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桐野夏生-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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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丈夫也不会在自己上班之前回家吧。依靠已经不能指望的健司,把孩子放在家里去上班,是最令人担心的。尤其是大儿子特别敏感,最容易受伤害。
并且,丈夫从三个月前就不往家里交工资了,她只能依靠自己上夜班挣的微薄收入,勉勉强强维持母子三人的生活。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在自己上夜班期间,狡猾的丈夫悄悄地溜回家,钻进被窝。清晨,弥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后,与这个丈夫反复地进行永无休止的口角,相互发出冷漠的、
灼人的视线,真是累死人了。弥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穿裤头,刚一弯腰,心口窝就猛地痛了一下,不由得喊了一声。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家猫“雪儿”抬起头,竖起耳朵,盯着弥生。昨晚,它在沙发下胆怯地发出细长的叫声。
一想起那件事,弥生的脸就变得苍白、愤怒、憎恨,一种难以言状的沉重心情使弥生六神无主。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他人。出身于小城市的弥生,虽然平凡,却是在心地善良的双亲膝下长大的独生女。
弥生在山梨县短期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东京,就职于一家瓷砖公司,当营业助理。因长得漂亮可爱,公司的男职员竞相追求,像众星捧月。回想起来,那时是弥生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候。当时如果自己想选择,有许多可供选择的对象。
然而弥生选择的却是经常出没于公司的、就职于建材公司的朴实的健司。
健司比任何人都锲而不舍地追求弥生。弥生与健司在结婚前的那段恋爱,总是受到人们的称赞,呈现在眼前的全是对未来的憧憬及美好的回忆。然而结婚后,弥生的公主般的美好理想立刻破灭了。健司把弥生撇在一旁,或下酒馆,或赌博,渐渐地就不回家了。当然发现健司是一个贪欲的人是最近的事情,他总是希望得到根本弄不到手的他人的东西。因为自己是公司许多年轻人追求的对象,所以,健司一心一意要把她追到手。但一旦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他就失去了兴趣。总是追着幻觉走的不幸的男人,这就是健司。
昨天晚上,不知道刮哪阵风,健司十点钟前就回家了。
弥生为了不惊醒好不容易才入睡的孩子们,尽量不出声地在厨房洗刷,听到有动静,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健司站在身后。健司像是看到厌恶的东西似的,紧绷着脸,注视着弥生的背部。弥生大吃一惊,不由得把满是泡沫的海绵掉在水池里。
“啊!吓我一跳。”
“什么!你以为我是别的男人吗?”
很稀罕,健司今天没有喝醉,但情绪却非常低落。不过弥生对健司的这种冷漠早已习以为常。
“是呀,因为只能看到你睡觉的面孔嘛。”弥生边捡起海绵,边挖苦地顶了一句。如果可能,她不想看这张令人厌恶的紫黑的脸。
“为什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没钱了呗。”
“你不是一分钱也没往家里交吗?”
尽管是背对着说的,但健司明白,弥生在看热闹,嘲笑自己。
“真的没有了,存款也都花光了。”
“都花光了?”弥生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两人存有五百多万元。住房的押金还差一点才能够。可是……弥生想,自己为什么一直那样拼死拼活地干呢?
“真的吗?为什么不往家里交钱,却向我要钱,为什么?”
“赌博,玩比九点了。”
“撒谎吧。”因愕然,弥生只能那样说。
“是真的。”
“可是,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钱呀!”
“也不是你自己的吧!”
由于过于僵持,沉默了一会儿,健司满不在乎地说:“我,离开这个家怎么样?嗯,这样比较好吧?嗯?”
为什么这样胡闹?有什么不称心的?为什么每次回来都要无休止地把家人卷入无意义的争吵之中呢?这已不是最近才出现的现象,弥生用冷静的口气回答道:“这不是你离开家就能解决的问题吧?”
“那么,怎样做才能解决问题呢?你说说看,嗯?”
已经把问题还给了弥生,健司的脸上显现出狡猾的神色。弥生虽然明白,却勃然大怒,反驳道:“早点被女人甩了才好呢,那才是万恶之源呀!”
