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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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扫扫墓，一个月领三块钱工资，也能养活得起自己了。他满足地捶捶腰站起身来，眼睛落到进口处，一愣。
墓园门口，有女子的身影沿着细碎卵石小道缓缓而来，黑衣，步子轻盈宛如从水上漂过。老汉手紧紧握着扫帚僵在那里，好几天没见到有人来墓园，如今猛看到这样一个人，他心里有些惊惧。慢慢人走近了，是个极年轻貌美的女子，老汉吁口气，堆起殷殷的笑容迎上去：
“小姐，来扫墓么？是来看哪位，我带你过去。”
女子微微一笑：
“不用了，谢谢您。”
说罢对他点点头，正要走，又停下来。
“还有花么？”
老汉忙不迭回答：
“有，月季花。”从路边剪了几枝白月季给她，补充一句，“不卖钱，政府养的。”
女子对他感激地一笑，接过花往碑林中而去，老汉愣愣地看着她一抹倩影从眼前掠过，径直走到自己刚才扫过的墓前停了下来，背影安静，仿佛定在那里。看上去简直像一缕幽魂，不过幽魂看上去不会这么沉静。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老汉又不由自主咳了一声回过头来，心里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么大年龄还盯着姑娘家发呆，说出来要被别人笑话的。老脸微红，扛起自己的活计慢慢回去，快进屋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子的姿势没有变。园口有别的人进来，他没再多看，直接回屋去。
明明是个很普通的下午啊，没看出什么地方跟往日不一样。老汉嘴里嚼着窝头，觎着眼睛往外面看去。阳光渐渐明朗起来，墓园里的草木经过雨水也比往日青葱许多。一个天气忒好的下午。
梅卿静静站了一阵，弯腰将手里的花放到墓前，月季有刺，指尖被扎了一下，殷红的血珠冒出来，她将指尖放进嘴里吮着，看到石碑上师傅的相片，有神的双眼中似有些笑意，师傅的眼睛永远都不会老。他们在一起十余年，分离的日子却无止境的延长着。
若是师傅还在，知道她因为凤卿不得不重返北平，会有什么反应呢？他虽然也爱重凤卿，却一向反对两个徒弟在一起。
你们都是无根的人，绑在一起只能一辈子飘荡，定不下来的。
梅卿还记得当初师傅的忧虑。她和凤卿两个人，从很早以前就绑在一起了，也许就在第一次见面她叫他哥哥的时候。他们的命运盘根错节，本就不是可以一刀切断的。师傅说的根，不在命，而在心，梅卿明白只要自己的心定下来，命运也就定了下来。
她手擦去相片上的水渍，低声说：
“师傅，我现在才明白过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才明白过来。我要找师哥回去，你也同意的，对么？”
照片上的老者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含笑。
梅卿也笑起来：
“我知道你一定同意的。”
眼睛从相片上抬起来，看着眼前苍松翠柏，梅卿有些恍惚，她离开北平半年，像离开了一世。曾经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
顾启东抓了凤卿来，不过是想要逼她，若是她置之不理，顾启东也没有办法，只能放了凤卿，这一趟其实本不必来，若只为找凤卿的缘故。但若是为了了结前缘，便有必要了。顾启东不会轻易罢手，梅卿想起自己当初那样仓皇的逃走，也许是因为明白有一日定然还要回来的。
她一定要再回顾公馆去找凤卿。
从墓碑前直起腰来，梅卿再看一眼师傅的相片，正要转身之际，身后温和声音响起：
“沈小姐？”
梅卿愕然，这个声音似曾相识。她转头，看到身后男子，苍白额头，眼睛略弯，含着亲切笑意。
“谭先生。”是谭伯林。
谭伯林打量梅卿几眼，悠然一笑，弯腰将手里的白月季和梅卿的并排放在一起，眼睛看着梅卿师傅的相片，说：
“原来真的是你，上午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上午……是在顾公馆么？”梅卿看到他们夫妇从顾家出来。
