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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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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两三天不算什么。是的,这样的车夫也活着,也快乐,至少是比祥子快乐。好吧,老实, 规矩,要强,既然都没用,变成这样的无赖也不错。不但是不错,祥子想,而且是有些英雄 好汉的气概,天不怕,地不怕,绝对不低着头吃哑吧亏。对了!应当这么办!坏嘎嘎是好人 削成的。反倒有点后悔,这一架没能打成。好在不忙,从今以后,对谁也不再低头。
  刘四爷的眼里不揉沙子。把前前后后所闻所见的都搁在一处,他的心中已明白了八九 成。这几天了,姑娘特别的听话,哼,因为祥子回来了!看她的眼,老跟着他。老头子把这 点事存在心里,就更觉得凄凉难过。想想看吧,本来就没有儿子,不能火火炽炽的凑起个家 庭来;姑娘再跟人一走!自己一辈子算是白费了心机!祥子的确不错,但是提到儿婿两当, 还差得多呢;一个臭拉车的!自己奔波了一辈子,打过群架,跪过铁索,临完教个乡下脑袋 连女儿带产业全搬了走?没那个便宜事!就是有,也甭想由刘四这儿得到!刘四自幼便是放 屁崩坑儿的人!
  下午三四点钟还来了些拜寿的,老头子已觉得索然无味,客人越称赞他硬朗有造化,他 越觉得没什么意思。
  到了掌灯以后,客人陆续的散去,只有十几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还*蛔撸掌鹇*将 来。看着院内的空棚,被水月灯照得发青,和撤去围裙的桌子,老头子觉得空寂无聊,仿佛 看到自己死了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不过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没有儿孙们穿孝 跪灵,只有些不相干的人们打麻将守夜!他真想把现在未走的客人们赶出去;乘着自己有口 活气,应当发发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杀气。怒气便拐了弯儿,越看姑娘越不顺 眼。祥子在棚里坐着呢,人模狗样的,脸上的疤被灯光照得象块玉石。老头子怎看这一对 儿,怎别扭!
  虎姑娘一向野调无腔惯了,今天头上脚下都打扮着,而且得装模作样的应酬客人,既为 讨大家的称赞,也为在祥子面前露一手儿。上半天倒觉得这怪有个意思,赶到过午,因有点 疲乏,就觉出讨厌,也颇想找谁叫骂一场。到了晚上,她连半点耐性也没有了,眉毛自己叫 着劲,老直立着。
  七点多钟了,刘四爷有点发困,可是不服老,还不肯去睡。大家请他加入打几圈儿牌, 他不肯说精神来不及,而说打牌不痛快,押宝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大家不愿中途改变,他 只好在一旁坐着。为打起点精神,他还要再喝几盅,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吃饱,而且抱怨厨子 赚钱太多了,菜并不丰满。由这一点上说起,他把白天所觉到的满意之处,全盘推翻:棚, 家伙座儿①,厨子,和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么些钱,都捉了他的大头,都冤枉!
  管账的冯先生,这时候,已把账杀好:进了二十五条寿幛,三堂寿桃寿面,一坛儿寿 酒,两对寿烛,和二十来块钱的礼金。号数不少,可是多数的是给四十铜子或一毛大洋。
  听到这个报告,刘四爷更火啦。早知道这样,就应该预备“炒菜面”!三个海碗的席吃 着,就出一毛钱的人情?这简直是拿老头子当冤大脑袋!从此再也不办事,不能赔这份窝囊 钱!不用说,大家连亲带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岁的人了,反倒聪明一世,胡涂一 时,教一群猴儿王八蛋给吃了!老头子越想越气,连白天所感到的满意也算成了自己的胡 涂;心里这么想,嘴里就念道着,带着许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骂。
  朋友们还没走净,虎妞为顾全大家的面子,想拦拦父亲的撒野。可是,一看大家都注意 手中的牌,似乎并没理会老头子叨唠什么,她不便于开口,省得反把事儿弄明了。由他叨唠 去吧,都给他个过去了。
  哪知道,老头子说着说着绕到她身上来。她决定不吃这一套!他办寿,她跟着忙乱了好 几天,反倒没落出好儿来,她不能容让!六十九,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讲理!她马上还了回 去:
  “你自己要花钱办事,碍着我什么啦?”
  老头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碍着你什么了?简直的就跟你!你当我的眼睛不 管闲事哪?”
