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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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夜摇摇头说:
“别的事倒是其次,现在紧要的是找到小月桂。”稍顿,他叫上姚子昊一同出来,关上门后,面对列队的下人,“桂姨娘失踪这件事,你们这些贴身的下人也都有责任,都给我好好想想,她平日可说过想去什么地方,想去干什么营生?”
众人都摇头,其中一个丫头的声音回答说:
“桂姨娘平日都不怎么和下人说话,只是常出去见朋友,一去就是一整天。”
“都什么朋友?”
“干什么的都有,最多的就是以前的票友,她在丹枫楼时认识的。”
江白夜闻言沉吟,姚子昊忽然出声说:
“这件事的线索,说来说去就是丹枫楼,我们明天就去那边。”
第四章 约定
宴席早早地结束,元凤卿和沈梅卿两个站在门口等车来接,周围的人喧嚣而过,总要回头来看看他们两个在台阶上的身影,凤卿莞尔一笑,对梅卿说:
“梅卿,你长大了。以前被别人看一眼,你总要脸红半天,被追得紧了,还会闷不吭声掉下眼泪来,现在却有了这样的镇定功夫,连我都有些自愧不如。”
“我哪里能和师哥比。”梅卿侧着脸,平静无波的声音在暗影里流动,“九岁学戏,十四岁登台,到现在都已经快六七年了,还有什么是熬不过来的?上海已经够好的了,凡事总要讲究文明,在北京的时候,别人的目光更是如刀子一般呢。”
凤卿叹口气,说:
“梨园男女以色侍人,这些本来就是不可避免的,我至今还没有见过别的女子能有你这样的风骨。不过只要有功夫,即便是冷月孤梅,也会成为众人心头所好,这些年难为你在北平的漂泊了。”稍顿,他又问,“那边如今乱得很罢?”
“乱,几派军阀混战,日本人也横行霸道,自从师傅去世,我就有些撑不下去了。”
“我猜就是这样,否则你也不会回来上海。”他眼波如水,神色很魅惑,“不过我很高兴,你终于来找我了。”
梅卿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是清冷动听的。
“爹娘去了,师傅也去了,我如今除了师哥,再没有别的亲人,不回来又能去哪?”
凤卿一顿,问她:
“不打算再找你亲生爹娘了?你小时候跟着我和师傅学戏,每次练累了的时候,就又哭又闹,说不要唱戏了,要去找亲爹娘,要像别的小姑娘一样在家里安安静静地作女红。你那时候像个小大人,每次一吵,我就忍不住想笑。”
“不找了。”梅卿也笑起来,“那时候不懂事,依稀听到爹娘说过‘领养’什么的,就认定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等到孤身一人的时候,就想在大海里捞根稻草,给自己平白变出另一对爹娘来。现在想起来,那时听错了也是有的。”
“也是,茫茫人海,又没有一点头绪,不好找。”凤卿点头,有时候,他私心里会盼望梅卿不要去找什么爹娘,即便这个念头有些可恶,他也想要梅卿真的孤身一人,只能与他在一起的。和别的姑娘一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他知道梅卿总是抱有这样一丝微渺的希冀不肯撒手。
两人这样默默站了许久,汽车还没有来,凤卿担心梅卿受凉,便有些不耐烦,跨出一步去正要租车,却被角落里一个探头探脑的车夫迎面撞上,那车夫操一口苏北腔,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大着胆子邀请说:
“先生小姐,要坐车吗?便宜,今天生意差,车钱我可以少算一点。”
周围的黄包车夫吃吃笑起来,都知道面前这两位大有来头,是绝对不会坐黄包车的,苏北佬还这样冒冒失失冲上去,免不了要招来一通臭骂,还不如老老实实在这里等一般客人。苏北佬不理会众人的笑声,一把将呆呆的祥发扯出来,又问:
“先生小姐,坐车吧,刚好两辆,我们哪都去,晚上下过雨,空气好,还是坐黄包车好些,不比汽车里那么憋闷。”
