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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海上花-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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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卿闻言却有些不满,他和梅卿在师傅墓前许下终身,从心里两个人已经算夫妻,所差不过一个形式而已,梅卿却说什么“陈年旧事和自己没有关系”,虽说是开玩笑,心里也有些不大乐意,他倒宁愿看到梅卿满脸醋意的样子。

    似乎在这些事上,梅卿极其理解他。这本是幸事一桩,可他却总有些遗憾。

    两人慢慢走着,梅卿见凤卿一直不说话,便余光看他,又看不出来,只能问:

    “你在想什么?”

    凤卿先不答,稍顿片刻,抬起头来,目光在梅卿脸上停了一秒,忽然有些不怀好意的笑起来,凑到她耳边低语一句。梅卿饶是沉静过人,听到他一句浑话,也不由面红过耳,一把将他推开便快步往前走去。

    凤卿在后面笑了一阵,也跟了过去。

    街上人多,两人一前一后立马被人潮冲开,凤卿第一次见梅卿这样羞恼的样子,心里好笑,又着急追她,紧跑了两步,却忽然止住步子。

    黑色车子驶到身边停下来,年轻的戎装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微笑颔首:

    “元先生,我正要去找你。”是顾云,凤卿在顾家的时候见过他。

    凤卿看他一眼,并未接话,眼见梅卿一个人在前面越走越远,连忙追上两步叫了一声。梅卿本来有些羞恼,不想理睬,却听他声音中有丝焦急,也便罢了,本来就是开玩笑,并没有什么大碍,于是回身等着。凤卿追过来,只说:

    “你现在这里等我罢。”说着拉梅卿到一边的摊子旁站着,“我去说句话,马上回来。”

    梅卿不明所以,见凤卿又离开,便也跟着看过去,却见他身边一辆黑色车子,还有顾云身影,便心里明白几分,凤卿曾经被顾启东软禁,对他敌意颇深,如今见到顾云,自然也是警戒心十足。即便是有话和顾云说,也不希望自己参与进去。

    顾云和凤卿到底在说什么呢?梅卿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两人都是严正神色,凤卿脸上颇显得冷漠。他们两人谈话时间有些长,梅卿等得无聊,便随手在摊子上翻着,心中猜测顾云到底为的什么事来这一趟。

    无意中竟翻到那日和凤卿一同看过的兔奶奶,笑嘻嘻咧着三瓣嘴,红花绿叶点缀的袍子,十分鲜艳的颜色。梅卿想起那日自己和凤卿一同看到这个,她还戏谑这兔奶奶和凤卿戏里的扮相一模一样。想到当时情景便觉得有趣,梅卿微笑着拿起那泥塑,心里琢磨着明天中秋,她是不是也该买个回去凑热闹。

    却不料街上人挤人,身后被人一推,梅卿差点站不住,手里的泥塑啪的掉到地上,一摔全碎,嫦娥兔的笑脸破裂成无数片。梅卿没来由的心里一跳,怔怔看着那碎裂的泥塑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转头去看凤卿,却见他仍在和顾云说话,眉头微皱,脸色有些沉郁。

    怔然间听到身后人声,梅卿以为是摊主索赔,连忙从包里拿钱并转过身来,却不是,只是一名相貌极普通的男子,手里捡起那泥塑给梅卿,很有礼貌地笑笑:

    “小姐,你的这个。”浓浓的东北口音,曾经在北平各个角落都有这样的口音。

    梅卿心里一沉,这名男子是在韩家谭跟随宋明美的随从,几天前在平阳会馆外面见到的也是他,当时她还因为此人瞬间的异色而暗生怀疑。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梅卿心中忖度,面上不动声色接过泥塑,口中称谢。

    “沈小姐客气了。”见梅卿闻言扬眉,他一笑,“公演的时候看过沈小姐的戏,那可真是千古绝唱——沈小姐真打算从此停唱么?也太可惜了些。”此时的语气神情已经完全不像跟在宋明美身后那样谦卑,显然他的真实身份并不是宋明美的随从。

    梅卿定定看着他,稍顿,开口:

    “是,多谢。”

    那人笑笑,又对梅卿点头,微微有点弯腰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梅卿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数秒,直到他告辞离去。太过普通的一个人,身上丝毫特征也没有,一混进人群就立马消失不见。

    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阵强过一阵的预感,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事情发生,梅卿也顾不得凤卿正在和顾云说话,两步跑过去拉住凤卿的手,声音有些急:

    “师哥,我们走吧。”

    凤卿本正冷着脸跟顾云说话,见梅卿过来,神色也有些不对,他心里奇怪,转向梅卿,柔声问:

    “你怎么了?”