  “你看见什么啦?我受了一天的累,临完拿我杀气呀,先等热!说吧,你看见了什 么?”虎姑娘的疲乏也解了,嘴非常的灵便。
  “你甭看着我办事,你眼儿热!看见?我早就全看见了,哼!”
  “我干吗眼儿热呀?!”她摇晃着头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不是?!”刘四往棚里一指——祥子正弯着腰扫地呢。“他呀?”虎妞心里哆嗦了 一下,没想到老头的眼睛会这么尖。“哼!他怎样?”
  “不用揣着明白的,说胡涂的!”老头子立了起来。“要他没我,要我没他,干脆的告 诉你得了。我是你爸爸!我应当管!”
  虎妞没想到事情破的这么快,自己的计划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头子已经点破了题!怎 办呢?她的脸红起来,黑红,加上半残的粉,与青亮的灯光,好象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 复杂而难看。她有点疲乏;被这一激,又发着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乱。她不能就这么 窝回去,心中乱也得马上有办法。顶不妥当的主意也比没主意好,她向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服 软!好吧,爽性来干脆的吧,好坏都凭这一锤子了!“今儿个都说清了也好,就打算是这么 笔账儿吧,你怎样呢?我倒要听听!这可是你自己找病,别说我有心气你!”
  打牌的人们似乎听见他们父女吵嘴,可是舍不得分心看别的,为抵抗他们的声音,大家 把牌更摔得响了一些,而且嘴里叫唤着红的,碰……祥子把事儿已听明白,照旧低着头扫 地,他心中有了底;说翻了,揍!
  “你简直的是气我吗!”老头子的眼已瞪得极圆。“把我气死,你好去倒贴儿?甭打 算,我还得活些年呢!”“甭摆闲盘,你怎办吧?”虎妞心里噗通,嘴里可很硬。“我怎 办?不是说过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能都便宜了个臭拉车的!”
  祥子把笤帚扔了,直起腰来,看准了刘四,问:“说谁呢?”刘四狂笑起来:“哈哈, 你这小子要造反吗?说你哪,说谁!你给我马上滚!看着你不错,赏你脸,你敢在太岁头上 动土,我是干什么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滚!永远别再教我瞧见你,上他妈的这儿找便宜来 啦,啊?”
  老头子的声音过大了,招出几个车夫来看热闹。打牌的人们以为刘四*趾透龀捣*吵 闹,依旧不肯抬头看看。
  祥子没有个便利的嘴,想要说的话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头上来。他呆呆的立在那 里,直着脖子咽吐沫。“给我滚!快滚!上这儿来找便宜?我往外掏坏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哼!”老头子有点纯为唬吓祥子而唬吓了,他心中恨祥子并不象恨女儿那么厉害,就是生着 气还觉得祥子的确是个老实人。
  “好了,我走!”祥子没话可说,只好赶紧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斗嘴他是斗不过他们 的。
  车夫们本来是看热闹,看见刘四爷骂祥子,大家还记着早晨那一场,觉得很痛快。及至 听到老头子往外赶祥子,他们又向着他了——祥子受了那么多的累,过河拆桥,老头子翻脸 不认人,他们替祥子不平。有的赶过来问:“怎么了,祥子?”祥子摇了摇头。
  “祥子你等等走!”虎妞心中打了个闪似的,看清楚:自己的计划是没多大用处了,急 不如快,得赶紧抓住祥子,别鸡也飞蛋也打了!“咱们俩的事,一条绳拴着两蚂蚱,谁也跑 不了!你等等,等我说明白了!”她转过头来,冲着老头子:“干脆说了吧,我已经有了, 祥子的!他上哪儿我也上哪儿!你是把我给他呢?还是把我们俩一齐赶出去?听你一句 话?”
  虎妞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把最后的一招这么早就拿出来。刘四爷更没想到事情会弄 到了这步天地。但是,事已至此,他不能服软,特别是在大家面前。“你真有脸往外说,我 这个老脸都替你发烧!”他打了自己个嘴巴。“呸!好不要脸!”
  打牌的人们把手停住了,觉出点不大是味来,可是胡里胡涂,不知是怎回事,搭不上 嘴;有的立起来,有的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牌。
  话都说出来,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脸?别教我往外说你的事儿,你什么屎没拉 过?我这才是头一回,还都是你的错儿:男大当娶,女大当聘,你六十九了,白活!这不是 当着大众,”她向四下里一指,“咱们弄清楚了顶好,心明眼亮!就着这个喜棚,你再办一 通儿事得了!”
