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9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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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李亨没有回答,李静忠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心情已经糟透了。眼见得李林甫的人全都身居高位,而自己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凭恃,换成是谁,都会如李亨这样几近绝望。于是,他定了定神后,就婉言劝道:“郎君这样天天枯坐着度日,实在不是办法。我知道郎君是因为太子妃和韦家的事情,所以心灰意冷,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能向前看。郎君觉得此下一无所有,可郎君却有一样别的皇子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名分。哪怕熬,也得熬下去。二位娘子处,我已经都去安排过了,断然不会让她们受太多苦。”
听到妻妾暂时无忧,李亨感激地舒了一口气,可是,苦熬了这么多年,结果却差点落得和李瑛同样的下场,他甚至连熬下去的勇气都没了。所以,当李静忠躬下身,贴着他的耳边低声说出了几句话之后,他顿时讶异地抬头看向了这个虽是出自武惠妃授意,却服侍了自己十余年的心腹老奴。
“这样做,真的不会适得其反?”
“不,郎君越是可怜,越是容易激起大家的怜悯之心,如此李林甫就休想对郎君下手!”
“好吧,反正都是一个死,试一试就试一试!”
这一年八月初五的天长节,也就是从前的千秋节上,李亨率众多皇子皇孙给李隆基贺寿的时候,李隆基便赫然看到,最前头的李亨身形瘦削,太子冠下露出的鬓发,竟是夹杂着斑白的颜色。他自己在登基之后就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后宫又有佳丽相伴,朝政撂给李林甫,军国大事自有边镇节帅,日子过得舒心,人自然显得年轻,看上去白发甚至还没有李亨那么多。一时间,想起自己册立李亨的初衷,他竟是少有地生出了几分怜悯。
李亨制衡李林甫怕是已经力有不逮了,他已经几乎砍断了其所有臂膀羽翼,再加上杜士仪突然展现出强势的一面,和李林甫已然针锋相对。既然如此,他对李亨也不必太苛刻了。至少上次谢小蛮还打趣过,说是其他各位皇子皇孙,都有王妃节庆入宫,只有东宫只剩下小狗小猫两三只,连个上得了台面的女人都没有。
于是,在花萼相辉楼上,观看下头的百戏歌舞之际,耳听念奴的天籁歌声之际,李隆基突然轻声对身边的高力士说道:“力士,东宫如今内官乏人,你可有什么人选举荐?”
高力士不料想李隆基竟突然问这个,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可他终究是绝顶聪明的人,从天子说的是东宫内官,而不是太子妃的人选,他心里就隐隐明白,李隆基只怕是不想再册立太子妃,以免太子妃的娘家又如韦家这样搅动风云。因此,想到杜士仪近日来写信给自己时,曾经对段广真调任北庭分外无奈,他不禁心中一动,随即压低了声音道:“记得陛下的母家窦氏,以及陛下的姨母所在的张氏,还有几个未嫁女。”
如果高力士提议的是别家,李隆基还要想一想,可一提到自己的母家,他便立刻舒展了眉头。在他即位之后,立刻封了他的三个舅舅国公,姨母则奉为邓国夫人。尤其是姨母邓国夫人当初曾经给了年少的他不少温暖,他对其一直尊敬备至。如今这几个长辈都不在了,窦家也好,张家也好,都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但这反而让他安心。于是,他冲着高力士微微颔首道:“此事交给你,你去挑选安排一下。”
高力士办事的效率自然非同小可,很快便把一张名单送到了李隆基的面前,排在第一位的是已经去世的邓国夫人窦氏第四子张去逸的女儿。李隆基几乎只是一转念,就在张氏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张去逸毕竟是张家第四个儿子,官职不高,张氏的身份也算不得显赫,如此送到东宫去,外人只会觉得他善待太子李亨,毕竟,那可是自己姨母的嫡亲孙女。
看到那个大红的圆圈,高力士心领神会,当下问道:“按照陛下的意思,是封良娣?”
亲王的妻妾只有两级,王妃以及孺人,而皇太子的妻妾名号就多了。正三品的良娣,正四品的良媛,正五品的承徽,正七品的昭训,正九品的奉仪,几乎和天子后宫的等级分明相当。李亨早年那些儿子全都是无名无分的宫人所出,因他那时候只是亲王,因为君父轻视,连孺人都不曾为她们请封,如今韦妃一去,东宫品级最高的侍妾,也就是裴昭训,此外还有三个奉仪,余者一个都没了!