    梅卿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端正神色对顾云说:

    “顾副官,是顾少派你来的么?如果真有什么要事,请到舍下去坐,在大街上说话真有些不方便。”

    顾云在旁边看着梅卿和凤卿两人的情状,虽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使得梅卿这样紧张,却也看得出这两人感情甚笃,已经俨然是夫妻的样子了。他虽觉得惋惜,奈何顾启东已经主动和梅卿分手,再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况且今天来,也确实只是奉顾启东之命来传个话而已。

    对两人颔首一笑,顾云说:

    “那就这样吧,元先生,刚才说的事,请你一定留意,少帅也不过念及故人旧情来提个醒,并没有别的意思。”

    说完便回车里去,隔着窗户对两人点头,开车离去。

    两人看着顾云车子开走,随即回首对视,凤卿方才的沉郁之色已消,面对梅卿,一脸温柔关切之意:

    “你刚刚怎么了?”

    梅卿沉默,刚刚遇到那人的事,她并没有什么十足的把握,不过猜测而已,况且这事情说出来,只会另凤卿担心,她却不愿看到两人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想至此,还是觉得不要告诉他的好,梅卿摇头,微微一笑,说:

    “没什么,我刚刚看到你和顾云说话,好久也不回去,我还以为又出了什么问题。”稍顿,又问,“顾启东派他来,有什么事么?”

    凤卿细细审视梅卿脸上神色,却再看不到其他,她方才的紧张瞬间就被掩藏了下去。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却也为了梅卿脸上的紧张而感动,这样真实的关切,他付出的感情和信任正在一天天得到更多的回应。

    和顾云的话,要不要告诉梅卿呢?凤卿有些踌躇,顾云来,确实是顾启东的一片好心。说是近来得到消息,日本人因为公演之事,已经将他和梅卿作为抗日的精神代表而倍加关注,而宋明美那边,也对梅卿不怀好意,顾启东不过建议他们离开北平,避开祸端罢了。

    分手之后仍然顾念旧情,却也没有死缠烂打,顾启东确实有过人之处。想到这里,凤卿对他的敌意也减了几分。只是他的提议……凤卿对着梅卿隐含关切的双目,心中悸动,却只说:

    “也没有什么,不过最近北平乱了,他要我们注意安全。”

    果真是这样么?梅卿自然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凤卿想来也是不愿她担心。两人双手握得更紧,梅卿感受到他掌心温度,心中略安,只是仍有淡淡忧虑在心。他们两个都没有说出口,也许担心的是同一件事呢?

    八月十五,皓月千里,幽蓝天空深沉如海。北平城内家家户户欢声笑语,女人们供月分果子,孩子焚烧纸码儿,满大街“沙梨、苹果”的叫卖声,一片祥和的气氛伴随着隐约的秋意将北平烘在其中。

    梅卿和凤卿两个也在院子里看月亮,几个杂佣早就回去和家人团聚,院子里静悄悄的可听见草虫鸣叫,外面胡同里孩子又叫又笑,依稀听见极熟的俗曲,唱说“荷花未全卸,又到中秋节,家家户户把月饼切,香蜡纸马兔儿爷,猜拳行令同赏月”。幼时常唱的曲子。

    凤卿从后面抱着梅卿,两个人都随着曲子摇头晃脑,唱到后来凤卿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小时候唱过的曲子,他们两个都还记得这么清楚。那时候他们无父无母,跟着师傅一个男人过日子,很少正儿八经地过中秋,因而对供月焚纸码这些事极其的向往。

    “那时候师傅嫌麻烦,总跟我们说供月是女人干的事,他一个男人不好动手。”梅卿幽幽的声音,“我都已经忘了供月是怎么回事了。”

    凤卿闻言偏首看她,点头:

    “对啊,供月都是主妇的事,我小时候也见我娘供过。”在梅卿的发端温柔吻过,轻笑,“我们拜过师傅,也登记过了,既然不用请客,你现在就已经算我的妻子了——老婆大人,今天晚上你的责任好像没有尽到吧?”