突然,心口窝被一个什么坚硬的重物猛击了一下,一阵几乎失去知觉的巨痛袭来,使弥生当场晕倒。她感到呼吸困难,心口又闷又堵,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弥生说不出话来,不断呻吟,紧接着,弯曲成对虾似的脊背又被踢了一脚,她发出了凄惨的叫声。
“混帐东西!”
健司大吼一声。弥生斜眼看着他抚摸着右手走进浴室时,才知道丈夫是用右拳打的。弥生疼痛地呻吟着躺了一会儿。从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
弥生好容易才恢复了正常呼吸,用还紧握着那块海绵而弄得全是肥皂沫的手掀起T 恤衫,心口窝附近有一块明显的青黑色的斑。弥生感到仿佛这是健司和自己分手的标志似的,不由得长叹一声。这时,纸隔门拉开了,大儿子贵志提心吊胆地向这边看着。
“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摔了一下。没事的,快睡去吧。”
只能这样安抚孩子。贵志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关上了拉门。弥生立刻就明白,他这是担心怕吵醒熟睡的弟弟。连孩子都有关心他人的爱心,而健司这个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是这个。人变了呢?还是原本就是这样无情的人呢?
弥生用手摁住心口窝,勉强地坐到餐桌前,忍着疼痛,慢慢地调整呼吸。从浴室传来踢翻塑料桶的声音。连水桶也难逃厄运,弥生扑哧一笑。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为什么会跟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惨痛在痛苦地折磨着自己。
弥生突然发现,自己只穿着衬衣。于是,套上短袖衫,穿上工装裤。最近,因突然瘦了许多,裤子滑到腰骨,于是找了条腰带系上。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去工厂上班的时间。尽管不想去,但是,今晚如果不去,就会让雅子和师傅挂心。雅子这个人,谁的变化也难逃她的眼睛,这的确有些令人害怕。但是,无论有什么事情,都有一股驱使你想和她诉说的冲动,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雅子值得信赖,一旦有什么事,只有她可以依靠。弥生觉得像见到了一点希望似的,稍稍加快了动作。
门口有响声,是不是健司又回来了呢?瞬间,弥生感到很紧张。但是,没有进起居室的迹象。难道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偷偷溜进来了吗?弥生急忙向门口走去。
健司面向外面坐在地板上,肩膀无力地下垂,心不在焉地盯着门厅的地面。
上衣的背部有污迹。健司好像没发现弥生站在身后,一直低着头。一想起昨晚上的事,弥生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憎恨。
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永远不回家才好呢。再也不想见到这张脸,可是……
“是你呀……”健司回过头,“还没走哇。”
或许与打架有关,健司的嘴唇肿着,而且渗有血迹。但弥生仍一言不发,呆立不动。
弥生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住这不断涌动的憎恨的波涛。然而,健司嘟囔了一句:“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你就不能偶尔对我温柔点吗?”
就在此时,弥生忍耐的弦断了。弥生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速度从腰中解下腰带,缠在健司的脖子上。
“喂!”健司大吃一惊,刚想转过头来,弥生从斜后方用力拉紧腰带。
健司想用手抓住腰带,但已经紧紧勒进脖颈,连手也插不进去了。弥生用醒悟的目光盯着健司,他惊恐万状,想挣开腰带。弥生越来越用力,向背后猛拉,健司的脖颈非常有趣地向后伸展。想挣开腰带,但已断念的手指徒劳地在空中挣扎。让他更痛苦些才好呢,这样的男人,绝对不想让他存在下去。弥生用力蹬着没穿袜子的左脚,用右脚把健司的肩膀抵向前方。健司的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蛙鸣似的声音。真是痛快极了。简直不可思议,自己的身体中哪来的如此狂暴的力气,并且,哪里潜藏着如此残忍的心肠?但是,弥生全身心感到如释千斤重负,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健司已浑身瘫软,停止了挣扎。从膝盖以下平放在门厅的地面上,仍穿着鞋,上身丑态百出地靠在门框上,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还没完呢,还不能饶你。”
弥生继续勒紧腰带。以为就这样勒死他才出恶气,并非是此时弥生的本来想法。不想见健司这个男人,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她内心装的只有这些。
过了几分钟后,健司已纹丝不动。弥生摸了下仰面朝天躺着的健司的脖颈,已经没气了。裤子前面湿漉漉的,好像是失禁了。弥生笑道:“你就不能温柔些吗?”
