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9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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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其人才具军略还算满意,可终究那是和他关系最浅的一个,他也就与其寒暄勉励了一番,许诺了一些让其心动的东西,停留半日便马不停蹄赶往朔州马邑。
岚州太守窦铭自然早早就给朔州的官府报了信,当杜士仪一行人过了楼烦关之后,就只见前方旌旗招展,赫然已经有人来迎。等到两方逐渐接近,他看清了那个打头高踞马背的人,方才打心眼里感慨时光的流逝。
当年他为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的时候,段广真还正在盛年,如今十几年过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个须髯苍苍,鬓发霜白的老者。当看到对方在十几步远处骤然跃下马背,而后疾步上前来,竟是径直单膝跪下军礼参见的时候,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样矫健地跃下马背后,上前把人搀扶了起来。看着对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他不禁笑着说道:“段将军,多年不见了!”
按照段广真如今一郡太守的官职,杜士仪直呼其名也可,客气一些称一声段使君也可,可杜士仪却偏偏称呼将军,旁人大多有些摸不着头脑。而段广真本人却只觉心中一热,随即说道:“若无大帅提携,我只怕到老仍在西陉关蹉跎,哪来的今天?只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犹有一见大帅的机会!”
高适在河东也呆了超过十年,自忖极其熟悉文武人事,也知道杜士仪曾经在云州和代州为官,可继见识到其在代州军民心目中的地位之后,又发现被人誉为治军第一,军阵严整的马邑太守段广真竟在杜士仪面前表现出了如此姿态,他不觉修正了自己心目中原先那点认识。果然,接下来这一路上,他就只见段广真亲自引路,事无巨细地向杜士仪解说朔州文武,自始至终恭敬地犹如一介寻常僚属。
就连杜士仪自己,也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段广真的这种姿态。等到了太守府暂歇之后,他也不及廷参,就把人叫到跟前责备道:“你如今也是一郡之主,这鞍前马后的样子,万一让朔州文武对你生出轻视之心又如何?”
“朔州文武军民,一直都有些不知好歹,我上任之后花费了不少功夫,才算把这种兆头给打下去。大帅虽和王大帅齐名,可王大帅治河东多年,如今陡然换了大帅,说不定会有人心中犯嘀咕。我这个出了名不好应付的太守奔前走后,犹如仆隶,旁人在大帅面前,自然而然便会震慑战栗,日后也能少些麻烦。”
见杜士仪讶然看着自己,一贯脸上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段广真就笑了笑:“温老在世时对我耳提面命,而我也知道,世上也许不会有第二个大帅能够容我,所以心眼和手段比当年更多了,还请大帅不要见笑。”
“我哪会笑你,这些年来,我也不是事事光风霁月。”杜士仪体谅地点了点头,看向昔日故将的眼神越发器重激赏,“你在王大帅麾下的悍勇之名,我亦有所耳闻。温老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骄傲。此次我不能在河东停留太久,因而向上举荐的河东节度副使三个人选中,除却楼烦郡窦太守、代州裴都督,就是你了。只不过,究竟陛下会钦点谁,如今不得而知。”
代州耆老温正义当初向杜士仪力荐张兴和段广真一文一武,如今两人各有各的前途,就仿佛温正义在天之灵庇佑一般。尽管段广真早已不是那等年少容易激动的年纪,仍是不免心情激荡,当即再次下拜行礼:“无论大帅奏请是否成功,末将都将铭记于心!”
由于段广真身体力行为杜士仪造势,马邑太守府中,当杜士仪升堂之际,就只见底下文武全都凛凛然,哪里有段广真所言的桀骜样子。继而出巡大同军的时候,杜士仪就只见军容军貌军械军马,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挑剔,虽则王忠嗣当初统帅有方,可段广真身为朔州马邑郡之主,亦是功不可没。于是,即便和段广真多年未曾谋面,可诸事已毕,他仍旧没有在此停留太久,就动身启程前往云州,段广真一直送到朔州和云州交界的界碑之处,这才恋恋不舍勒兵回返。
至于今时今地这一幕会不会引来外人指斥,甚至会让自己无法成为节度副使,段广真竟是丝毫没有顾虑!
