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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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上烟雾缭绕，空气有些呛人。
顾云终于按耐不住，回头来问：
“少帅，要不要我先去看看情况？秘书长那里的宴会结束得晚，说不准宋小姐什么时候回饭店。”
“不用。”顾启东打开车窗将烟扔出去，夜晚的风灌进来，烟雾顿消，他冷冷一笑，目光中透出几分阴鹜，“我相信宋明美一定会尽早赶回来。”
终于停下车来，周围黑幢幢的建筑中北平饭店灯火辉煌，衬着夜幕如一幅奇美的剪影。大堂人来人往，衣着暴露的洋女人夹杂着端庄贤淑的中国淑女，一掷千金的商界富豪和矜持稳重的政府权贵并行。黝黑的城墙圈住了一角反常的繁华。
一名扭着水蛇腰的红唇女人依偎着腆腹凸肚的老头从面前经过，暧昧的低笑声浸染了香水的浓艳。两名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远远绕道走，又不时回过头来或兴奋或鄙夷地看一眼。兴盛的北平饭店永远不缺各式各样的人来聚集。
顾启东身后跟着祁复顾云两人疾步穿过大堂，如夏日突遇寒流，前台侍者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冻结，立马反应过来之后，慌不迭将宋明美房间的钥匙送上，巴巴地看着三人旁若无人地往楼上客房而去。
宋明美的房间，典型的北平饭店风格，腥红地毯，落地大窗，房内布置却简洁，一眼就能看个大概，似乎也藏不住什么东西。顾启东利眸在周围扫过，行李全在，宋明美并没有要离开北平的打算，她倒稳得住。
祁复在旁边问：
“少帅，要不要搜？”
“文件若真落到宋明美手里，她不会光明正大摆在这里任人来搜。”顾启东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我就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祁复顾云两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说，只静静在旁边陪着等。
墙上的钟嘀嗒轻响，时间缓缓流走，已经到了深夜，顾启东抬头看眼钟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宋明美总是乐于吊人胃口。站起来踱几圈，窗外仍是连成一片的璀璨灯火，换成北平饭店之外的地方，人们早已经睡下。
梅卿现在在做什么呢？顾启东站在窗前，目光幽远。他想起这段日子来自己每天在阳台上看着梅卿的客房，她的灯总是很早就熄灭。梅卿似乎在很投入地过这一段平静无波的生活。太平静了，所以反常。顾启东脑子里浮现出梅卿那样笃定的样子——我在等你，等你放弃——他忽然心里一紧，慢慢双手握拳。
门外响起低低的笑语，还有女子高跟鞋的声音，顾启东立即回神，目光犀利地投向门口，祁复顾云两人机警，也不约而同往门外去，开门正见一脸盈盈笑意的宋明美，旁边伴着神情愉快的中年男子，两人一边说话走过来。
“秘书长，政府近来好像和南方很有交好的迹象，如果真能从此合流，那倒也算幸事……”
宋明美娇媚的声音不像在谈论国事，倒像是女子戏语。旁边男子模糊不清答了几句，见已经快到宋明美房间，只得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宋明美笑盈盈转过来，正要开门，却停住，顾云和祁复两人站在门口，房里灯亮着。
她笑容不改，慢慢走过来：
“怎么，两位今天来这里专门为找我么？真是荣幸。”
“你的荣幸可以放下待会再谈。”顾启东冷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随后是他阴沉的脸，“宋明美，你真是好本事。”
宋明美睁大美目，看着顾启东从里面出来，先是惊讶，不解，随后慢慢微笑起来，近乎柔情地看了他一阵，宋明美忽然转头对祁复顾云一笑：
“可否容我和少帅单独谈谈？”
祁复顾云看眼顾启东的眼色，默不作声退了出去，又关上门，只余昔日未婚夫妇的两人在房内。
宋明美放下手里的包，很快活地舒口气，对顾启东意味深长地笑笑：
“真好，只剩我们两个了。”
顾启东冷眼盯着她脸上千变万化的各种表情，唇边浮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不错，只有我跟你两个人，你可以把这套虚情假意收起来了。”
