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正午 - 隋唐五代的另类历史-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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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见到密诏,也是万箭攒心,瘫在当地,连呼“奈何”。其属下干吏魏仁浦机敏有断,沉吟片刻,为主公出主意:“郭公您屡立功名,握强兵,据重镇,位居不赏,一旦为朝廷群小构陷,绝非书表言辞所能脱祸。时事至此,不可坐待受戮!”言外之意,魏仁浦劝郭威举兵内向。
《资治通鉴》、《旧五代史》等史书,内容大都取自后周当时大臣编撰的“太祖实录”,叙述郭威起兵情况时,讲老郭召集诸将校,先一番自我表功,然后表示说“今有诏来取予首级,尔等宜奉行诏旨,断予首以报天子,各图功业,且不累诸君也”。邺都行营马军都指挥指郭崇威等人闻言大哭,声言“愿从明公(郭威)入朝,面自洗雪,除君侧之恶,共安天下。”而欧阳修的《新五代史》所记,才是当时真实情况:“(郭)威匿诏书,召枢密使院吏魏仁浦谋于卧内。(魏)仁浦劝(郭)威反,教(郭)威盗用留守印,更为诏书,诏(郭)威诛诸将校以激怒之,将校皆愤然效用。”也就是说,郭威与魏仁浦伪造一份假诏书,内容是隐帝命令郭威杀掉邺都的将校,然后,老郭把假诏书给大伙看,自然群情激愤,奉拥郭威起兵。假使事情果真依《资治通鉴》与《旧唐书》所本的“太祖实录”内容,郭威话音一落,肯定会有兵将立马把他杀在当地。五代军将兵士,贪财爱货,凌上侮下,眼前站着一个“大元宝”,谁都会提剑立取。
于是,为保性命,郭威率大军南向,直杀都城。王殷、王峻等人自然率所属兵士跟随。由于当初郭威以枢密使身份出镇,关键时刻也很管事,“河北诸州皆听(郭)威节度。”为了“激励”将士,王峻还在军中宣言:“郭公让我告诉大家,攻克京城后,听任你们剽掠十天!”大伙一听,大喜,“众皆踊跃。”在五代时期,这句话太能“鼓舞”士气了,后唐废帝李从珂造反,后唐愍帝派兵征讨,亲自到国库颁赐军士银绢。军士们身背赏物,纷纷在出发的中途中扬言:“到凤翔更请一份”。不久,李从珂说降攻打他的兵士,表示说自己得立为帝后会更加重赏大家,“军士皆过望”。待杀了愍帝立了李从珂,由于京城国库已空,李从珂只得大肆搜刮百姓赏赐军士,但众人皆怏怏不满,认为赏赐太少,抱怨道:“去却生菩萨,扶起一条铁。”上述种种,均表明五代僭乱至极,没有任何上下秩序和道德伦理可言,军将士兵做买卖一样,谁给利多就跟从谁。
闻知郭威率众起兵,后汉隐帝忙召集群臣商议抵拒之策。前任开封府尹侯益表示:“邺都戌兵家属多在京城,官军不可轻出,应闭城坚守以挫其锋,然后派遣戌兵母妻家属登城招怀,郭威所率军兵必然人心大乱,可以不战而定。”
受招入京的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想在皇帝前立功,力驳侯益:“侯公您年纪大了,怎能给皇帝出这样的馊主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应该主动出击贼军,一举攻灭他们。”
隐帝无断,事已至此,就听信慕容彦超之言,命令侯益,阎晋卿等人率领宫廷禁卫军精兵奔赴澶州方向阻拒郭威。
不料,郭威抢先一步,先到澶州(今河南濮阳)。守城主将李洪义虽是隐帝亲舅,又有密诏在手,仍然不敢抵抗郭威,大开城门放大军入城。“王殷迎谒恸哭,以所部兵从郭威涉河。”其实王殷运气还算好,全家人有李洪业保护,没有被屠杀。
其间,隐帝自己又派出一个名叫喦脱的亲信小宦官“微服”而出,化装后往邺城方向赶路,侦窥郭威大军的动向。宦官没胡子,很快就被郭威的侦察兵识破抓住,押往大营。郭威亲自书写表奏,然后缝在喦脱的衣领里面,让他回隐帝处复命。老郭表奏大意,是讲自己受诬,手下军将不服,奉拥自己“诣阙请罪”,但要查出冤枉自己的贼臣,“执付军前以快众心”。隐帝览毕,召李业等人“示之”,诸人皆“惧形于色”,知道终于要大祸临头了。