“对。”谭伯林转过来，看着梅卿，黑色眼睛中闪着睿智光芒，长衫上纤尘不染，他向来是个温雅随和的人，“沈小姐什么时候来北平的？”
“昨天刚到。谭先生也是来看师傅的么？真是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谭伯林和梅卿一同转身往外面踱去，“我当初也跟俞师傅学过京剧，虽比不上你这个关门弟子，起码还是有师徒情谊在的。”
谭伯林好戏曲，当初闲时也曾在梅卿师傅门下学过一段日子，算作票友。师傅年轻时名满京城，上了年纪便只一心一意教导两个弟子，很少再登台，记得他的人也不多，谭伯林便是其中之一。梅卿仍觉得感激，说：
“师傅有谭先生这样一位忘年交，实在是幸事。”
谭伯林笑笑。
“今天来，一方面是看俞师傅，另一方面，也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来了北平。说实在的，在顾公馆外面看到你，我很惊讶。”
梅卿停下脚步来，见谭伯林看着自己，眼中颇有关切之意。他们在北平的时候也算旧识，除去和顾家的关系外，谭伯林对梅卿本人也是很欣赏的。
“我来，是有事情要找……顾少，”梅卿沉吟，“谭先生，你既然去了顾公馆，有没有看到我师哥在那里？”
果然是因为元凤卿的事。谭伯林几乎马上猜出了这其中的缘由。
“不错，我是见到了元先生……沈小姐此行，是为了他来的么？”
梅卿点点头，她想以谭伯林的智慧，这其中也并没有什么多解释的。凤卿在顾家，想必不会出什么事，但是要怎么说服顾启东放他出来？梅卿想到顾启东的霸道性子，不由蹙起眉头。还有顾家，她曾经的噩梦，如今却不得不主动找上门去。
谭伯林看着梅卿脸上神色变化，摇头说：
“启东是个很固执的人。”
“我会想办法的。”梅卿眼睛看着前面，脸上神色不动，“总有法子的。”
谭伯林摇头轻笑，他知道梅卿决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她比启东更固执。本来想也许自己和启英可以帮忙一起去劝启东，不过……看上午的情况，恐怕不容易，而且这种事，外人也不宜涉入。谭伯林想了想，只真诚地说：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梅卿点点头，对他一笑。两人慢慢从墓园出来，梅卿看着香山脚下树木葱茏，北平城被笼罩在明朗阳光下，她不会忘记这里是自己曾经那样爱过的一个地方。顾公馆并不是龙潭虎穴，她可以拼着以后的时间和顾启东耗下去，只要他能放凤卿出来。
梅卿忽然发现她现在对顾启东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恨，也许是没了爱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受了比以前更重的伤的缘故。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地看着前方，眼神悠远，像是要透过在前面延伸的小径看到另外一个地方，看到自己的另外一段感情和历程。
第四章 碰面
从墓园回来，梅卿衣裳都没有换便直接去了顾公馆，一年前顾家发生的事，外面并没有传开，但私底下下人都知道的。见到跟在门房后面进来的那条黑色影子，众人都愣住。面面相觎了半晌，一人反应过来，连忙回去通报给顾启东知道。
顾家宅深地广，顾启东还没有出来，梅卿被佣人安置在厅里，周围众人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她静静坐着不动，眼睛对着外面的院子。顾家和以前不一样了，梅卿心中有些触动。她记得曾经在院角窗下有石榴树，窗户整天开着，火红的石榴花伸进去。
刚刚进来的瞬间，梅卿已经看到那扇窗户被封了起来。那是她曾经遭顾启东禁锢的地方。
无言垂眸，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水太烫，梅卿被烫的眼泪都快下来，她猝然放下杯子，一点水珠溅出来落到手上，慢慢滑下来，像一道眼泪划过的痕迹，湿热透过皮肤深入骨髓。梅卿心里恨自己，她原以为可以平静面对这里的一切。
顾启东从外面进来，正见到梅卿坐在厅里发怔的，他恍惚听见自己的心扑通一声掉进古井，缓慢沉底，平静井水被破开四散而去，掀起细微的波澜，不知是欢喜还是悲哀，只是感动。