  “我?”刘四爷的脸由红而白,把当年的光棍劲儿全拿了出来:“我放把火把棚烧了, 也不能给你用!”“好!”虎妞的嘴唇哆嗦上了,声音非常的难听,“我卷起铺盖一走,你 给我多少钱?”
  “钱是我的,我爱给谁才给!”老头子听女儿说要走,心中有些难过,但是为斗这口 气,他狠了心。
  “你的钱?我帮你这些年了;没我,你想想,你的钱要不都填给野娘们才怪,咱们凭良 心吧!”她的眼又找到祥子,“你说吧!”
  祥子直挺挺的立在那里,没有一句话可说。
  十五
  讲动武,祥子不能打个老人,也不能打个姑娘。他的力量没地方用。耍无赖,只能想 想,耍不出。论虎妞这个人,他满可以跺脚一跑。为目前这一场,她既然和父亲闹翻,而且 愿意跟他走;骨子里的事没人晓得,表面上她是为祥子而牺牲;当着大家面前,他没法不拿 出点英雄气儿来。他没话可说,只能立在那里,等个水落石出;至少他得作到这个,才能象 个男子汉。
  刘家父女只剩了彼此瞪着,已无话可讲;祥子是闭口无言。车夫们,不管向着谁吧,似 乎很难插嘴。打牌的人们不能不说话了,静默得已经很难堪。不过,大家只能浮面皮的敷衍 几句,劝双方不必太挂火,慢慢的说,事情没有过不去的。他们只能说这些,不能解决什 么,也不想解决什么。见两方面都不肯让步,那么,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机会便溜了吧。
  没等大家都溜净,虎姑娘抓住了天顺煤厂的冯先生:“冯先生,你们铺子里不是有地方 吗?先让祥子住两天。我们的事说办就快,不能长占住你们的地方。祥子你跟冯先生去,明 天见,商量商量咱们的事。告诉你,我出回门子,还是非坐花轿不出这个门!冯先生,我可 把他交给你了,明天跟你要人!”
  冯先生直吸气,不愿负这个责任。祥子急于离开这里,说了句:“我跑不了!”
  虎姑娘瞪了老头子一眼,回到自己屋中,諷S幄僮派ぷ涌奁鹄矗盐菝糯永锩嫠稀*
  冯先生们把谑刘四爷也劝进去,老头子把外场劲儿又拿出来,请大家别走,还得喝几 盅:“诸位放心,从此她是她,我是我,再也不吵嘴。走她的,只当我没有过这么个丫头。 我外场一辈子,脸教她给丢净!倒退二十年,我把她们俩全活劈了!现在,随她去;打算跟 我要一个小铜钱,万难!一个子儿不给!不给!看她怎么活着!教她尝尝,她就晓得了,到 底是爸爸好,还是野汉子好!别走,再喝一盅!”大家敷衍了几句,都急于躲避是非。
  祥子上了天顺煤厂。
  事情果然办得很快。虎妞在毛家湾一个大杂院里租到两间小北房;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 四白落地;求冯先生给写了几个喜字,贴在屋中。屋子糊好,她去讲轿子:一乘满天星的轿 子,十六个响器,不要金灯,不要执事。一切讲好,她自己赶了身红绸子的上轿衣;在年前 赴得,省得不过破五就动针。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既是好日子,又不用忌门。她自己把这 一切都办好,告诉祥子去从头至脚都得买新的:“一辈子就这么一回!”
  祥子手中只有五块钱!
  虎妞又瞧了眼:“怎么?我交给你那三十多块呢?”
  祥子没法不说实话了,把曹宅的事都告诉了她。她眨巴着眼似信似疑的:“好吧,我没 工夫跟你吵嘴,咱们各凭良心吧!给你这十五块吧!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象个新人,你可 提防着!”
  初六,虎妞坐上了花轿。没和父亲过一句话,没有弟兄的护送,没有亲友的祝贺;只有 那些锣鼓在新年后的街上响得很热闹,花轿稳稳的走过西安门,西四牌楼,也惹起穿着新衣 的人们——特别是铺户中的伙计——一些羡慕,一些感触。
  祥子穿着由天桥买来的新衣,红着脸,戴着三角钱一顶的缎小帽。他仿佛忘了自己,而 傻傻忽忽的看着一切,听着一切,连自己好似也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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