此后,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听到雪儿柔弱的叫声,弥生才醒悟过来。
“怎么办呢?雪儿,把他勒死了。”
刚嘟囔了一句,白猫便发出悲鸣般的叫声。受其影响,弥生也低声地惨叫一声。自己做了一件难以挽回的事情。但是,弥生丝毫不后悔。这样做很好,只能这样做,弥生自己对自己不断地悄声说着。
弥生回到起居室,冷静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恰好十一点,很快就要到上班的时间了。弥生给雅子家挂了个电话。
“喂,我是香取。”
值得庆幸的是雅子本人接的。弥生深吸了口气说:“我,是山本呀。”
“啊!阿山呀。怎么了?今天你休息吗?”
“我正拿不定主意呢。”
“为什么?”雅子问话的口气中掺杂了发现了什么的感觉,“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事了。”弥生答道,下定决心承认说,“我呀,把他杀了。”
沉默了一会儿,雅子沉着地问:“这是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刚刚勒死的。”
雅子又缄默了,这次时间较长,大约有二十秒钟。弥生明白,并不是因为吃惊,而是陷入沉思之中,其证据是她以比刚才更加冷静的口吻反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刹那间,弥生不明白雅子问的是什么意思,因而哑口无言。雅子继续间道:
“就是说,你能不能说说,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我会帮你的。”
“我……我想就这样过下去。不过,孩子还这么小……”
弥生说着说着,热泪盈眶,好像预感到大祸临头似的。雅子打断弥生的话,说道:“我明白了。我马上去你家。不过,这件事有没有被人发现?”
“不知道。”回答后,弥生又想了想,发现钻到沙发底下的白猫,“只有猫。”
“是吗?”雅子面带微笑,口气非常柔和。
“总之,你要等我。”
“谢谢。”
弥生放下话筒,蹲在那里。膝头抵到胸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六 雅子挂上电话,眼前墙上挂历上的文字出现模糊的重影。因受刺激而眼晕,这还是首次。
昨晚,的确挂念弥生的情况。但自己不想介入他人的家事。然而,现在自己却要向弥生伸出援助之手。这样做真的值得吗?雅子扶着墙,等待着视力的恢复,回头向后瞧了一眼。
儿子伸树已经不见踪影。刚才他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像不知不觉地已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丈夫良树因晚上喝了酒,已早早就寝,不必担心谁会听到电话的内容。
在放心的同时,她开始考虑今后该怎么办。但是,已经没有那种悠闲的时间了。必须立即行动,雅子决心在车中好好思考。
雅子手握车钥匙,对二楼的伸树高声喊道:“我要上班去了。要注意防火。”
楼上毫无反响。最近,她发现伸树在自己不在家时,偷偷地喝酒抽烟。今后他打算怎么办,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雅子不能坐视不管自己的儿子,他没有任何理想与热情,即将迎来十七岁的夏天。
伸树刚进都立高中那年的春天,由于接受强加于自己的宴会票,参与贩卖,而受到勒令退学的处分。可能因为受到儆戒似的惩罚的刺激,从那以后,谁也不明白,怎样才能打开伸树的心房,他好像患上缄默症似的,总也不说话。大概连他本人也一定为紧闭的大门的坚硬而不知所措。雅子为此寻找过对策,现在惶恐的时期已经过去。每天伸树从不间断地去干泥瓦工的活,只要他愿意倒也相安无事。对孩子的要求,雅子抱有一种即使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也不能断绝母子关系的态度。
雅子站在门旁的小屋前,隔着三合板门,能听到丈夫轻轻的鼾声。从何时起丈夫在这间原本做储藏室用的朝北的小屋里住下的呢?雅子伫立在走廊,陷入沉思。两人分居是在搬到这里之前、雅子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这也并没感到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