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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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吊唁的宾客仍源源不断从各地赶来,罗豫章是昔日的上海滩第一大亨,他一去世,不管是商场上的敌手还是伙伴,心里是快慰还是痛心,场面上都免不了要来表示一番。江白夜整整一个下午在灵堂前,对每一位来客都诚心致谢。
到天色近晚的时候,金常盛等人陪着王铨也上门来。
刚一跨过门槛金常盛便唏嘘着赶上来,先是在罗豫章灵前一脸沉痛地上香致哀,又拍着江白夜的肩低声安慰,王铨与罗豫章并没有十分交好,况且又是政府首脑的身份,便只上了香,却也是极其郑重的神情。
招待几人在厅里坐下,金常盛自始至终都是哀悼的表情,又以长辈的身份语重心长地要江白夜节哀。客气几句之后,下人奉上茶,几人默默坐着,听王铨提起罗豫章对于政府事业和上海发展的功绩,均不胜感慨。
一篇总结式发言完毕,众人连连附和,王铨呷口茶,稍顿,状似随口地问:
“罗老当时病重,外面一点消息都没有,他老人家行事低调,这也不说了,为什么连白夜都不告诉呢——虽无血缘,却胜似亲父子,罗老临终都没有见到白夜一面,真是可惜。”
“干爹是怕影响北平的生意。”江白夜眉尖抑郁,“也是我太疏忽,没有觉察到不妥。”
“这怎么能怪你,实在是罗老太重视生意的关系。”王铨摇头喟叹,“有时候,比起安危性命,这身外之物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好。”
几人都称是,江白夜余光在王金等人脸上溜了一圈,没有说话。外面院子里就是灵堂,他转头看见罗豫章的棺木静静停在牌位后面,优质楠木上装饰讲究,追逐戏弄宝珠的两条金龙腾云驾雾,远远看去竟有些狰狞和肃杀之气。
晚上,宾客尽散,江白夜一个人到灵堂前,点起三支香插上,退后一步对着灵牌叩首。
层层白花中罗豫章的笑容安详,从自己懂事起他就是这样一幅慈祥平和的样子。江白夜知道他以前是很有些狠厉之气的,上了年纪之后才慢慢开始收敛锋芒,行事作风尽量低调,可是比起以前却更老谋深算了一些,狠辣是在骨子里的烙印。
在灵前站了许久,想了很多,从幼时到成年后,罗豫章和自己,白茹和梅卿,他一一想过去,在想到梅卿时停下来。梅卿下落不明,他心急如焚只想去找她,结果却回了上海,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身后有轻微响动,江白夜回头,见是白茹,便微微一笑,说:
“这么快就醒了?事情都忙完了,你还是多睡一会吧。”
白茹近乎感激地看着江白夜,他的微笑温和,自他们认得彼此,他对自己就是这样关切的样子,到后来更一日日令人依赖起来,她一见到他就忘了自己。心中又感动又酸楚,白茹拉着江白夜的手摇摇头。
“不想睡。”她跟着也上了香,拂过像框上的一点灰尘,转而对江白夜,“白夜哥,你一回来,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江白夜垂眸点点头,没有说话。
入夜之后白茹坚持要和江白夜一起守灵,打发佣人退下之后,两人跪在灵前,地上点着小火盆,白茹不时烧几张纸钱进去,蓝色火苗在两人脸上闪烁。
跪的时间久了,膝盖受不了,白茹坐在地上,慢慢将头靠上江白夜的肩,江白夜微微一动,将她的头扶正了一点。两人沉默了片刻,白茹低声说:
“白夜哥,爹去了,以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你有什么打算呢?”
江白夜随手拨着火盆里的纸灰,心中有些触动。
白茹不待他回答,又接着说:
“北平在打仗,幸好你回来了,不然我一定担心。现在上海也是,到处都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日本人会打过来,城里都搞得人心惶惶,有不少人都举家搬到海外去了。”
江白夜眉头一蹙,手中动作停下来。
白茹犹豫着说:
“我们要不要也搬走呢?在上海我每天都心惊胆战,总觉得会出事,万一真的打起仗呢?”她抬脸看看江白夜,又连忙补充,“我们在香港那边也有生意的,不如关了上海这边的场子,搬到香港去,以后在那边一心一意地将罗氏继续做下去。不管怎么说香港比上海安稳多了,生意也好做,你说好么?”
