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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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兄妹
外面太阳很好,空气中都有股甜香,墙角枝丫上一咕噜一咕噜的花苞,引得蜜蜂恋恋不去,金黄色的蜂聚成团,映着蓝天格外悦目。梅卿想起自己的梅花来,便进屋将它搬出来放在院子里阴凉处,看着嶙峋怪枝尽情舒展,心里很觉欢喜。
站了一会刚要回去,就看见张妈从外面跑回来,神色很匆忙。梅卿问:
“张妈,什么事啊?”
张妈愣住,原来是一直往屋子里跑的,听到声音才注意到梅卿在院子里。她脸色怪怪地盯了梅卿半晌,憋出来一句:
“小姐,江先生来了。”
话音未落又有人按门铃,张妈仿若被吓了一跳,偷偷看眼梅卿的神色,便急忙去开门,口里笑着说:
“江先生进来吧,小姐也在院子里呢。”
梅卿站在树荫下,脸色也带点阴郁。江白夜近来似乎突然对她有了兴趣,梅卿自然不会推断他是因为觊觎自己的美色,但正是因为连自己都摸不透他的心思,她才觉得懊恼,这样被动的处境实在不妙。况且江白夜又并非寻常人。
江白夜跟着张妈进来,后面还跟着江家的管家。梅卿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几人的动作,张妈有些尴尬,连忙对梅卿使眼色:
“小姐,江先生今天来有事找你呢。”
“江先生还有什么事?”梅卿雷打不动。
江白夜站在对面,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树荫下点点光斑投在他脸上身上,光影相衬,生出一种活泼的气息,似乎化解了他眼中的茫茫大雪。梅卿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平日江白夜将自己的心绪掩藏得太过完美。她迟疑了一瞬,说:
“看来江先生真是有事情才来的,进去再说吧。”
几人落座之后,张妈忐忑不安地看眼江白夜,下去倒茶,梅卿问:
“江先生到底什么事?几天前在咖啡馆你就想说了,却没有说,为什么?”
江白夜沉吟了一下,问:
“沈小姐,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父母的事?我是指……亲生父母。”
梅卿的表情冻结在脸上,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江先生,你调查过我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江白夜没有回答,又扔过来一枚重型炮弹:
“你原本并不是上海本地人,是被沈家从汉口带回来的,对么?”
梅卿豁的起身,直直地盯着江白夜,身边张妈倒水沏茶,杯子没有放稳,哐啷啷轻响,梅卿伸手止住张妈的动作,问:
“张妈,是你告诉他的么?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小姐!”张妈哀求地叫了一声。
“沈小姐,你不要激动。”江白夜的声音天生就有安抚人的力量,“这件事不能怪张妈,有关你的身世,我确实问过她,但那已经是之后的事了。之前,是我派人去调查的,但查的并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叫沈东华。我调查他,是因为一件往事。”
梅卿的目光如箭,定在他身上。他深深地看了梅卿一眼,继续说:
“沈东华是上海本地人,曾经他和沈太太一起往汉口驻店,做的是米粮生意。二十年前汉口发生霍乱,饿殍满地,民不聊生,常常数十里地看不到一户人家。沈东华心地不错,有时会匀出一点粮来接济难民。有次他出门,正看到有人丧葬,殁了的是家里女人,还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七岁,另一个嗷嗷待哺,沈东华不忍,便帮着葬了人,结果孩子的爹心生感激,就提出把孩子给他领养……”
梅卿沉沉的坐下来,目光落到屋外纷闹的花枝上,心乱如麻。江白夜的声音一波波涌来,往事一幕幕重现,自己快要被淹没在其中。爹娘的事情,她从来都没有听人这样详细地讲述过。而这个讲述的人,与自己并没有丝毫关系。
“刚好沈东华和沈太太结发多年却无所出,他见眼前未满岁的婴儿可爱,就果真领养了这孩子。回去之后沈太太也很欢喜,从此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一段时间之后,汉口情势更加混乱,沈家夫妇担心孩子也染上瘟疫,就一家三口搭船回到了上海老家,再也没有回汉口去过。”