她在这里，黑衣黑发，黑的眼睛，像一滴水珠般沉静，和他曾经无数次见过的那样，这样的衣裳，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表情。有一瞬间顾启东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时候。
他眼光一霎，暗自握拳抑制住自己心里的波动，慢慢走到梅卿面前，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你什么时候来的？”
梅卿没有抬头，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接近自己，厅里悄无声息，佣人都退了下去，钟摆的声音在耳边咔嚓咔嚓，梅卿感觉到他身上的清寒之气一点点弥漫过来，不由分说将整间客厅充斥。身前一道阴影，他停了下来。梅卿抬头，望进他喜怒莫辨的黑眸里。
“我什么时候来……你难道不清楚么？”梅卿站起身来直视着他，“我以为我的行踪你掌握得清清楚楚。”
顾启东无言。她还和以前一样，却又不一样，比以前多了一点尖锐的味道。
“不错，从你一到北平我就得到了消息。”顾启东背对着外面，光线从身后照过来，他的脸色有点晦暗不明，“梅卿，你真的来了，可我不知道自己该高兴的好，还是该失望的好。”
梅卿淡淡一笑，移开视线就要坐下。
“你想让我来，我来了，还有什么失望的——”
话未说完顾启东倏的伸手出来抓住她，梅卿措手不及被拉的一个趔趄撞进他怀里，他身前的铜扣冰凉硌手，男子的气息迎面而来。梅卿下意识的挣扎，又马上放弃，抬头遇到顾启东的视线，他的目光中有一丝阴郁，急风暴雨将要来临的征兆。梅卿不动如山，她早已做好要承担一切的准备。
“我是很失望。”顾启东声音很低，咬牙切齿，“我冒险到上海要你回来，你不肯，求也不肯，逼也不肯，可现在你却为了他自己送上门来——梅卿，我真是失望！”
“所以你失望，是觉得自己输给了师哥么？”梅卿忽而一笑，“你真是奇怪，他是我的师哥，是我的亲人，我自然要关心他的。你又算我什么人？什么都不是。你早在抓他那一天就知道我必定会来的，现在目的达成，又说自己失望，不是太矫情了么？”
顾启东一眼不眨地盯着梅卿，梅卿也并没有躲闪。半晌，他慢慢说：
“梅卿，你变了。”
梅卿扬眉：
“变得残酷了么？你现在发现还不算晚。”
顾启东眯起眼睛：
“你想说什么？”
“我不过想劝你，既然我已经变了，不再是以前的沈梅卿，你又何必这样执著。”
顾启东箍在她腰后的手收得更紧。
“就知道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梅卿，你还是你，不管外表变得多残酷，多冷漠，内心却还是以前的梅卿。”手下用力，将她拉得更近，两人气息交缠，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暗涌如潮，他低下头，凑在梅卿耳边，“你不要妄想了，既然已经踏进了这个门，就不用再想着全身而退。”
梅卿双手抵在他胸前，他们曾经那样亲密，她对顾启东的气息并不陌生。隔了这一年的时间，像突然隔了一道樊篱，再也难以融合。顾启东的霸道一如往常，她的心境却已经不是从前。
人若是没有了感情，就会变得聪明理智许多。
梅卿手上抵抗的力气一松，顺从地靠在他胸前，轻声说：
“我来了就没有想过要退缩。”
顾启东眼中一暗，抓着她的手腕将两人分开，梅卿被迫抬起头来。他审视着梅卿的神情，脸色阴晴不定。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已经到了你手里，也没法再逃走——你的目的达到了，该放了我师哥了罢。”
顾启东不语，想要笑，笑不出来。不错，他的目的达到了，梅卿也并没有反抗，比预计的还要顺利，可他却丝毫喜意也无。他知道梅卿有多么痛恨自己，可是如今为了另一个男人，她却可以对自己笑脸相迎，真是讽刺。
顾启东冷哼一声，手扶着梅卿的后脑去吻她，那样粗暴的方式，简直不能称作吻。他痛苦，想要梅卿也痛苦，可是梅卿并没有反抗，也没有反应。顾启东的心一沉到底，他开始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梅卿唇边停了一刻，他收回来，眼神变得冰冷。
“放了他，可以，你用自己来换，我要你以后永远待在这里。”语调毫不留情。
“好，除非你自己要我走，否则我不会离开。”梅卿定定地看着他，惨遭蹂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