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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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寿沉默了好一会儿,呼吸都有点急促了,后来突然说,我也有个秘密,告诉你好吗?可亨 利等了很久,天寿也没有说话。亨利就笑了,说:你这么个小人儿,能有什么秘密呢?这时 客厅里戴安娜在喊亨利和天寿,叫他们快去看木偶戏。亨利急忙说,咱们还是交换点纪念品 吧,别让他们看见才好。他摘下自己的项链戴到天寿脖子上,说是他妈妈给他的,里面有他 的画像和护身符;天寿也摘下一直挂在颈上的红丝绳吊着的双钱给了亨利,说这钱是现今皇 帝爷爷的爷爷,有名的康熙皇帝时候制的,是他进皇宫唱戏时候皇太后赐给的。
第二天送亨利上船的时候,除了司当东先生,别的人都哭了。亨利同叔叔婶婶堂姐们一一拥 抱吻别,又搂抱了天禄,在他的面颊左右各亲了一下,天禄已经应付自如了。轮到天寿,他觉得拥抱的时间好像比别人长,面颊上的亲吻也好像比别人深,而且亲过面颊后,他还急匆 匆地在自己的嘴唇上用力亲了一下。
直到现在,头顶水碗跪在祖师爷牌位前的天寿,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还能感到亨利灼 热的亲吻。
有这样美的一幕幕回忆,罚跪算什么?就是挨打也值了。
已经跪了多长时间?脖颈儿发硬,腰酸腿疼,膝盖也麻木了,但天寿还是直挺挺的,决不让 碗里的水洒出来。这不是怕挨打怕吃不上饭,而是他小小的柳摇金,即使受罚也得与人 不同,无论如何不能跌份儿!
院子里有脚步声,轻轻的,好像不止一个人,那是女人的小脚鞋在点着地面。天寿一下猜到 是母亲和姐姐,他觉得自己应该哭,昨天见到她们的时候曾经抱头大哭来着。可现在,心驰 神往地遐想了这半天之后,一点也不想哭了。但是哭能赢得娘和姐姐的同情,哭能让爹爹以 为儿子已经悔罪。可哪里来这一把急泪呢?急中生智,天寿蘸着口水往脸上点,于是,母亲和英兰大香就看到了一个委屈万分、满面泪痕、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的受苦的小儿 子、可怜的小弟弟。母女们顿时落泪不止,母亲更是长吁短叹,但她们谁也不敢从天寿头上 拿下水碗,更不敢让跪得这么苦的孩子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她们有更要紧的事。
《梦断关河》九(3)
英兰掏手绢给小弟轻轻擦泪擦汗,也擦着自己脸上的泪;大香忙着拿一块小小的皮垫子,在 天寿屁股后面比画。天寿哀哀地说:〃两个时辰还没到吗?娘,我想喝口水,想喝英兰姐姐 的豆浆……肚子好饿呀!〃
英兰赶紧小声说:〃现在顾不上吃喝的事,先护住身子要紧!……〃
这下天寿紧张了:〃怎么啦?爹爹回来了?〃
母亲抹着泪叹道:〃也不知小香这个鬼丫头为什么总要怂你的祸,故意在你爹爹面前说不平道不忿儿,说主犯才罚跪,从犯倒挨一顿臭打,也不怕班子里的人戳脊梁骨,以后谁还肯卖力气!……你爹这人你还不知道?死爱面子活受 罪!骂罢了小香,转过脸就说非得照数打天寿一顿不可!天爷,你还这么小呀……〃
英兰摸摸天寿的面颊,说:〃给你做了个皮护裤,待会儿爹来打你,不管打得疼不疼,你都 要使劲儿哭喊叫疼,听到了吗?〃说罢,拉了大香出门,好让母亲给弟弟脱衣加裤子。柳家 虽是优伶之家,但男女防嫌十分严格,天寿从小洗澡换衣,姐姐们都必须回避的。
母亲一边给天寿解腰带加皮裤,一边含着泪说:〃别怪你爹发这么大的火,你也实在不懂事 啊!你不知道那天找不到你他急成什么样子!差点儿疯了!脸变成紫茄子,眼睛红得像火炭, 又扯头发又捶胸的,把十三行街找了个遍,要不是英兰收拾屋子看到你留的那张纸条儿,他 就要跑遍广州城了!还真的到官府报了案呢,直怕被人贩子拐卖了,又怕是眼红的同行使坏 ,害了你们,整垮玉笋班……唉,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天寿委屈地说:〃我都留纸条儿了,他还这么又打又罚呀?再说,我和大师兄费了好多工夫 才练成的《跪池》,他凭什么让给冷香和浣香去演?堂会都不让我们去!他还是我的亲爹呢 ,倒向着外人!〃
〃唉,他也难啊!〃母亲叹息着说,〃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这 有什么不明白?咱们一家来广州,吃的住的用的,靠的是胡大公子。玉笋班如今这么大的名气,来钱这么多,你爹如今在广州梨园行这么高的身份,不都亏了人家胡大公子吗?谁的面 子都不给,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呀!你说对不对?〃
