,这次突然分手,不怪 青儿要问。
天寿只说大爷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