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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海上花-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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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理一愣,有些糊涂,不知江白夜有什么用意,但隐约中可以感觉是与李家的事有关。他立马振作起来,答应一声,便急急出门。一边走,心里暗想,自己今天误打误撞,竟说服了少爷与李家一别苗头。可惜他太精明冷静,若是寻常人,倒能让人由此联想到沈小姐,从而唱一出“怒发冲冠为红颜”,那便可算是上海第一传奇佳话了。

    戏院经理刚走,管家就匆匆忙忙跑回来:

    “少爷,有消息了!”

    江白夜微怔,一想明白,霍的站起身,问:

    “去汉口的人回来了?”

    “人还没回来。”管家摇摇头,把手里的电报塞给他,“但是有电报回来。”

    江白夜一搭眼便瞧见电报上写的几个字:沈氏18年返沪。

    他捏着电报沉沉坐下,细细揣摩着这六个字的意思。须臾,抬起头想要问话,管家何其精明的人,况且又跟了江白夜数十年,马上便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

    “我一看到电报,知道沈东华是上海人,就马上差人去民政部工部局查户籍材料,上海人,同时又在二十年前往汉口驻店的,倒确实有一个很符合条件——这是沈家地址。”

    江白夜接过地址,刚看了一眼,便定在那里。

    管家不明所以,只见江白夜先是惊讶,继而疑惑,又皱眉,终于心事重重地坐了回去,地址和电报被他放在桌上,颜色是脆弱无力地苍白,且单薄轻飘如落叶,一阵风来,差点被吹走。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然后我又去了杜美路的沈家老宅,没进去,在旁边打听过情况,说是沈老爷和沈太太早年去世,只剩下一位小姐。少爷,你知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名字居然是——”

    “我知道了。”江白夜突然打断他的话,“你不用再说,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管家虽疑惑,也只能刹住话尾不再多说。江白夜又看看那张地址,眉头锁得更紧。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他相信管家不会弄错,但是怎么解释面前这个谜团呢?杜美路26号沈宅,七个字,天大的谜团,无穷的疑惑,他被卷在其中,渐渐开始不知所措。

    “对了少爷,”管家沉默一阵,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你前些天派人去查的那件事也有结果了。”

    江白夜倏的抬起头看他,冷静目光下有利芒一闪而过。
第十九章 矛盾
    晚上张妈出来关门,刚一探头就看见外面路上幢幢黑影,是辆汽车静悄悄停在路边,深更半夜的,倒唬了她一跳。慢慢凑近发现车旁靠着一人,埋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张妈借着楼上灯光打量了半晌,才惊声问:

    “是……江先生!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白夜抬起头来,眼神有一点茫然,表情凝固片刻,他笑笑,打招呼:

    “张妈。”

    “江先生,都这会了,你是有急事找小姐么?怎么不进去说?”

    “不了。”江白夜摇摇头,眼见张妈仍一脸疑惑的样子,他心思一动,“张妈,你好像跟沈小姐很亲近,在沈家做了很多年了么?”

    “是挺久的了,除去中间小姐去北平,前后加起来大概快十年了。”张妈说完,又对江白夜招手,“江先生进去坐吧,小姐还没睡,有什么事情大家坐下来说嘛。”

    “真的不用了,张妈。”江白夜很温和地笑笑,“我今天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有件事要问你。”

    问她?张妈张着嘴愣了半天,下意识点点头:

    “江先生是要问什么事?”

    江白夜直起腰来,一手拉车门:

    “关于沈小姐的事。张妈你先上车吧,我们在车上说。”

    似乎每次来到丹枫楼都是因为意外之事的出现。江白夜径直在楼上挑了个位子坐下,面前楠木桌椅,乌黑光泽,名烟佳点琳琅满目,身子稍微往栏杆外探去,底下满眼都是帽子,兔子呢的,水獭皮的,巴拿马的金丝草帽,各种各样的帽子在眼前兀自摇晃欢快着。

    都是为了看她的戏。这么多的人,全因一个人的魅力而快活。沈梅卿。他口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子昊曾经开过的玩笑——白夜,说不定这位沈小姐就是你妹妹呢——如果沈梅卿真的变成自己的妹妹,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戏快要开演,楼底下的小厮手里拎着烟枪到处跑,遇到有要抽烟的,就随手抹抹烟嘴,隔着几层人群将极长的烟管伸过去,口里数着数,到时间就收回来,换枚大钱揣兜里——极其麻利的动作。江白夜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去戏院,娘怀里总抱着一个小娃娃,脸儿粉嫩嫩,结果有一次被不知道哪里横过来的烟锅给烫了,留了疤,哭闹许久都没有止住。

    那个不足岁的孩子。他感觉到心里钝钝的隐痛,恍惚中见到台上一个丽影出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青松,仿佛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即便是洛神重生也不过如此。沈梅卿唱的正是一出《洛神》。

    他静静地看着台上旋转的人影,竟将她和脑子里那个哭闹的孩子重合到一起。终于连自己都搞不明白,这两个到底原本就是一人,还是自己希望他们是一人。

    约摸一个钟头,戏便散场,江白夜在原地停了一瞬,站起身来往后台而去。

    梅卿喘口气,扑把水在脸上,水柱一滴滴顺着发丝滑下来,落在领口凉凉的。她打散头发,正要换衣服,听到敲门声,便过去开门,门外的人是江白夜。

    还没等她说话,江白夜开口便问:

    “沈小姐待会有空么?不用急着回家吧?”