宋明美柳眉微蹙，幽怨地睇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只顾自散开头发，又去换拖鞋，待再转过身后，已经是一幅慵懒闲适的样子。顾启东站在窗边一语不发，待她经过自己身边时突然出手掐住她脖子，眼中阴郁如寒霜降至。
“我警告你不要再跟我玩花样，丰台军营的文件事关国家机密，若是传了出去，杀了你都有余。”
宋明美被他逼得后退一直到墙，脸色有些难看，笑容却仍旧妩媚。
“真让人伤心……”她咳了几声，挣扎着出声，“我还以为你是来和前未婚妻叙旧情的。”
顾启东下颌抽紧，手上微松，却丝毫也不想跟她废话：
“东西呢？”
宋明美喘息几声，神色缓过来，她仰着脸轻轻一笑，两个人距离很近，这一笑，女子身上的馥郁香气都缓缓飘入鼻端，顾启东却似丝毫也没有察觉，一张脸仍然阴冷。
“你想要和日本人勾结，回你的东北去。若要在北平搞鬼，不要怪我心狠。”
“你的心还不够狠么？”宋明美斜睨着他，似慨叹，又似娇嗔，“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动粗，果然好狠的心……可恨我还是天天惦记着你，真是没用。”
“没用？真是谦虚，宋明美，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能得顾少这么一句，我也算值得，我记得你很少有看得起的女人呢——除了你那位沈小姐。”宋明美艳红的指甲慢慢爬上顾启东的衣领来回游走，声音媚得令人筋骨酥软，“可是沈小姐有我对你这么好么？顾少，恋着一个心心念念要离开你的女人有什么用？我……”
“你是真不打算活着回东北了？”顾启东打断她的话，冷眸中闪过一抹杀机，“若是东西不交出来，别说你，就是你们宋氏满门，都要搭进去！”
宋明美手停在他颈边，睫毛轻扬：
“看来你是很确定那份文件在我手里了？”她一脸苦恼的样子，“不错，日本人是随我一同进北平的，他们窃取丰台机密的事我也知道，可是……文件确实不在我手里，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啊！”
“你是想告诉我文件已经通过别人送了出去？”顾启东冷笑，“宋明美，你以为我是傻子么？”
“怎么会，你可是我爱上的男人。文件……我不过经手而已，现在已经在往东北的路上了，或者你可以马上派人去追回来？”宋明美偏着头，卷发从脸侧垂下来，“你不相信？不相信可以搜我的身，看我身上有没有藏着什么机密文件。”
顾启东脸上凝霜，见宋明美仰着脸，领口微敞，完全一幅任君采撷的样子。他心中暗忖，宋明美绕圈子敷衍，不肯说出实情，要撬开她的嘴并不容易。如果能杀她，他不会手软，只是杀了她也不能解决问题。这个女人的狠劲和狡诈无人不知。
对着面前一双销魂双眸，顾启东沉默片刻，忽然一笑，摇摇头，又转过来看着她，这样一个女人，狡猾有，狠毒有，却永远让人抓不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那么多人为她着迷，的确是有原因的。他凝神看进她眼睛里，似要探索这双眸中掩藏的魔力。
慢慢凑近一点，窗外灯火照进来，她的眼中闪着光，顾启东俯下脸，从背后看姿势极像是在吻她，这样的气息交融视线绞缠，却比真实接触还要亲近几分。宋明美盯着他慢慢接近的脸，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忽然觉得窒息。
男子的气息吹拂在自己脸上，她要被他吸引，她从第一天认识就开始被他吸引，可是又想后退，因为天生对危险的敏锐感觉。正因为危险所以才有了这样致命的吸引力，他的气息源源不断涌来，宋明美靠近，又后退，渐渐往后仰起脸来，她身上的热度一直延伸到脖子上，顾启东的手还在，灼热。
心里低低叹息，宋明美闭上眼睛，快要感觉顾启东的唇印上自己的。她心一跳，头后仰一直碰到身后的窗子，玻璃冰凉。宋明美浑身一个激灵，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猛然清醒过来。遽然睁眼，顾启东的脸在她上首，眼里魅惑之下掩藏着冷酷。
宋明美猛然推开他，迅速镇定心神后微微一笑：
“顾少，要诱惑我，起码得拿出一点真心来吧。”
顾启东凝神观察着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目光锐利如寻找兽踪的捕猎之人。
“我好像差一点就成功了。”他放开手，忽然说。