江白夜讲完一段,停下来,看着木然的梅卿,轻声说:
“剩下的,不用我讲了吧?沈小姐,若是沈先生沈太太泉下有知,看到你今天的成就,一定很欣慰。”
梅卿默默地听完,好半天没有反应。良久,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倏的转过头来,问:
“不错,江先生,你对这段往事比我还清楚,那我可不可以问一句,你到底是基于什么立场来调查我爹娘的?”声线紧绷,其中隐含着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期盼和希冀。她从刚一开始听到这段往事时就萌生出来某种预感。
“沈小姐。”江白夜的目光从各个方向出来笼罩着她,“你一定没有听说过,我也是二十年前因为霍乱,从汉口流落到上海的。”
梅卿如遭雷击。
“我还记得当初我爹临死前,很后悔,说不应该把自己嫡亲的孩子送给别人,就算是心里再感激,日子再艰难,也好过骨肉分离,一家人一辈子再难聚首。”他的声音愈加柔和,眼中暗涌如潮,“沈小姐,梅卿,你要让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张妈惴惴不安地看看江白夜,又去看梅卿,不知该不该附和一句,管家则跟随江白夜练得一身镇静功夫,只是静悄悄待在角落关注事情的发展。江白夜温和的目光带着无尽压力笼罩过来,梅卿突然发现自己无路可逃。原来,从咖啡馆那天开始,他都是带着这样一个目的,一步步攫住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不,我不相信。江先生,”她固执地盯着江白夜,“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可笑了么?一个素无瓜葛的人,突然间跑过来跟我说,他和我是亲生兄妹,我就要这样相信了么?沈先生,只要你愿意,随便出去找个人,说是她的哥哥,相信没有人会拒绝,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来找我?”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件事是有些太突然,但是梅卿,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预兆或者证据的。”江白夜耐心地解释,“沈先生沈太太去世多年,并没有留下关于你身世的线索,你也没办法去找,只能任由老天做主,对么?而我,也是循着当年的线索一直找到这里来的。我是一直到上次咖啡馆谈话的时候,才知道你就是沈东华的女儿。”
似乎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哥哥。而且正好还是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对自己来说有什么不同么?梅卿并不承认这一点。她看着江白夜脸上一派的温和,有片刻的失神,鬼使神差般想要放弃似乎有些多余的戒心,便问:
“你真没有证据吗?”
江白夜眼里闪过一丝笑影,他点点头,说:
“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有样东西也许可以说服你。”
身后管家迅速送上一沓纸片,梅卿接过来一一看过去,前面大多是江白夜派人在汉口调查的结果,从沈家的店铺,到汉口沈宅地址,再到当年沈东华的赈灾纪录,梅卿越看越快,到最后,只剩下一张发黄的借据,上面写的是江氏某人当年为丧葬借得沈东华银钱20块的字样。梅卿盯着那张几乎一用力就要被揉碎的纸片,旁边江白夜的声音解释说:
“当年爹受得沈氏接济,坚持亲笔写下来的借据,沈先生当初本来是拒绝的。”
梅卿没有抬头,她的眼睛在这纸片上钉住,想要从这并不甚整齐的字样中找出一点东西来,能够和自己发生某种神秘联系的东西。写字的这个人……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么?
梅卿摇摇头,脑子里渐渐混乱成一团。她将整件事前后联系起来细细想了许久,并没有发现任何漏洞,这借据也不像伪造,况且江白夜实在没有骗她的必要。但……两个前一天还针锋相对的人,突然间发现彼此是亲生兄妹,这件事太过诡异。
而且,梅卿的心里有永远散不去的隐痛。她怕再一次失望。
屋里众人都静悄悄看着梅卿脸上神色变化,半晌,她面色一定,对江白夜说:
“江先生,”到这个时候,梅卿并不想换什么称呼,“这件事关系重大,能不能容我再想想——这些信件,能先放在这里么?”