凤卿有些犹豫,梅卿在旁边看到那车夫一双眼睛有些祈求地看着自己,不忍心浇熄他那点微末的希望,便点点头。苏北佬喜出望外,慌忙催促祥发去拉凤卿,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看着梅卿上车,招呼声一响,两辆车便一前一后往杜美路的方向跑去。
晚上空气很清爽,车轱辘碾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只是前进的速度之慢有如龟爬。祥发和百晓因为自己拉的是这样两个人而激动,总希望这条路能够永远走下去,车上的人能够一直交谈下去——在丹枫楼,元凤卿和沈梅卿的声音是属于所有人的,而此时,这声音却是属于他们两个普普通通的车夫。
“梅卿,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凤卿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那边房子大,闲着也是闲着,你一个人住在这边,我总是不放心。”
“没关系,这边还有张妈在,况且你那里门庭若市,整天人来客往的,也难得清静。”
“我也没有办法,有些人是不能不敷衍的。”凤卿苦笑,“本来今天晚上这个寿宴不预备叫你来了,只是丹枫楼那边终归还是罗老的地方,我们想要在此立足,是一定要和他处好关系的。还好,江白夜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不至于故意找茬,你我只管唱自己的戏便是。”
江白夜。梅卿忽然想起了在宴会上看到他那双眼睛,彬彬有礼的,透着一点淡漠的神气,坚决阻隔别人视线的探索,他的神情,正是游离于白日与黑夜相交的那一点,不十分透亮,却也不深沉,是光影转换时的霎那间空白。
到了梅卿在杜美路的家,小小的楼房前有一支早春的绿萼梅花伸出来,梅卿在花枝下站定,对面是凤卿,恋恋不舍的百晓早就被祥发连拉带扯拽走了。夜晚清静,微雨和知己,是典型的戏剧一样的感觉,梅卿有一点迷恋此刻的氛围,但终究还是低声道别。
“那麽,明天见吧,师哥。”
“你好好休息,明天丹枫楼还是挂的头牌,戏份不轻。”凤卿笑着叮嘱她,“回去不要喝冰水,晚上别着了凉,否则明天嗓子要坏的。”
梅卿点点头,就要转身回去,又被叫住,她回过头来,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凤卿,里面有小小的火苗在扑闪,似乎快要被风吹熄,却还是挣扎着不愿灭。这样的神情,宛如她曾经在茫茫人群中寻找自己亲生父母时,那种凄惶无助又不甘心放弃的小小女孩子的倔强。
凤卿明白她的期待,心里却有些苦涩,沉默片刻,他说:
“师傅的信我看了,他说要我照顾你一辈子。”
梅卿的眼睛固执地追逐着他,却再没有下文,她终于撇开视线,涩声说:
“你若是愿意,就不会到现在才提起这件事了。”
“不,我自然是愿意的。”凤卿抬起头来,“可是梅卿,我怕你会后悔。”
“我不会。”
两人静静地对视半晌,路灯已灭,周围是无际的黑暗,可两人都觉得彼此的眼睛在夜色里明亮地灼人。凤卿抵不过梅卿的固执,妥协说:
“会不会后悔,相处了以后才知道。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在一起了,你又来上海没多久,一切都没有定下来,索性等这段忙碌过去了,我们再说这件事,好么?”
“师哥,你知道我的,凡是总要有完全的把握才能安心,可你,”梅卿也笑了起来,这样一幕逼婚的场景实在有些奇怪,可她确实知道凤卿是爱着自己的,“你是最不能让我安心的一种人,我不能接受这样含糊的答案。”
“几年不见,你真的越来越大胆了。”凤卿无奈地笑,“你这是在跟我逼婚么?这件事要是被别人给听到了,看你沈梅卿冷月孤梅的名头往哪里摆。”
“我不在乎。”梅卿很认真地摇头。
凤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知道梅卿这样的固执和勇敢从何而来——被亲生父母送给别人领养,养父母又先后去世,继而便是师傅,梅卿从幼年开始就一直生活在动荡不安中,所以才想要这样牢牢把握住能够把握的东西,给自己安定。
所以梅卿,你是把我也当成了大海中一棵救命稻草了么?