不久,本来要亲往澶州坐镇的隐帝听说郭威已过了澶州渡河,也“大惧”,不停向宰相窦贞固等人抱怨前些日子杀三大臣及郭威等人家属的事情“太过草率”,但是世间无后悔药,隐帝只得安排众臣开府库赏军,准备抵挡。宰相苏禹珪认为不宜于滥赐将士,祸首李业见状也急,当廷向苏禹珪下跪哀求:“相公您为皇上着想吧,别再吝惜库物资财了!”忧惧之情,溢于言表,这位爷当初首议杀人的豪气,一丝全无。
郭威一路进军顺利。大军刚到滑州,隐帝的姐夫义成节度使宋延渥便开城迎降,使得郭威能动用滑州府库赏赐手下军士,帮了大忙。很快,郭威军人快速抵至封丘,京城内“人情忷惧。”
李太后闻讯,急得大哭。隐帝也惶恐不已。慕容彦超见状,当廷大言道:“陛下勿忧,臣当活捉郭威来见。”退朝后,慕容彦超见到刚从“前线”回来的聂文进等人,打听郭威军中将校姓名后,顿生惧心,低声嘀咕:“这些人可却不是善茬,要加倍提防!”于是,他率主力屯扎于七里店,严待来军。老将侯益等人率禁军屯于赤冈,以为犄角之势。
转天,两军于汴梁北部的刘子陂对阵。隐帝亲自率大批扈从军士“劳军”,其实是天子监阵。李太后劝儿子不要出城。隐帝不听,聂文进也口出狂言:“有为臣我在,即使有一百个郭威,我也一一擒入城中!”
可笑的是,即使皇帝亲自出城督战,两只大军阵前相遇,谁也不发第一箭,因为大家都是自己人,谁和谁都没有深仇大恨,皆持兵观望。“至暮,两军不战。”
无奈之余,隐帝见天色已晚,只得返城还宫。慕容彦超还卖乖,冲着隐帝背影大声嚷嚷:“陛下明天有空,希望您再出城看我破贼。为臣我连手都不用动,吆喝一声就让他们都卸甲归降!”
煎熬了一夜。早晨,隐帝率扈卫禁军,再次出城监战。
慕容彦超再也挺不住,只得硬着头皮,亲自率前锋军主动突阵。郭威手下军将立时前击,一下子就把来敌击溃,慕容彦超坐骑被射毙,本人几乎被活捉。“于是诸军夺气,稍稍降于北军(郭威军)”。见此情势,统率精锐禁军的侯益等人纷纷转舵,私下谒见郭威。郭威好言好语慰遣诸人还营。到了傍晚,隐帝手下军队基本都向郭威投降。
见势不妙,慕容彦也顾不上皇帝了,忙率自己亲兵十余骑,逃奔回自己的老巢兖州。
再看后汉隐帝,可悲又可笑,身边只剩下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个宰相以及从官、宦者几十个人。楞了半晌,隐帝垂头丧气,只得乘黑奔返城中。一行人刚刚抵至城北的玄化门,开封尹刘铢不仅不马上开门,反而陈弓箭手在城上,喝问道:“那么多兵马都哪里去了!”未等隐帝一行人回答,刘铢下令射箭,隐帝从人又死掉数个。无奈,隐帝只得率余下的数人苍惶掉转马头奔逃,黑天暗夜,他们只能在荒郊野地露宿,准备天明再逃。
不料,蹄声阵阵,追兵已至。隐帝一行人忙窜入村中民家躲避。荒村之中,皇帝的目标太大,郭威军士很快就找到身穿乡龙袍的皇帝,乱刀剁下,把隐帝小伙子当场杀死,时年二十。
苏逢吉、阎晋卿、郭允明等人知道大势已去,皆自杀。李业马好腿快,奔往陕州投奔其兄李洪信处,但时为保义节度使的李洪信“不敢匿于家”,给他一大笔金钱让他逃往晋阳。半路,李业遇见一伙强人,“盗杀之而取其金”;后匡赞逃奔兖州慕容彦超处,反被慕容彦超押还给郭威,算是服罪道歉的“信物”。
后汉隐帝为人,“姿貌白晰,眉目疏朗”,沙陀种群的特征很明显。此人自小就有癲痫病,“目多闪掣,唾洟不止”,即位初好过一阵,后来又时发时犯,临被杀前此病愈发严重。如此病躯,也真难作“真龙”天子。
郭威骑兵率人至玄化门,刘铢“雨射城外”,真不知这老刘心中所思何事,隐帝想入城他命人射箭,郭威想入城他也下令“开火”。郭威也不计较,掉马头赶往汴城东面的迎春门,直入自己私第。“诸军大掠,通夕烟火四发。”老郭说话算话,任凭手下军将兵士在京城剽掠。一直到转天中午,王殷、郭崇威入府禀告,“不止剽掠,今夕止有空城耳。”至此,郭威才下令诸将约束部伍,禁止再杀人掠物烧房。杀掉数人后,“至哺万定。”
宰相窦固贞、苏禹珪逃归,郭威知道这两人无预前事,皆让他们官复原职,派兵保护。然后,他命人四处搜查,抓住刘铢、李洪建,严加看押。
临被抓,刘铢对老婆说:“我肯定得死,你也要被罚做奴婢了。”
妇人没好气,回答说:“想想您这些天干了这么多缺德事,这个结局也是活该!”