李隆基对高力士的建议很满意,点点头道:“便是如此,早些把事情办了。”
相比安北牙帐城中正在大操大办的那一桩婚事,东宫这场婚事办得突兀,甚至连听信李静忠劝谏,在李隆基面前故意装可怜的李亨,也对此有些措手不及。至于穷追猛打杜家,正打算试一试能否牵连到杜士仪的李林甫,陡然听到这么一桩婚事,第一反应也是险些拍案而起。
事到如今,东宫只怕是不可撼动了,他能做的只有痛打落水狗,把韦氏和杜氏那些人清洗干净!至于杜士仪……
“相国,陛下又召见了杨慎矜,足足一个时辰。”
门外突然传来了随从轻轻一句话,李林甫顷刻之间就压下了心头的杀意和恨意。攘外必先安内!
“知道了,让王鉷和杨钊来见我!”
☆、1049。第1049章 含沙射影
宣阳坊杜宅却是平静无波。杜士仪不在,家中来往的只有亲朋好友,杜幼麟也借口要为师祖卢鸿守孝一年,很少出门,就连他和宋锦溪的婚事,也为此延后一年。可平静却不代表着消息闭塞,外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在第一时间送到王容和杜幼麟母子的面前。当李林甫借着杜有邻的案子兴起大狱,大肆株连的时候,杜幼麟还曾经不忍心地跑去找过母亲。
可对于他的提议,王容给出的却是直截了当的回绝:“你阿爷才刚因为你叔父杜望之的事情和李林甫彻底闹翻,可结果由此死了个吉温,韦家被连根拔起,骨力裴罗生死不明,漠北回纥大败,可谓是一桩大案风云涌动,但这是因为,李林甫非要犯到他头上来,他不得不用最凌厉的反击,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这件事余波尚未平息,现如今他又要因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杜有邻出面力争,他到底是边镇节帅,还是朝中言官?”
“可是,杜有邻毕竟出自京兆杜氏……”
“京兆杜氏的人多了,你看看韦家被连根拔起的时候,那些个姓韦的人有谁出过声?更何况你阿爷根本就不在长安,他此前正忙着奉圣命打回纥,谁也不能说他见死不救,要知道,如今的朝中可容不下什么正人君子!”
“可阿爷当年不是人称君子?”
“幼麟,你记住,别人说你阿爷当初如何铁骨铮铮,如何诤谏无双,你听听就行了,你的阿爷从来就不是一个君子。真正的君子,在这污浊染缸一般的朝中根本存活不下来。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陛下了,你阿爷要是再如同当初为姜皎直言那般,再去犯天颜,他也就糊涂了。
再者,这些人有今天,自己亦是难辞其咎。杜有邻替长女定下婚事的时候,就不知道好好考较女婿的品行,彼此性子不同就不知道互相忍让?李邕与其至交,平素交友却也不谨慎,开罪李林甫亦不自知,他虽冤枉,可也无可设法;裴敦复当年还曾经试图构陷你裴师叔的兄长裴宽,本身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至于那柳勣,为了一己之私陷害岳父,告其交构东宫,简直是卑鄙无耻,死有余辜!”
此时此刻,想着母亲这些话,正在习字静心的杜幼麟不禁打了个寒颤,豆大一滴墨汁就这么落在了纸上,污了一副几乎快要写好的字。他烦躁地将其卷成一团,扔在了纸篓中,又想起之前王容派人悄悄打点,把乔装打扮的他送到大理寺中去旁观那场大案最后审结的情景。
他不像长兄早年就上战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惨烈的死法。天子说是开恩免杜有邻和柳勣之死,可却下令重杖之后流配岭南,在那凌厉的杖责之下,那不和已久的翁婿俩全都没捱到最后,便双双丧命。而后,则是杜家和柳家被籍没,家眷全都遭到流放,那绝望的哀嚎至今还仿佛萦绕在他耳边。
他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究竟是什么脸色,也第一次明白万一父亲有所闪失,母亲和自己,还有长兄和阿姊会遭到何等下场。
“小郎君,外间有宫中贵人来,夫人请您去会客。”
“知道了。”
如今杜士仪不在,杜幼麟身为人子,别处不去,高力士那里却还是要去的,这也是为了维系这条直通天子的最好渠道。可他清楚,高力士待他亲近如子侄,可终究身为内宦,绝对不至于在父亲不在的时候,亲自跑到宣阳坊杜宅来。于是,有些纳闷的他出了书斋,见外头等候的赫然是干将,他便连忙问道:“来的是谁?可知道所为何事?”