江白夜不语,白茹盯着他的侧脸,有些紧张,不由秉住呼吸等他的答案。
“不行,小茹,我不能去香港。”
一句话便将白茹满心的期盼全都浇熄,她抬起眼睛盯着江白夜,他目光平静,真诚中夹杂着歉意,她看得清楚,心里莫名惶恐起来。
“……为什么?”
江白夜垂首看着面前的小小火苗,眼里两谭黑沉湖水中乌光跳跃。他低声回答:
“我不能离开,梅卿在北平失踪了,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要先找到她再说。”
白茹她慢慢坐直身子,迟疑地问:
“梅卿失踪了……所以你要去找她……去哪里找?为了找她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么?上海乱,北平更乱,你要到哪里去找她?”
纸钱已经烧完,盆里火渐渐灭了,江白夜盖住火盆,转而对着白茹,面色十分坚定。
“我想,去东北不会错,梅卿可能是被日本人抓走的。”
白茹震惊,梅卿被日本人抓走?她现在该有多么危险,而江白夜要为了她去闯龙潭虎穴?白茹觉得自己又可鄙又可怜,梅卿遇到危险,自己却不能一心一意地担心她;而这担心又多么可笑,梅卿对自己来说是抢走白夜的人!
她隐而不发的心事,多日来潜意识里的忧虑,全都被江白夜一句话所证实。可笑她原本还在骗自己,白夜去了北平,又平平静静地回来,经过这一个月他们可以当作以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况且爹刚刚去世,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件事。
江白夜要为了梅卿去东北。
白茹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要问他什么,只有连接不断的声音在耳中回荡:他要去找她,去东北,那自己该怎么办?怎么办?
“去东北找梅卿……”白茹尽量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脸上也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只要人脉广,多些人想办法,应该也不难找到人,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等回来以后我们再商量去香港的事,好么?”
江白夜默默地看着她,背着光他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白茹只感觉到他沉郁的眼神逼得自己不得不正视。她也直直盯着他不肯服输,只是指甲掐到肉里去,掌心剧痛。
“白夜哥,你觉得呢?”白茹仍旧强迫自己微笑。
江白夜不语,半晌,才徐徐说:
“白茹,对不起。”
白茹浑身一震,脸色也变得苍白,下一刻她猛地站起身,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委屈:
“你要到东北去找梅卿,找到之后还想和她在一起,那我呢?我怎么办?难道要我一个人到香港去自生自灭?白夜哥,我们在一起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却还不及别人的几个月,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她嘶声责问,忽而转首见罗豫章的遗像就在眼前,慈爱笑容如昔,于是禁不住眼泪又流下来,“爹还在呢!白夜哥,爹还在看着我们呢!你就要这样抛下我一个人,若是爹泉下有知,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江白夜一句也没有反驳,白茹字字句句如利箭攒心,他心里痛苦,脸上却一点也不能表露出来,他对不起白茹,没想过要她原谅自己,只希望她慢慢能真正放开,可梅卿,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丢不下。
白茹见江白夜连反驳都没有,更加心如死灰,明白事情无可挽回,却又不甘心,不肯绝望,他们二十年的感情,她生生世世要依赖的人,怎么能就这样放弃?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人心变了无可扭转,她看出江白夜痛苦,于是自己更加伤心。他连痛苦都不是为自己。
已近深夜,宅子里寂静无声,白茹不断的低声啜泣和喃喃在夜里显得突兀,到最后她慢慢消沉下去,江白夜并没有松口气,心里反而更加沉重起来。
余后几天,白茹一直躲着江白夜,每日忙忙碌碌都在准备去香港的事情,像是两人之前的谈话没有发生过,只有偶尔没人注意的时候才往江白夜的方向投去幽怨的一瞥。江白夜想要寻找时间和她彻底谈一次解除婚约的事,却也连机会都没有,看到她这样自欺欺人,心里只有更无奈。