郭威对众将说:“刘铢屠杀我全家,如果我再屠杀他全家,怨怨相报,何时得了!”于是,他下令只杀刘铢、李洪建及其亲信“而赦其家”。王殷感念李洪建不杀自己一家的感德,苦苦求情,郭威欲杀李洪建立威,不允。李洪建在隐帝诸舅中刚毅有谋,故而郭威非杀不可。
郭威诛刘铢而赦其家,果真难得。相比之下,后梁“太祖”朱温耍阴狠缺德得多。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先前与朱温相争,后来势蹙投降,被授与金吾上将军。朱温称帝后,其侄子朱友宁的老婆哭诉,表示自己丈夫从前打仗时为王师范所杀,现在要报仇。老朱咬牙切齿,大叫“几忘此贼”,马上派军人到洛阳族诛已经降附两年多的王师范及其一家宗族二百多口,挖一大坑统统埋掉。王师范临死倒有大家风范,说:“死乃人生难免,但长幼不可失序,应按辈份受杀。”于是王姓宗族饮酒临刑,少长排序,依次于大坑旁受戮,“人士痛之”。老朱这种度量,比起老郭就天上地下。
安定京城后,郭威先搬出李太后这块“招牌”,以她的名义任命自己亲信文臣武将:王峻为枢密使,王殷为侍卫骑军都指挥使,郭崇威为侍卫骑军都指挥使,曹威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全部军权,皆入“郭家将”之手。
隐帝死后,后汉皇室还有以下诸人: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弟弟河东节度刘崇、后汉高祖的堂弟忠义节度使刘信,后汉隐帝的弟弟刘承勋。倒霉的是,最该承袭帝位的隐帝之弟刘承勋一直重病在身,根本不能为帝。刘崇的儿子武宁节度使刘贇自少年时代就为后汉高祖喜爱,由此,郭威便以群议为名,上禀李太后,备法驾去徐州迎刘贇为帝。同时,他派太师冯道前往迎奉。官场不倒翁冯道一生经历数位“帝王”,深知世道险恶,临行,他问郭威:“您派我此行,不是让我去骗人吧?”郭威信誓旦旦:“奉迎新帝,实出忠心!”其实,郭威当时心中所忧,正是因刘崇在河东、刘信在许州、刘贇在徐州,皆占据重镇要冲,假使这三人登高一呼,以兴复为辞,天下乱起,真不知如何收拾这一乱摊子。现在,假装迎立刘贇为帝,三镇宗室必然麻痹,刘贇被骗离开老窝徐州,刘信向来庸识无谋。除掉这两个人,只剩刘崇一人就很容易对付。
眼见诸事妥当,郭威便以契丹入寇为由,亲率大军出发,对外声称是往北方御寇。京城大事,皆委之于亲信王殷、王峻二人。
公元950年阴历十二月十六日,郭威大军渡河,在澶州驻军。二十日,一大早,大军开拔前,“诸军将士大噪趋驿(舍),如墙而进,带(郭威)闭门拒之。军士登墙越屋而入,请帝(郭威)为天子。乱军山积,登阶匝陛,扶抢拥迫,或有裂黄旗以被帝体,以代赭袍,山呼震地……诸军遂拥帝南行。”乍看史书,郭威完全是被兵士“强奸”的忠臣,无奈才当皇帝。史臣就是这么好玩,乍乍乎乎,活灵活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相信这些谎言都是“真实”。总之,“总导演”郭威大获成功,变家国为,终成帝业。
当然,事已至此,郭威不像袁世凯那么着急。他率军不紧不慢往都城汴梁回还,“乃上太后栈,请奉宗庙,事太后为母。”老宰相窦固贞自然知趣,“师百官出迎拜谒,因劝进。”无奈,李太后下诏先任郭威为“监国”,即代理皇帝。诏诰之中,也有如下语句:“……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郭监国)载省来笺,如母见待,感认深意,涕泗横流。”老太后心中痛楚,可见一斑。四年之后,李太后病死于宫,也算善终。
此时,原本被群臣迎奉为帝的原武宁节度使刘贇已经行至宋州,郭威知道这小伙子是囊中之物,便派郭崇威率七百骑前往“迎候”,并命太师冯道回京。同时,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