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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叠墨-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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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挽住她的手,将她带进舞池。乐队识趣,当即换了一首缠绵的调子。
  路谦添笑道:“……怎么?无趣之极么?”
  灿宜摇摇头。
  他又笑道:“你这一出,倒真叫我受宠若惊。”
  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悠悠的同他转着圈子,视线瞒过他的肩,向乔思苏挑衅着。良久,乔思苏将脸别向一边,这番对立,便算灿宜优胜。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生活仿佛是深渊,她不想掉下去,便只好去挤那独木桥。那么,总有人要落马的。
  灿宜是个聪明好强的女孩子,起头不愿像那些小姐们那样使心眼耍小性的,也随了她父亲,很看得开一些别人难以释怀的东西。可眼下,她还是违了自己的脾气。
  今后,三年五载的,不知她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这样想着,渐渐恐惧起来。
  她是否太急于看清一些东西,却反而越来越难以看清其他呢。
  至今的宁灿宜,甚至可以将母亲的事轻松拈来抵触别人,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她越想便越烦乱起来,不自觉的低下头去,却不期刚巧抵到他的肩头。这才感到手上碰触着的温暖隐约绵延传递进心里去。灿宜被路谦添挽住,踩着轻巧温柔的步子,仿佛要走到一个不真切的世界里去。她甚至想再也不要出来。
  再也不要出来。
  路谦添温和的笑着,顺势在她耳边玩笑道:“你踩了我的脚。”
  再低头去看她的时候,却发现肩上湿了一片水渍。
  他怔了很久,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揽的更紧了些。

  【50】旧事

  这算得一个再冷清不过的年。
  从路家回来的那天晚上,犹豫再三,灿宜还是敲开了她父亲房间的门。
  “……爸爸,”她靠上前去,在他桌前搬了一只脚凳坐下来,迟疑着开了口。
  宁逸白搁下手里的报纸,向她一笑:“怎么?将才出门不过三两天,就想家了么?”
  灿宜摇摇头没说话,隔了半晌,缓缓问了一句:“……爸爸,关于母亲的过去……是怎么一回事……?”
  她父亲的笑容在她的尾音上戛然而止,望着她瞬间失了神,略过一会子,眼睛终究沉沉的埋了下去,自语道:“……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自己来问这些旧事……”
  灿宜便也就低了头,说道:“……我想知道。”
  宁逸白深深舒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他阖了眼睛,又抬起一只手取下眼镜来,搁在桌上,再返回来揉着眉心促起的皱纹。声音深沉凝重:“……也该让你知道了。”
  他终究慢慢放下手,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仿若看见生命中另一个女子,坐在眼前。可是他知道不是。这一个晃神间,便想起许多往事尘埃。虽是落定,遇见风,却依旧蓄势掀起一阵弥沙。
  数上去二十年,男人的身后还留着辫子。彼时的宁逸白,也不过是个将满二十的青年,拜师苏门,研习文墨。苏家老先生,即是他的师傅,也曾官拜翰林院侍读的,约摸光绪三十年的时候,却因着些文人隐士的脾气,加之对朝纲失望感日渐深重,辞官还乡里,收了一帮门生。而宁逸白便算他众多桃李中的翘楚之辈了。
  苏家只一位小姐,出落的婷婷温雅,名叫苏仪。
  可说宁逸白做了苏家多少年的学生,便单方面对那位苏小姐喜欢了多少年。
  苏家虽不算是高官富贾一派,却也是正经书香世家,门第并不差许多的。因苏老爷是个从五品出身,且才学颇负盛名,按说儿女亲事上头,倘或硬是要浅薄几句苏家的门槛,委实也真叫人无话可说了。然而显见得苏仪命势里头,偏偏就阻着这样一个劫。