进入云州云中郡地界,高适敏锐地注意到,杜士仪的眼神和心情就不同了。对于这位入仕之后一路飞黄腾达,未及三十便已经节度一方的传奇名臣来说,他那一任又一任的官途,一直被很多人津津乐道。这其中,从右补阙出任云州长史,从中书舍人出任陇右节度副使知节度事,这两次出外,无疑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杜士仪任云州长史时,整个云州口不过数千,城池颓废,孤悬北面,谁都没想到会转眼间那样欣欣向荣。
就连杜士仪任上方才建城立县的怀仁县,如今也已经坐拥户口八千,在突厥不再成为威胁之后,四周也渐渐有了聚居的村庄,为的只是耕垦方便。
和之前各郡县太守县令,闻听杜士仪前来,无不亲自迎接,军民夹道欢迎不同,一行人进入云州之后,固然有百姓闻风而来扶马迎接,但却并不见官府之人,甚至军将皆无。即便高适知道,杜士仪并不是在意这些虚礼之人,也不禁心中恼火。
节度使入治所境内,该有什么样的迎接礼仪规制,这都是有明令的,云州官员如此怠慢,竟还不及治下百姓,简直是藐视上官。因而,他干脆主动请缨打前站,只带了随从二十余人先行抵达怀仁县城之下。
当年杜士仪离任时,还只不过刚刚兴建了几个里坊的怀仁县城,如今已经是城墙高耸,箭楼齐备。当高适在南城门拿出节度判官的印信,声色俱厉地要求怀仁县令即刻来见时,进出城门的人群以及守卒之中顿时起了一阵骚乱。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一个队正匆匆上前。
高适在河东追随王忠嗣多年,先为掌书记,而后又迁节度判官,判侍御史,支度营田副使,在河东各郡县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小军官,在其面前自然感到战战兢兢。他先是毕恭毕敬行礼,继而便结结巴巴地说道:“高判官,明公等人并不在怀仁县。”
“不在?不在此处,他们又在哪?州县主司不得上命不得擅离治所,莫非他们敢违反禁令?”
“是……是云中太守韦使君传令召集,故而明公等人不得不往。”
弄清楚杜士仪一行人进入云州云中郡地界之后,官府竟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居然是因为云中太守韦诫奢的缘故,高适顿时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王忠嗣虽为河东节度使,可河东毗邻都畿道,名门世家无数,纵使其也不可能把持所有州县的主司,所以大多数官员都是吏部集选而来。云中太守韦诫奢出自京兆韦氏逍遥公房,后周逍遥公韦夐幼子,隋观城公韦约之后。据他所知,和京兆韦氏其余各支相比,逍遥公房在武后年间出了个宰相韦代价,这些年却渐渐走起了下坡路,居官中枢者不多。
韦诫奢在云中太守任上已经有一年多了,平素不显山不露水,这次是想干什么?
高适心念一转,随即打定了主意。他吩咐一个随从立刻返回,将此中情势报知杜士仪,随即就对左右说道:“马不停蹄,去云中城!”
虽在幕职,年纪也已经很不小了,但高适军旅多年,一路风驰电掣,竟是只用了两个多时辰就来到了云中城下。他一如之前在怀仁县城下那般厉喝质问,城门守卒一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方才有人不得不站出来解释道:“韦使君正大聚云中郡县文武,在太守府中审问要犯。他说,云中守捉别将杜望之,中饱私囊,勾结夷狄,罪不容恕!”
一听这话,高适只觉得仿佛有一个炸雷在脑际轰然巨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初杜士仪把服孝已满的堂弟杜望之送到云州侯希逸麾下服役,而后侯希逸调任,又转托王忠嗣照应,但也就是任其在军中磨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照顾。这些年来,杜望之终于渐渐脱去纨绔习气,而后又成婚生子,从卒伍而至别将,其中艰辛,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是绝对受不了的。中饱私囊勾结夷狄这样的罪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杜士仪上任河东之际爆发,而又在其行至云州时陡然审问,韦诫奢绝对是居心叵测!
世人都知道,云州对杜士仪的意义格外不同,而杜望之和杜士仪更是从兄弟!
