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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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有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啦!可是,咱们就这么直入公堂 的去说,还是不行。老头子越老越胡涂,咱俩一露风声,他会去娶个小媳妇,把我硬撵出 来。老头子棒之呢,别看快七十岁了,真要娶个小媳妇,多了不敢说,我敢保还能弄出两三 个小孩来,你爱信不信!”“走着说,”祥子看站岗的巡警已经往这边走了两趟,觉得不是 劲儿。
“就在这儿说,谁管得了!”她顺着祥子的眼光也看见了那个巡警:“你又没拉着车, 怕他干吗?他还能无因白故的把谁的××咬下来?那才透着邪行呢!咱们说咱们的!你看, 我这么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 讨他个喜欢。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酒什么的,让他喝个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 打铁,你干脆认他作干爹。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审问我,我给 他个‘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等他真急了的时候,我才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 的那个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他无亲无故的,已经埋在了东直门外义地里,老 头子由哪儿究根儿去?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的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干 儿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没言语。
觉得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头,既象欣赏着自己的那片话,又 仿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出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 头。御河的水久已冻好,静静的,灰亮的,坦平的,坚固的,托着那禁城的城墙。禁城内一 点声响也没有,那玲珑的角楼,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门,景山上的亭阁,都静悄悄的好似 听着一些很难再听到的声音。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殿阁之间穿过,象要道 出一点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鳌玉蝀。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 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两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 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树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到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 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桥头上,两面冰上的 冷气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愿再走。平日,他拉着车过桥,把精神全放在脚下,唯恐出了 错,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现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 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或狂走 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他不 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 象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明儿个见了!”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么办啦,二十七见!”她朝着祥子的宽直的脊背说。说完,她瞭了白塔一 眼,叹了口气,向西走去。祥子连头也没回,象有鬼跟着似的,几溜便到了团城,走得太 慌,几乎碰在了城墙上。一手扶住了墙,他不由的要哭出来。楞了会儿,桥上叫:“祥子! 祥子!这儿来!祥子!”虎妞的声音!
他极慢的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 儿来;给你!”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身前:“给你,你存的三十多块钱;有几毛钱 的零儿,我给你补足了一块。给你!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 你!别的都甭说,你别忘恩负义就得了!给你!好好拿着,丢了可别赖我!”
祥子把钱—一打儿钞票—接过来,楞了会儿,找不到话说。
“得,咱们二十七见!不见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细细的算算得 了!”她转身往回走。
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的看着她,一直到桥背把她的头遮下去。灰云又把月光掩住; 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 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数了数那几张票子;数了两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发粘,总数不利 落。数完,放在了闷葫芦罐儿里。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着这个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 想;有钱便有办法,他很相信这个扑满会替他解决一切,不必再想什么。御河,景山,白 塔,大桥,虎妞,肚子……都是梦;梦醒了,扑满里却多了三十几块钱,真的!
看够了,他把扑满藏好,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明天再说!
躺下,他闭不上眼!那些事就象一窝蜂似的,你出来,我进去,每个肚子尖上都有个 刺!
不愿意去想,也实在因为没法儿想,虎妞已把道儿都堵住,他没法脱逃。
最好是跺脚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让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 乡!上别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
既然不想走,别的就不用再费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不依着她的 道儿走,她真会老跟着他闹哄;只要他在北平,她就会找得着!跟她,得说真的,不必打算 耍滑。把她招急了,她还会抬出刘四爷来,刘四爷要是买出一两个人——不用往多里说—— 在哪个僻静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象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决没 法儿跑。他不能一个个的去批评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缝子来,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 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细想,他便把这一切作成个整个的,象千 斤闸那样的压迫,全压到他的头上来。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 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车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作,连娘儿们也 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刘四爷仗着几十辆车,虎妞会仗着个臭×,来欺侮 他!他不用细想什么了;假若打算认命,好吧,去磕头认干爹,而后等着娶那个臭妖怪。不 认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这儿,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话都放在一边去;不,这不是她的厉害,而是洋车夫的命 当如此,就如同一条狗必定挨打受气,连小孩子也会无缘无故的打它两棍子。这样的一条 命,要它干吗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脚踢开了被子,他坐了起来。他决定去打些酒,喝个大醉;什么叫事情, 哪个叫规矩,×你们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头,看谁怎样得了祥子!