天寿沉默不语了。
〃你也看到了,你爹如今因了玉笋班走红,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堂会,敬神、庙会、茶园 、戏楼都来请,再加上来拜师学艺的院里的红官人、学戏学笛学琵琶的唱姑娘,连秀才举人老爷也来跟你爹攀交情……〃
〃我们家又不是像姑堂子,他们来干什么?〃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会写曲本,你爹也想多演新戏,爱看戏的人才能越来越多不是? ……你想想,他整天有多忙,吃不下睡不好的,我都怕他身子顶不住了。他本来脾气就不好 ,一忙一乱就更顾不了许多。打你罚你,终究还是为你好,你心里不要怨他恨他,好不好? 就听娘一句话吧……〃
〃是他叫您来说的吗?〃
〃鬼头孩子!这么多心眼儿!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呢?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儿的父母哇!你细想 想。我走了。〃
天寿终于小声地说给自己:〃娘,我听您的。〃
柳知秋进屋,反身就把门闩上了。父子俩一对视,都有些愣怔。
柳知秋看到的,是一张莹洁如玉的俊美小脸上那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里面既没有恐惧惊慌 ,也没有哀求和痛苦,反倒含着似有若无的同情。
天寿这时仿佛突然发现,父亲是这样干瘪苍老,脸色灰败又疲惫不堪,一向灵动有神的眼睛 ,不但布满红丝,简直就是黯然无光。
对视只是一刹那,做父亲的立刻高声叱道:〃起来!放下碗!趴长凳上去!〃
天寿感到父亲是在使劲用底气吼叫,但力不从心,每一句中间都在急速地喘气。他替父亲难 过起来,只好顺从地趴到长凳上。
〃天寿你听好!〃柳知秋大声说,声音大到使天寿觉得是喊给屋外院子里的人听的,〃照理 说,你擅自离班,总算自己回来了,走的时候也留了纸条说明去处,本可以免了这顿板子; 你是个唱戏的,也只有学不好戏才该挨打。可你是我儿子,不打你我怎么服众?我怎么带这 个玉笋班?……念你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照着天禄的例子,折减八板,打十二大板!〃
板子一打下来,天寿心里就知道要露馅儿,不由得慌了。要是重重地打,噼噼啪啪再加上挨 打人哭喊,就跟真的一样了。可父亲下手太轻,板子打在皮裤上的声音发闷,和打在皮肉上 大不相同。柳知秋果然起疑,一把扯开了天寿的裤子,天寿吓得咬紧牙关,一闭眼,豁出去 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可柳知秋立刻把扯开的裤子又掖了回去,操起竹板往下打,嘴里还骂着:〃混账东西,你还 敢跟我犟!你说呀,你还敢不敢了?你哑巴啦?……〃
噼啪声中,天寿终于哭叫出声:〃哇呀!……我再也不敢啦!不敢啦……〃不是干打雷不下雨 ,他真的流泪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他突然悟出,父亲做人是何等地难啊!……
许多人在屋外敲着门大声叫师傅,求师傅饶了小师弟,柳知秋还是一板一板打够了十二下, 才慢慢走过去拨开门闩。天福第一个冲进来,把小师弟抱在怀里,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小心 地扛上肩头往后院送。却见师傅摇摇晃晃走在前头,走不几步,忽然用双手拄着竹板站住了 ,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院子里四面八方都在惊叫着〃师傅!〃扛着天寿的天福和众人一 齐围上去,只见柳知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双目紧闭,已失去了知觉。
《梦断关河》九(4)
伏在天福肩上的天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柳知秋是劳累过度,气血两亏,请来了十三行街上最有名的郎中,开了几剂大补的药。郎中 临走嘱咐说,要吃好要睡好,最要紧的是养好精气神,不然伤了元气就难治了。
听得这话,天寿突然记起自己囊中那个包裹得花花绿绿的圆球,那叫公班土的、与相同重量 银子同价的鸦片中的上品。记得鲍鹏说,公班土不是寻常鸦片,公班土能治病,能镇痛,能消除疲劳让人精神焕发,让人脱离世间之苦登上仙境。这不正是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吗?