  她不知因着哪路姻缘,识得一位出众的少爷,姓乔,单名一个匀字。
  说来乔家亦并非一二品大员,不过就是因着清政府对抗列强侵略的几场海战,跟在其中投机做了些军火买卖,暴了一笔不小的横财。然其祖上本就是富贾之家,见今腾达并不算得一夜暴富,不过是到这一辈,来回蹚了两趟浑水之后,更加万贯了而已。
  商人不一定都懂得个见好就收的道理,或者说绝大部分的商人都不会在意这四个字,特别是在有利可图时。而历久不衰的商家们,有别于鼠辈的首一点要义,便是谂熟个避利以避害的时机。简单说来,钱不是越多越好。子嗣们但凡是个知道维持家业的,即便再不济,少说也晓得遵照家规祖训,且血统在那里,还不至于太过胡为以致迷失心性同家产的。
  当年这位乔匀少爷的父亲,敢于五次三番插手军国大事,已是僭越规束太多,幸而他算众多不识好歹者中一个颇识好歹的,及时收了手,才未连累出祸事。
  乔家老爷子自是醉心于将儿子往政道上撮合,宣统一倒,即刻便同几位民国政府要员联络起来。他饶是富户,也敌不过天下都换了本家,早不姓爱新觉罗了的,因而手头上旧的关系网也自然没了多大使处。随便是个人的,脚趾头也想得到如何在新朝里改头换面,左右他们有钱,不过找个有势的,两相认个亲就结了。
  是而这位乔匀少爷肩上担着的,是为家族在新朝代开辟鸿途的巨任,断断不能娶个才女就完事的。
  纵然二人情意拳拳,迫于家庭压力以及对自身前程仕途的认真考虑,权衡再三,乔少爷还是选择了切实的生活。空留下满腔不舍同一句“你等着我”,便转身投入前商业局局长千金的怀抱。结了婚。
  两个月后,苏家小姐苏仪,同其父的得意门生宁逸白,永结连理。
  五个月后,苏仪为宁家诞下一女,取名灿宜。
  或者不如说,是为宁逸白,诞下了一个外姓的女儿。
  可这都是他愿意的。在他知道她陷进这样一个尴尬且绝望的立场的时候,便心甘情愿作她女儿的父亲,也可以为了她什么也不去计较。彼时那个唤他作“白哥哥”的女子,是他宁逸白自年少时起,便穷尽此后生命去喜欢的人。
  时光流动是为让错位的人和事回归各自的轨道上去,他们都做到了。彼此不相往来。谁也不必惦记着那一句“你等着我”。纨绔们在悲情的当口说下的那些悲情的许诺,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为平息他己方的遗憾罢了,诚然不乏真心流露,却从来没有听信的必要。
  于是无声的洪流过去,冲刷尽各人生命里各色的过往。那又何必谈什么爱与恨,总归是要入土,不过一世浮华的戏辞而已,殆尽了生机,还论他谁与谁,也就都相安无事了。
  他们三三两两的爱情,至此便为一段了结。
  二十年来,宁逸白瞧透了乔匀对苏仪的所为, 只当她从不曾遇上这样一个负心的少爷,也只当灿宜就是他自己的女儿,满含着对她母女两个的爱,悉心将灿宜保护起来。
  他将以上向灿宜和盘托出,只差最后一句。
  宁逸白是理所当然的认定乔匀有心弃子,十八年了也不曾找来宁家问过灿宜一个好字,因也就无需告诉灿宜任何身世上的差池,反叫她多心了。故此瞒去了那一部分不必开口重提的真相,只说了个大致。
  剩下的,是他对乔家的芥蒂,在淡漠了长长久久的时日后,借着那次灿宜笑问他一段并非出自他手的祭辞时,突然间重新擦亮了光火。给苏仪的,除却他,便只能是乔匀。他这才紧张了些,可不隔多久,便是乔家派来敬告的差使,言谈间显见得乔家是避讳着灿宜的,过去的事,他不说,想来他们家也不会提,是以他悬起的心又略微松了些。事后他甚至嘲讽了自己一番,未免把乔匀想的太念旧情,既是二十年间他不与他们父女往来,如今却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念叨些于他仕途无利的旧闻呢。
  所以尽管担着一层疑虑,却也还是应承下路谦添半年的约。
  真正的打算,无非是顾忌着乔匀。倘使这半年内,他乔家不言不语认了灿宜同路家的婚事,那就结了,显见得他们今后也不会抖出什么。但若是他们为了阻住这门亲,甚至不惜坦诚开灿宜的身世,似路家那种达官家庭,开明总归也是做与旁人看的,他们即便再开明不重门第,却也不见得会容忍一个出身不明不白的女孩子。到时还肯不肯接纳灿宜,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他同灿宜讲,正因为她是灿宜,只怕才不能被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庭应允。
  因此这半年,实在攸关灿宜今后一辈子的人生。但由另一个角度来看,总归也是条退路。
  他也曾想过把事实都告诉给两个年轻的孩子,可是左想右想,终究还是不能。