凤卿一直在沉默。
梅卿静静地等待他的答案,她已经等了许多天,真到了这一刻,却渐渐平静下来,不是因为十分的自信,而是知道前面无路可走时便索性不再挣扎,类似于壮士成仁的悲壮。感情本是水到渠成,而她所期望的也不过是得片安身之所。
“师哥,若是真的不成……”那就不成吧。安身之所,哪里没有呢?沈梅卿不一定非要依赖别人才能活下去。可是离开了梨园,去哪里,做什么呢?夜色中有些茫然,梅卿只觉胸口发闷,想要吐一口气出来,然后潇洒地笑笑,却发现腔子里空空如也,她笑不出来。
“好,我答应你。”凤卿心意一决,这么长时间莫名其妙的犹豫,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爱着梅卿,“我们先等三个月,若是这段时间内你还找不到安身之所,就索性嫁给我吧。”
梅卿一愣,她差点就要将放弃的话说出口了。慢慢回过神来,她明白自己逼婚成功,终于有了种尘埃落定的安全感,便微笑着答应。
“好,要是时间到了我还独身一个,你就负责娶我。”
第五章 做戏
江白夜和姚子昊站在丹枫楼外,身边拥挤的人群中既有楚楚绅士,又有深闺贵妇,从社会名流到贩夫走卒不一而足,姚子昊细细地读了一遍戏牌,口中轻佻地吹声口哨。
“好运气,今天沈梅卿头牌,唱的是黛玉葬花。”
沈梅卿,京师伶后,梨园佳人——江白夜微笑着看完戏牌,还不忘提醒姚子昊说:
“你别忘了今天来是干什么的,待会不要光顾着看沈小姐,把正事都丢到脑后去。”
“不会不会。”姚子昊猴急地催促几声,两人便随着人流往丹枫楼内去。
戏楼里是传统的三层位子,从上到下,观众的地位依次递减,江白夜和姚子昊坐在最上面的看台里,楼底下挤挤挨挨都是短打粗衣的老百姓,有叫卖瓜子果子的来往穿梭,又有茶房小厮的手巾子在众人头顶飞来飞去,全场声浪一阵压过一阵,极其热闹。江白夜想到沈梅卿的寒梅之姿,简直觉得不能将她和这戏台联系起来,正要跟姚子昊说,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只笑说:
“好多年没来过戏园子了,我最后一次随家里人来看戏,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姚子昊诧异地看一眼江白夜,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自己从前的事。
“快二十年前?那时你也才七八岁罢?你那么早就没了爹娘?”
“对,霍乱,爹娘都病逝了,我才流落到上海,被干爹收留,就到了现在。”
姚子昊一怔,问他:
“才七岁就流落街头了,你再没别的亲人了麽?”
江白夜摇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淡然的脸上忽然显出一抹温情。
“不对,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亲人的。不过那时候只是个婴儿,到现在,应该也快二十岁了吧……”
最后一句话近乎自言自语,姚子昊没有听清楚,正要再问一句,却被戏台上的琴声二胡声打断,又见江白夜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显然不欲多说,便也不再细究,只转过头去看戏。沈梅卿的黛玉葬花,他可不想错过。
戏台上黛玉方一出场,便引来观众如雷掌声,一方面是因为扮演者如日中天的名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其扮相之美。丹枫楼灯光耀眼,即便是坐的远些也能清楚得见伶人装扮。戏中黛玉头上品字形古装发髻,佩以珠翠鬓花,上穿浅兰色大襟短袄,下系白色绣花长裙,外加腰裙一缕薄纱,装束有别于往日花旦的大红大绿,底下人看了只觉得清新淡雅,妙不可言。
姚子昊往前探了探身子,其实并看不清黛玉眼中的神情,但从她的一招一式,一个转身,一个甩袖中,他模模糊糊觉得黛玉应该是很哀怨的,夹杂着一丝渺茫希望与不甘的哀怨。她站直身子慢慢地来回踱步,头稍昂,凝望前方目光闪闪如秋日晨星,是泪麽?也许,这样倔强的泪,他似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可又被压抑着冒不出来。
曲声略低,黛玉走向台中,眼睑略垂,眼珠缓缓地转动,然后站住,脸上透出几分凄楚的神情,嘴角仿佛微微有些颤动。接着念引子:‘孤苦伶仃,一腔心事向谁论?’声调娇柔凄婉,一直提着每个人的心,上升,上升,到了高无所依的空中,被底下的风卷着飘荡不定,恍惚中只觉自己也要从此孤苦伶仃,再无所依靠。
黛玉葬花,且歌且舞,“花谢花飞花满天,随风飘荡扑绣帘。手持花帚扫花片,红消香断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