天寿这样做了,奉上公班土,并对父母姐妹师兄说起得到它的经过。天寿心里很是得意,为 自己拾金不昧的美德,为自己孝敬父亲的善行。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一生将为此付 出多大的代价!
澳门十日行,只留在心里,天禄和天寿不约而同都很少提起,免遭同班人的嫉恨。渐渐地, 那成了一个美好的梦,特别是在天寿隔很长时间再打开一次他的宝物盒、轻轻抚摸那串银项 链的时候。大多数日子里,天寿都觉得,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澳门之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卷 惊雷
《梦断关河》一(1)
十年过去了。又到了南国最宜人的深秋。
这一天,胡家宅院里,辰时起开锣,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唱了近两个时辰,看戏的和演戏的 竟都还兴致不减。唱戏的不过是胡家的家班,加上外请的三五个名伶;看戏的不过是胡家的 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们。唱戏的所在,不过是宅中最不起眼儿的名为〃怡情榭〃的小 戏台。只因宅眷们有午睡的规矩,也因为下午还要接着演,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安心等着申时再开锣。
胡家的家班,与胡家的宅院花园一样,闻名于广州内外,乃至两广浙闽。胡家上下及与之沾 亲带故的人,久已习惯于〃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几乎无一日不有戏有酒。直到两年前形 势一变,朝廷特派了一位来广州办禁烟的钦差大臣,此人的清名、才名、威名和他受当今皇 上知遇之深、恩宠之重都声震遐迩,罕有其匹,以至从总督巡抚知府到海关大小官员一个个都闻风敛迹,何况胡家这样专与外夷贸易的十三行洋商?首当其冲,更须检束韬晦,加倍小 心。
这位了不得的林大人,先做钦差,后又就任两广总督,查烟、禁烟、销烟,折腾个天 翻地覆。跟夷人打交道,必定要由经十三洋行,必定要拿这些洋商们开刀。身为行首之一的 胡家家主爷,出力出钱来回跑断腿,受叱骂挨板子差点儿杀头。胡家上下天天提心吊胆,哪 里还有心思看戏?爱戏如命的家主爷,连叫家班小唱都不敢,遑论其他?
峰回路转。禁烟销烟惹恼了英夷,万里之遥竟派来了大兵船,攻打了厦门,占了定海舟山, 一直攻打到天津海口。总是海上处处烽烟,让皇上龙心震怒,一道御旨,将林大人革职查办 。御旨三天前到广州,次日就城内外传遍,今天胡家就开锣唱戏。然而多少有点顾忌,不敢 大张旗鼓地唱堂会,请外人;先唱家班戏让全家人松口气、开开心,算是压惊,算是庆贺。
到底南国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园子里依然绿树葱茏,芳草萋萋,墙角水边处处盛开的三 角梅,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深红浅红梅红,橙黄金黄鹅黄,粉白乳白雪白,把个园子装点 得锦绣一般灿烂。主人们都回宅院那边午休,花园就成了家班唱戏孩子们嬉戏的天地,偌大 的园子仿佛都盛不下他们,不过二三十个小男孩,倒像有百十来人在闹腾。
班里唱小旦的雨香脚步匆忙,东张西望,在一座精美的石雕花瓶旁,见三个小师弟正在那儿 盘了一条腿跳跳蹦蹦地斗鸡,雨香叫住了问:
〃哎,你们看见韵兰了吗?〃
〃韵兰?韵兰是谁?〃小师弟们都望着师兄。
〃韵兰就是柳摇金呀!〃
〃柳摇金?柳摇金又是谁呀?〃
雨香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是我糊涂了,你们来得晚,不知道的。我说的就是今儿外请 的名伶柳天寿……〃
〃就是今儿师兄您陪他唱《惊梦》的那位吗?〃一个小师弟问。
〃没错儿。〃
〃哎哟,他唱得可真叫好!我都听呆了!〃
〃不光唱得好,那扮相儿,那身段儿,哎呀呀,真没治啦!〃
〃甭提扮相,就不上装,他也比任哪个千金小姐都秀气!〃
听小师弟们对天寿佩服得五体投地,雨香不由得一笑,说:〃他原先也是咱们胡家班的人。 他姓柳,叫天寿,字韵兰,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