宋明美转开脸，状若未闻般从他身边绕过，最后停在对面门口，回过头来看他，两个人间隔着整个房间的距离。
“不错，你差点就成功了。”她轻笑，神情复杂，“可是还差那么一点真心——不错，丰台的机密文件在我这里，并没有送出城去，可你能怎么办呢？搜我的身，搜我的房间，或者把我关起来用刑威逼，都无所谓，可是我怕你在使出这些手段的过程中，东西就已经被转移了，来北平的人可不只我一个呢。”
顾启东定定地看着她：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并没有想要怎么样。只是这文件若是给了你，我就背叛了宋氏，佐佐木也不会善罢甘休，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也要毁于一旦……好大的代价。”宋明美远远地看着他，“这么大的代价，我总不能白白牺牲吧？你想要文件，也该拿东西来换才对。”
“你想要什么？”
宋明美唇边溢出娇媚无比的笑意。
半夜开始下起雨来，天亮之后雨势暂歇，天气还是阴沉。梅卿一拉窗帘，玻璃上全是点点滴滴的水珠，像泪痕，颓然地顺着窗棂滑下。半夜的时候它们还那样英勇地往窗户上扑来，终于力气用尽了，也便放弃了。
一开门，泥土的气息迎面而来，院子里湿漉漉，偶尔有女佣提高裤脚慢慢从青石板路上走过。顾公馆里还是这样宁静，外面也许已经闹翻天了吧。梅卿心里沉吟，目光透过层层树影往外面探去。
两天前的晚上顾启东突然出门，到现在也没有再回来过，两天之内丰台所发生的事情全北平人尽皆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连串公告通电，戒严令，满城搜捕日本间谍。如今的北军和东北的关东军已经势不两立，随时都有引发战火的可能。
整个北平上空都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紧张气氛。
梅卿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听到门口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语声朗朗，爽利干脆，随即那女子进门，一双明亮如水洗的眼睛。是顾启东的姐姐启英。
启英一眼看到院子里的梅卿，停住脚步，旁边的女佣小心翼翼，生怕她一不留神跌了跤。启英不耐，对跟前跟后的女佣挥挥手：
“你下去吧，别跟着我了。”
女佣退下，院里只剩两名女子远远对望，启英毫不客气地打量梅卿几眼，目光极利。
“我听伯林说你前段时间就已经到了北平。”
梅卿笑笑，慢慢走过来：
“大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还跟以前一样爽朗。”她用的是第一次见启英时的称呼。
“你也没有变。原来上次我看到的人真的是你。”启英飒然一笑，“真是奇怪，我只见过你一面，却对你的样子记得这么清楚。”
两人在廊边长椅上坐下，梅卿见启英身形，大概有孕四个多月，别的女子到这时候都是形容憔悴，苦不堪言，她却两颊红润，气色颇好。启英不光性子比一般女子强三分，连身体也这样康健，果然是极英气的一名女子。
“这趟来北平是因为什么？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启英明眸看着梅卿。
梅卿笑笑，启英说话也这样直接。一顿，她答：
“为了我师哥的缘故。”
启英想起当日在这里见到元凤卿的样子，明显是被顾启东软禁在这里的。果然自己当日没有猜错。心里暗骂顾启东糊涂，她了然一笑，说：
“所以你救了元先生出去，结果自己身陷此处，对么？”
“是。”梅卿也不讳言，“我答应顾少，自愿留在这里，直到他主动让我离开。”
启英听到这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梅卿，似乎在观察她是否真心，梅卿也不躲，面对这样一双利眸，仍是沉静如水的样子。启英看她半天，忽然笑了笑转开视线。院子里清静，下过雨后泥土味混着草木清气扑鼻而来，顾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她今天来不过是顺路，昨天晚上天气不好，伯林在他任教的文法学院住了一晚，她一大早想去接伯林一起回去，想起近来北平的紧张形势，便拐过来问问顾启东，结果却见到了幽居在此的沈梅卿。
说起来……这沈梅卿还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