披上大棉袄,端起那个当茶碗用的小饭碗,他跑出去。风更大了些,天上的灰云已经散 开,月很小,散着寒光。祥子刚从热被窝里出来,不住的吸溜气儿。街上简直已没了行人, 路旁还只有一两辆洋车,车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车旁跺着脚取暖。祥子一气跑到南边的小 铺,铺中为保存暖气,已经上了门,由个小窗洞收钱递货。祥子要了四两白干,三个大子儿 的落花生。平端着酒碗,不敢跑,而象轿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钻入被窝里去,上下 牙磕打了一阵,不愿再坐起来。酒在桌上发着辛辣的味儿,他不很爱闻,就是对那些花生似 乎也没心程去动。这一阵寒气仿佛是一盆冷水把他浇醒,他的手懒得伸出来,他的心也不再 那么热。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边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为那点缠绕而毁坏 了自己,不能从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确是不好办,但是总有个缝子使他钻过去。即使完全无 可脱逃,他也不应当先自己往泥塘里滚;他得睁着眼,清清楚楚的看着,到底怎样被别人把 他推下去。
灭了灯,把头完全盖在被子里,他想就这么睡去。还是睡不着,掀开被看看,窗纸被院 中的月光映得发青,象天要亮的样子。鼻尖觉到屋中的寒冷,寒气中带着些酒味。他猛的坐 起来,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十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么聪明。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于是,一点儿办法没有, 整天际圈着满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之后,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 拾残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祥子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 天天,一件件的挨过去,爬到哪儿算哪儿,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离二十七还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梦中梦见 的,全是二十七。仿佛一过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决一切的办法,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自 己。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 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 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 平,还是在北平!这样一来,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还是这样想近便省事,只要混过这 一关,就许可以全局不动而把事儿闯过去;即使不能干脆的都摆脱清楚,到底过了一关是一 关。
怎样混过这一关呢?他有两个主意:一个是不理她那回事,干脆不去拜寿。另一个是按 照她所嘱咐的去办。这两个主意虽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不去呢,她必不会善罢甘休;去 呢,她也不会饶了他。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是抄点近儿, 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仿佛是:无 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在没办法之中,他试着往好里想,就干脆要了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无论从哪 方面想,他都觉着憋气。想想她的模样,他只能摇头。不管模样吧,想想她的行为;哼!就 凭自己这样要强,这样规矩,而娶那么个破货,他不能再见人,连死后都没脸见父母!谁准 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错,她会带过几辆车来;能保准吗?刘四爷并非是好 惹的人!即使一切顺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过虎妞?她只须伸出个小指,就能把他支使 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西南北。他晓得她的厉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没有别的可说 的!要了她,便没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没办法!
没方法处置她,他转过来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可是,说真的,自己 并没有什么过错。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单等他来上套儿。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实,老实就 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
更让他难过的是没地方去诉诉委屈。他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朋友。平日,他觉得自己是 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牵无挂的一条好汉。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 自活着的。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的,现在都似乎有点可爱。假若他平日交下几个,他想,象他 自己一样的大汉,再多有个虎妞,他也不怕;他们会给他出主意,会替他拔创卖力气。可 是,他始终是一个人;临时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点向来没有过的恐惧。照这么 下去,谁也会欺侮他;独自一个是顶不住天的!
这点恐惧使他开始怀疑自己。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饭局,或听戏,他照例是把电石灯的 水筒儿揣在怀里;因为放在车上就会冻上。刚跑了一身的热汗,把那个冰凉的小水筒往胸前 一贴,让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大时候,那个水筒才会有点热和劲儿。可是在平日,他 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过去;有时候揣上它,他还觉得这是一种优越,那些拉破车的根本就 用不上电石灯。现在,他似乎看出来,一月只挣那么些钱,而把所有的苦处都得受过来,连 个小水筒也不许冻上,而必得在胸前抱着,自己的胸脯多么宽,仿佛还没有个小筒儿值钱。 原先,他以为拉车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车他可以成家立业。现在他暗暗摇头了。不怪虎妞 欺侮他,他原来不过是个连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着朋友去看夜场电影,祥子在个小茶馆里等着,胸前 揣着那象块冰似的小筒。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