  他不说,乔家也不说,灿宜或可得到一个使她幸福的丈夫和家庭,这少说也算个未可知的机遇,他不能也无权匆匆忙忙的就给否决掉。倘或真可实现的了,与其说出来给灿宜镣上一个沉重的枷,相较之下,让她没有包袱的生活下去,不是更好么。
  他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想着,决定着,却从未考虑过另一种可能。或许乔匀从来也不知道,苏仪有过他的女儿。
  初九收到了莫觉的电报,说是找了一家新报,要去人家那报社里做一段时日的记者,四处跑跑也可增加些见闻,也算完成学校规定的见习课业。因是临时的安排,时间着紧了些,来不及回来自己收拾,便托灿宜去他房里取几本常要用到的书或文集,寄到他家里去。
  灿宜便只得暂时搁浅了有关她母亲的那些琐碎又冗长的故事,照他说的去仔细捡了几本实用的书,包裹扎实了,顺带写了一封给沈妈的信,预备一路捎到邮局去。
  料着莫觉短时间内怕不会回校上课,因也就不会来她们家住,便又抱了一摞遮灰用的旧报纸,将他住的那间客房收拾利落,拿报纸在浮上铺盖了,这才转身出去,关了门。
  下午去寄信的时候,正巧云宛来找她玩,便一同去了。
  云宛道:“莫觉哥哥又要走么?”
  灿宜点点头,沉下声叹了口气:“……以前还有沈妈,现在却是只剩下我同爸爸两个人了……”
  云宛听了没则声,稍住一住,靠紧了她安慰道:“你如今就难过的这样,赶明儿嫁了人,可叫伯父自己怎么办呢?还不快高高兴兴的,白叫他看了也跟着难过。”
  这岂是安慰人的,分明叫人听了更加惆怅才是,灿宜顺着这话往后一想,只怕这是她陪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了罢,便也不说话,却分外郁郁起来。
  云宛自己啐了一口,笑道:“你瞧,我不会说话,越帮越忙了……”
  灿宜便也恬淡的微笑着挽住她的手,摇摇头。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姐妹,本该什么话都分享的,只不过她想说的有太多,且都是些让她十分疲惫又烦闷的事情,绵亘在她的脑中作响,压制不住。
  她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如此一来,更加缄口,不愿,且也毫无心情去重提了。
  这倒紧随了宁逸白十八年来的熏陶。
  对周围很多事,看得开。可是看的也太开了些。或者不如说是太过随性而不果断,才在未知间,错过了许多将变的不同的,且是比他们所真正选择的要好很多的,那些结果。
  人原本一直都可以左右自己的人生,只是太后知后觉,便预见不到棋局罢了。
  乔思苏始终为二十八的晚宴耿耿于怀着,打回家后,她父母虽然没什么不满由嘴里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平日里却也少了很多话。
  她知道她父亲是惦念着那个女人的,却没想到当那个女人的女儿,抢了她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时,他竟然也没有一句明白的指责。这才是最让她难耐,且失落的。
  她突然想念她母亲的臂弯,便跑去另一头的房间。
  将至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讲电话的声音。
  正是她母亲。
  “……也不知你是怎么做事的……倒是说得好听……上次的事情不是告诉我结了么?……我并不关心你们做了什么,只知道那丫头反是更加猖狂,竟然直接进了路家大门了!……我没有同你说过叫她离谦添远些么!……”
  乔思苏怔了半天,最后踩着她母亲的一句“这回如何也办妥帖些”推开门,走了进去。

  【51】安言

  将近元宵,连日来的炮竹声,将整个的天地淆成一片浓重的喜庆。
  半下午的时候,云宛和姚生来找灿宜出门去玩,她们前脚出去,宁家后脚便有人来拜访。
  “宁先生。”来人脱帽行个好,递上手里一串纸包,个个贴着张红纸片,那人歪歪一笑:“一点年货,不成敬意。”
  宁逸白瞧见他的一张脸,冷笑道:“不知你家老爷又有何事,大节下的也不忘差先生来絮叨两句。”
  “宁先生哪里的话,”那人复将帽子随意的扣在头上,把手里提溜着的东西硬揣进宁逸白怀里,道一句:“正该说我这来得也忒晚了些,原该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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