“是黎敬仁,至于所为何事,他却口风很紧,承影亲自前去伺候,一句都问不出来。”在杜幼麟面前,干将直截了当地低声说了一句,见这位郎君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随即就低声说道,“夫人这些天一直都以卧病为由闭门谢客,见的只有崔家夫人,所以这次也就避而不见了。”
母亲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杜幼麟想也知道是免得有人因为此前的案子而聒噪。于是,他匆匆来到正堂,见黎敬仁不好好坐着等,而是背着手四下看,他连忙迎上前去,恭敬有礼地叫了一声黎大将军。
“小郎君安好。”黎敬仁的年纪当杜幼麟的祖父都有余,每次相见总会笑称一声小郎君,此时也不例外。毕竟,他刚刚从漠北匆忙赶回来,得了杜士仪一笔大好处。“闻听夫人最近一直都在养病,未知身体如何?”
“阿娘只是因为近来天气多变,所以身体不适,而且如今喜清净,索性就闭门静养了。”
听着杜幼麟滴水不漏的回答,黎敬仁依旧笑呵呵的:“那就好。今天我来,是有一件喜事要贺喜小郎君。”
杜幼麟心中一跳,面上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在他这番作态下,黎敬仁也没有继续卖关子,而是亲切地说道:“你年纪已经不小,即便不是嫡长子,也到了该授官的年纪。陛下之前想起杜大帅问了一声,得知你还未授官,便当即吩咐,授你为光禄丞。虽说正式的制书还没下,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来告诉你一声。”
光禄寺掌管的是御膳以及酒宴,大凡王公贵戚家子弟,往往会授任在光禄寺太仆寺的这些官职,可以说的是既没有权,却也清闲,可往往被士林瞧不起。可杜幼麟连科场都不愿下,对此自然没什么嫌弃的,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在乎因为父亲的累累功勋,自己早就被授予了五品散官,要知道若真的起家就从五品,肯定是哪家闲散的王府官,什么某王友之类的,那反而是甩不脱的麻烦。
知道此事黎敬仁等辈必定有出力帮忙,他自是千恩万谢,送其出门时又是一份厚礼。
等到黎敬仁回宫复命,杜幼麟回转身拔腿就去见母亲。将此事一说,他就只见王容双手合十长舒一口气道:“阿弥陀佛,清闲无权最好,我就怕你刚释褐授官,就有人给你安排一个棘手的官职。光禄寺最是清闲,点个卯就能回来了。”
“阿娘什么时候信佛了!”杜幼麟见母亲心情好,有意如同小孩子似的撒了个娇,可却不防王容把他拉了过来,一如小时候那样轻轻摩挲着他的头。
“你阿兄的性子,放在京城我不放心。可你虽说细心而又聪明,可出仕之后就要真正面对风雨,一定要小心,一定!”
发觉母亲突然重重握了握自己的手,想起这些年来母亲不得不呆在长安,和父亲分隔两地,一年甚至都见不着一次,比如此次父亲分明大败回纥,却不能回京献俘献捷,他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于是,他使劲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道:“阿爷和阿娘的教诲,我一定都记在心里。”
“你出仕之后,切记越平庸越好。人人都说李林甫擅权,却不知道这都是陛下纵容的。可你只看着,李林甫是否能真的善终!”
等到幼子凛然应命而去,王容方才召来了承影,对她轻声说道:“找个机会去见卢郎君,让他设法写些影射奸相擅权,昏君无道的传奇,唔,比如就从隋文帝夺了北周天下写起。这是前朝的事情了,如果李林甫敢说这是影射,还想兴大狱,正好让裴大夫出面和他打擂台。当然,若是他想用这个去算计杨慎矜,那也随他的便,你只消留心一下王鉷杨钊这些人的动向,适时给杨慎矜提个醒。他们若是狗咬狗掐起来,安北牙帐城就能轻松多了。”
卢望之此前裴宁说笑,道是自己写书对方印书,说干就干,这大半年来都在潜心炮制那些传奇,杜士仪和他书信往来得知此事,还提供了很多新鲜的点子,例如在卢望之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