    梅卿低着头直笑,凤卿不停摇她,非要她答一句话出来,梅卿敌不过,终于抬头说:

    “好啊,供月,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准备,拿什么来供?”

    倒也是,昨天上街,又急匆匆回来,连东西都忘了买,别人家中秋都是果子月饼齐全,他们两个人却是两手空空,只能对着月亮闲聊说话。

    凤卿见梅卿一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为难状,也笑起来,东张西望一阵,拍手说:

    “院子里有葡萄,也算得一样了。”

    “就葡萄啊。”梅卿到葡萄架下抬头巴巴的看了一阵,笑,“太高了,我去拿梯子来。”

    说完转身就要回屋里去,凤卿一把拉住她:

    “不用麻烦,我抱你上去摘。”

    说着便伸臂抱梅卿起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又都大笑。梅卿扶在凤卿肩膀上,好不容易忍住笑,伸出一只手去够头顶的葡萄,可惜还是差一点,密密一大串在上方晃来晃去,就是摘不到手里,梅卿又笑,一笑就泄气,结果两个人手慌脚乱,葡萄没够着,差点裹在一起摔倒地上。

    “你……”梅卿被凤卿拦腰搂住,笑得止不住,刚一直起腰来想要说话,却冷不丁凤卿近身来将她抵到廊柱上。

    葡萄架下暗,梅卿笑声顿止,昏黑中只觉凤卿的气息环绕,她秉住呼吸有些紧张,半晌,凤卿却没有什么动静,只听见轻微喘息。沉寂了一阵,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笑起来,只是笑意与方才不同,都有些沉重的味道。

    随即凤卿拉着梅卿出来,外面月光极亮,人身上毫发可见,每一丝表情都无可隐藏。梅卿垂首片刻,忽然抬起头来想要说话,凤卿却提前一句说出来:

    “时间有些晚了,去睡觉吧。”

    梅卿沉默片刻,抬头看他,却见凤卿脸上只是温柔笑意,并没有其他,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场玩笑。心中复杂莫名,梅卿终于还是点点头。两人一起进屋,凤卿摸摸她的脸,就要出去,梅卿叫:

    “师哥,你……”

    凤卿回身来,看着她,有些不解,片刻之后却慢慢笑起来,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

    “别紧张,不会让你在结婚第一天就独守空闺。”见梅卿瞪眼,他投降地举手,“好了,不开玩笑,你先睡吧,我出去有点事,待会回来。”

    “都现在了,还有什么事?”

    凤卿一笑,神色正经许多:

    “不是都说北平待不下去了么,我前些日子托人在汉口找合适的地方。刚刚电话来说有了消息,现在和一大堆人都在外面摆酒局呢,我过去商量商量,顺便和这里的熟人辞行。”

    梅卿怔怔地看着他,凤卿并没有跟她说,就已经自己去安排了,而且是去汉口。梅卿眼睛有些湿润,她记得自己曾经跟凤卿讲过汉口是怎样一个地方,结果他就记在了心里。

    凤卿见梅卿坐在床头不说话,便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握着她两只手,柔声说:

    “你不喜欢么?我记得你以前说很想再去汉口。”

    梅卿的眼泪刷的落下来,又点头又摇头,半晌,才哽咽着说:

    “我当然喜欢的……可是,都这么晚了,今天是中秋,你还是明天去吧,不用这么急。”

    凤卿微微一笑,帮她擦擦眼泪,说:

    “我只想早一天和你离开这里,能早一刻就是好的,一打起仗来要走就不容易了。”他眼中全是深情,“你先睡吧,我马上就回来,不过两三个钟头的事。”
第十九章
    说完在梅卿手上轻轻一吻,就转身出去了。梅卿一个人坐在床头,终于忍不住伏在膝上哭起来,哭了一阵又追出去。外面月光皎皎,院中凄清,凤卿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轻轻的开门关门声,在夜里悠悠响起。

    睡了不知道多久,梅卿又从梦中惊醒。屋子里被月光照亮,她看看月亮,似乎天还早。起来开了灯,果然只有九点多的样子。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想起自己的梦境,乱七八糟什么都记不清了,只有一点苦涩味道在心头。

    心仍是跳得厉害,胸口也发闷,梅卿倒杯水来慢慢喝,心里想着凤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是事情顺利,真像他说的,他们明天就可以离开北平。梅卿信步到院子里来,看着眼前四合院里的一景一物,还真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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