然而要去找梅卿的事却不能耽误,阿全跟去东北,至今还没有消息,江白夜已经决定不能对白茹继续优柔寡断下去,便也迅速开始安排上海的生意以及白茹在香港那边的生活。这样两人各干各的,一晃眼已经数日没有打过照面。
终于有一天白茹忍受不住压抑的气氛,一大早便在江家门口等着。本来这种时候,罗豫章去世,江白夜应该住在罗家的,可他现在为了避嫌,宁愿这样麻烦。
一出来就看见白茹面色悲戚地站在门口,江白夜微怔,马上反应过来,柔声说:
“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进门,外面天气冷。”说着就要让白茹进去。
白茹却避开他,固执地守在门口,说:
“白夜哥,去香港的船票,我已经买好了,还有你的,过几天就走。”
江白夜锁着眉,白茹这样强逼,他无奈却也绝对不能妥协。
“小茹,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能和你去香港。”
白茹身子微颤,克制不住心里一波波的绝望,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的回答不变,语气不变,甚而态度里面多了几分强硬。她多日来强自表现出的泰然毁于一旦。
“白夜哥,你一定要这么残忍么?丢下我一个人在香港要怎么办?”
江白夜紧抿着唇,残忍么?他是残忍,当初对梅卿残忍,现在对白茹残忍,他接二连三地伤害了别人,结果却令自己痛苦,如果现在仍旧没有一个抉择,不管对谁都是一种折磨。他已经决定要找梅卿回来,任何事都不能改变。
“小茹,梅卿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我一定要去救她。”他看着白茹摇摇欲坠的身子,两手搁在她肩上,语气温柔而坚定,像要给她支撑的力量,“你去香港,用不着想怎么办,那里什么都有,你曾经也去过的,仍旧像以前一样生活就好了——小茹,永远不要小看自己,你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那你就离不开梅卿吗?”白茹受不了,想要尖叫,“我是不想赖着你,我也明白事理,梅卿现在危险,是应该考虑她,可是我呢?我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离开你!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就不要和我订婚!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和我订婚?!”
早知道,万事最难早知道。他在罗豫章身边的二十年,从来都只为权势而争斗,直到有一天心里真正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已经改变。因为梅卿,他开始懂得遵从自己的心。
“小茹,我从来没有照自己真正的心意办过一件事……当初订婚,有很多原因,可也的确是我想要照顾你,我们在一起二十年,你就跟我妹妹一样。”
白茹的眼睛越睁越大,恐惧在心里膨胀,她终于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他毫不留情的剖析。
“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和我订婚,是因为爹,因为罗家的势力,现在爹走了,你也就没有了和我在一起的必要!你想要顺从自己的心,想要和梅卿在一起,那对我呢?你根本就没有用过心!我真是个傻瓜真是个傻瓜!”
白茹吼到最后声嘶力竭,终于慢慢蹲下去,眼泪刷刷流了满面。她这几日所受的痛苦,比过去二十年还要多。
江白夜沉默无语,对不起一句话已经说滥,他也明白不能再这样无谓地争执下去。对白茹,他自然是用心的,但却没有爱,爱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东西,一瞬间就降临,改变一生,他并不能控制一切,只有在行动上给白茹补偿。
白茹仍在哭,江白夜示意旁边的佣人扶她进去休息,自己收拾思绪准备出门,白茹在香港的生活要去安排妥当,去东北的事要马上开始着手准备,上海这边的生意交给谁来照管,一切都要尽快安置下来。
刚走了一步,蹲在地上的白茹却突然跳起来,拦到他面前。随手抹一把脸上的眼泪,她一眼不眨地盯着江白夜,眼里有恨有痛,也有不肯磨灭地渴切。
“白夜哥,我最后、最后再问你一遍,你一定要离开我去找她?”
江白夜目光深深凝视着她,似乎又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千里之外自己已经错过很久的一双眸子,如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