☆、1026。第1026章 倒行逆施,分量不够
云中太守府,也就是从前的云州刺史府,再前身则是云州都督府,曾和固安公主府并称云州城中两大主要建筑。而当年的固安公主府自从失却主人之后,先是舍为道观,但因为这座宅邸造得虽不怎么富丽堂皇,却舍得下本钱,木石都用得最结实的,里头曲径通幽别有一番雅致,故而王翰之后各任刺史大多数都是武惠妃及寿王李瑁亲近之人,便往往占据为私宅别院。
如今,云中太守韦诫奢也不例外,以此为别院,平时不在太守府住时,就往往带着家眷在此散心。此时此刻,书斋之中,一个中年人正在其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面上不时露出踌躇之色。
“吉侍御,节度判官高适已经直入云中城,径直往太守府去了。”
听到这么一句话,吉温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么快!”
此前长安城内那一场牵连到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大案,吉温正好错过了。他在过年之前以殿中侍御史之衔奉命前往幽州巡视,安禄山对他不但加以重贿,而且推心置腹,折节下交,让他觉得很受到重视,故而和对方差点约为兄弟。听其说起云州如今的复兴景象,他便特意绕到此处看看,却不想正好听说了王忠嗣调任河陇,兼河西陇右二节度,而杜士仪则以朔方节度使兼领河东节度使的消息。
吉温的父亲到死也只当过县令,可伯父吉顼却在武后年间曾当过宰相,晚年被贬,睿宗年间虽得追赠,但家道已经中落了。他早知道李林甫和杜士仪不和,对王忠嗣亦忌惮非常,因此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仗李林甫看似大获全胜,却白白便宜了杜士仪和王忠嗣。
故而在云州逗留期间,他便特意和云中太守韦诫奢攀谈结交,待打探出其对王忠嗣和杜士仪全都不以为然,更不忿在云中太守任上,常常被属官拿出当年为此地主司的杜士仪来打压,早就有一肚子怨气,他便立刻适时撩拨了对方的心火。
至于要抓杜望之的把柄,那就更加容易了。凭借他身为李林甫心腹的名声,只是稍微一暗示,自有胥吏肯为之奔走。而拿到所谓证据之后,他往韦诫奢面前一送,那为他奔走的胥吏就被他派人灭了口。
所以,此时此刻,吉温不由得仔细踌躇了一番,到底是留下来看热闹,还是抽身而退。可是最终,这几年无往不利,甚至连萧炅也被他玩弄于掌心的自负感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一想到倘若自己能够把李林甫也奈何不得的杜士仪拉下马,他回京之后不但能得李林甫另眼相看,而且必然会得到擢升嘉奖,他就当机立断地说道:“这样,预备好我那官服,如果韦诫奢连一个高适都挡不住,也就该我出马了!”
云中太守府前,当高适翻身下马时,立刻就有门卒上前阻拦。他此行带的都是王忠嗣拨给他的精锐牙兵,此时群聚左右将他簇拥在当中,一个大嗓门的更是高声喝道:“河东节度使府支度营田副使高判官在此,谁敢阻拦?”
“是高达夫……”
“快去禀报太守韦使君!”
“这下可有的是擂台好打了!”
当高适昂首阔步走进云中太守府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在河东道这些年间,他随着王忠嗣来过云州多次,现在的云中太守府,也就是从前的云州刺史府,他自是熟稔得很。当他来到大堂前时,见一排府卫按刀而立,如临大敌似的挡在前头,他便倏然止步,沉声喝道:“韦诫奢,我给你十息时间!如果你还自认是朝廷命官,云中郡的太守,而不是目无上官法纪之辈,就给我喝退这些无礼之辈,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大堂中,韦诫奢原本趾高气昂地环视廷下属官,想要借着自己把高适挡在门外告诫众人,他才是如今这云中郡之主,可外头传来的这么一句话却让他的脸上一下子胀成了猪肝色。他自忖出自京兆韦氏逍遥公房,就连杜士仪都被他在私底下斥之为京兆杜氏旁支,哪会把少年孤贫的高适放在眼里?
于是,在下头那些属官各式各样的眼神中,他瞥了一眼神情一振的杜望之,把心一横大声说道:“我才是云中太守,这云中郡内上下,全都归我管辖。今日乃是我审问要犯之时,任凭谁要闯,全都给我拦下!”
有了里头太守一句话,门前府卫们彼此对视了一眼,自是毫不退让。面对这一幕,高适当即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