“自然的。”江白夜了然地点点头,“梅卿——或者你还要我叫沈小姐,也无所谓,沈小姐,你先好好想想吧,我过些天再来。”
此刻他这样理解的态度实在是让人不能不感激,梅卿咬着唇看了他一眼,试图以另一种角度和立场。
两个人目光对视一阵,慢慢都开始微笑。江白夜终于站起身来,说:
“那么,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好。”梅卿犹豫了一下,那声疏离的江先生还是没有出口,“就这样吧,下次见。”
第二十一章 迷情
江白夜一走,梅卿在屋里呆了半天,忽然想起来,问张妈:
“张妈,这件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张妈心知自己刚才神情有异,是决计瞒不过梅卿去的,便索性承认,“对,小姐,这件事江先生曾经来找过我。那天他来问小姐的身世,我想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坏主意,就都说了。”
梅卿沉默,随即又问: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张妈觎她一眼,“就说小姐是老爷从汉口领养的,还说了你当时被抱回来的情况。再没什么了。”
梅卿低头沉思,并没有看她,半晌之后,迟疑地问:
“张妈,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很奇怪?没有一丁点预兆,就突然有人找上门来说是哥哥,但是他也没必要撒谎啊。”
“小姐,我觉得江先生说的都是真的。谁没事乱认亲呢?江先生这么好的人,别人求也求不来呢。看你手里的东西,不都是他给你的证据么,假不了的。只不过这件事太突然,你一时没法接受,习惯就好了。”
习惯什么?习惯有个哥哥?梅卿想起自己小时候无穷尽的期盼,如今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却无故退缩起来,大概这就叫做叶公好龙了。她眼睛落到自己手里的借据上,纸片发黄,清晰的纹路,上面简简单单几个字,行笔很普通,语调也很普通,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蕴含有关遗传的神秘密码。
左思右想好一阵,仍然没有头绪,梅卿当机立断,对张妈说:
“张妈,我去找师哥,晚上再回来。”
“噢,好。”张妈送她出去,梅卿和凤卿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信任,这件事也应该告诉凤卿,让他来出个主意的。
梅卿到元宅,门房的人和她相熟,只打了个招呼就请她进去。到厅外,听见里面唧唧哝哝的笑声,夹杂着女子的娇嗔,她轻咳一声,那笑声霎时止住。
看到梅卿在门口的身影,厅中正和凤卿笑闹的女郎讪讪地停下动作,不自然地摸摸脸,似乎担心自己的胭脂有没有抹到别处去。凤卿却只是笑笑,站起身来问:
“有事么?有事打个电话就成了,怎么还专门大老远的跑过来?”
梅卿没有搭话,先向那女郎点头致意:
“陈小姐你好,过来听师哥评戏么?真好兴致。”
女郎嘴里答应一声,一手去拿自己放在沙发上的阔边帽子,对梅卿抿嘴笑笑,嘴边有个小小的梨涡,倒很娇俏,收拾完后对凤卿说:
“元老板,你和沈小姐有事要谈,我就先走了,改天再来拜访——张园的票友聚会,元老板千万不要迟到了。”说完又来和梅卿拉手,便出门去了。
梅卿微笑,见那陈小姐一边出去还不停的在摸自己的头发,转过头来凤卿正抱臂审视着自己,她摇摇头,过去坐下,说:
“师哥,这位陈小姐真是可爱,听说她父亲很反感伶人的,她还这么不管不顾地和你交往,实在有勇气。”
“现在明白你师哥的魅力了么?”凤卿无所谓地笑,又问她,“你平日很少来这边的,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是有件事。”梅卿停止玩笑,沉吟片刻,“今天江白夜来家里,说他是我哥哥。”
凤卿正端起一杯茶来喝,听到这话差点没喷出来,他拧起眉毛来看了梅卿半晌,吐出一句话来:
“到底怎么回事?”
梅卿将脑子里的思绪整理一遍,从江白夜近日的异状,一直到他今天上门,都细细讲了一遍,凤卿认真听完,见梅卿澄若秋水的眼睛盯着自己,显然是想要从自己这里寻找一个答案。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慢慢踱到窗边,沉默了半晌,回头问她:
“梅卿,你是想问我这件事可不可信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