    梅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一边回身去拿毛巾,随口说:

    “不急,江先生要请我喝茶么?”

    “只要沈小姐有空,当然也可以的。”

    梅卿慢慢擦手,心里猜测着江白夜有什么事要找她谈,想了半天仍然没有想出所以然来,最终还是点点头,示意他出去:

    “江先生,能容我换个衣服吗?”

    “当然。”江白夜微微一笑,转身出去,帮她带上门,戏谑地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我还以为沈小姐从来不会在乎自己仪表的。”

    梅卿一愣,她知道江白夜是在影射罗公馆那夜的事情。他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一个人,经过那件事后,对自己却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却又想不出来。梅卿摇摇头,继续换自己的衣服,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狼狈无状的样子落进别人眼里。

    随着人流到了丹枫楼外,梅卿见旁边一家咖啡馆里很安静,人也少,便目视江白夜一同进去。落座之后,跟西崽要了两杯咖啡,梅卿开门见山地问:

    “江先生今天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找你坐坐。”见梅卿明显不相信的神情,江白夜笑笑,“沈小姐最近怎么样?李少没有再找你麻烦吧?”

    梅卿也笑,摇头。那天的事江白夜都看见了,而且并没有大惊小怪,这样和他谈起话来,倒很轻松。自己在丹枫楼挂牌,李镛的事,不能说与江白夜全无关系,若他有办法可想,那最好不过。

    “我一直觉得你身边人太少了,家里也就一个张妈,平日来去都独身一人,实在有些不安全。为什么不多请几个人呢?比如说雇个车夫什么的。”江白夜建议她。

    “家里没多少地方,用不了很多人手。你说的车夫……”梅卿低头笑笑,她原本是打算不再唱戏的,自然也用不着车夫,如今既然决定和凤卿取消婚约,就应该重新考虑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江白夜点点头,并没有再劝。他似乎从来都不会强求别人什么事。梅卿忽然想,这个人外表上简直连一点棱角都没有,但实际上——实际上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探索一个人的个性是很危险的事,梅卿深知这一点,于是马上停止天马行空的遐思,抬起头来。

    咖啡还没有上来,江白夜手里端着水杯轻晃,眼睛凝视着杯里的水波荡漾,姿势仿若品酒。隔着玻璃街上的阳光照进来,被水波折射,他的眉目都浸染在这道反光里,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神采。

    阳光照在他侧脸上,是自然流畅的曲线。梅卿想到自己曾经见过的鹅卵石,长年累月地被流水拂过,终于打磨成极其圆润的形状,但是从中间分开,碎裂之后的剖面,却有异样的光芒,尖锐,凌厉,和锋利的钻石光泽有些相似。

    梅卿渐渐发现了一点乐趣。她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一个人的外表,只除了凤卿,但凤卿于自己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江白夜则不是。凤卿的眼睛,是幽暗的湖水,柔波荡漾,引人欲醉,一旦跌进去就再也无可自拔,而他的眼睛,隔着雾,令人不由自主想起冬日的皑皑白雪,有隐藏在苍茫下的另一片天地。

    梅卿忽然刹住思绪,她发现自己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知这冰雪下的世界。

    两个人安静对坐,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竟都没有感觉到这境况的奇异。梅卿喝口水,眼睛朝外面看去,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各自有各自的快乐和烦恼。一个很时髦的女郎,卷发凌乱,嘴上的口红有些残,却还笑嘻嘻地一路小跑过来,在咖啡馆的玻璃前照照自己,随即转过身去,穿着高跟鞋的脚迅速在小腿上蹭蹭,腿上肉色丝袜勾勒出完美线条。

    梅卿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回头正见江白夜很玩味地盯着自己。她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摆正目光,见旁边西崽端来咖啡,便伸手接过来,嘴里说句:

    “谢谢。”

    江白夜随手拿着勺子在咖啡杯里搅拌,笑着说:

    “沈小姐,我发现你有时候很孩子气,尤其是注意到某样东西的时候,偏偏这样东西还很常见。”

    “是吗?江先生似乎很善于观察人呢。”梅卿瞥他一眼。

    “对,人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都很关注。”江白夜微笑,仿若自己说出的话再寻常不过。

    一语双关,这句话简直暧昧。梅卿没有回答。

    两人沉默了一阵,梅卿问:

    “江先生,你今天来找我是因为李少的事么?如果是的话,我只能说抱歉了,李少那边我也没办法,反正已经闹成这样了,没法子再补救。”

    “不用补救,沈小姐,我只是在替你着想罢了。”江白夜看她一眼,“你没有想过替自己找个庇护么?”

    梅卿的眉毛拧了起来,疑虑半晌后,她说:

    “江先生,我们虽然没有深交,但我也大致知道一些你的性情,也亲眼见过你与罗小姐的深厚感情,但今天你说话处处别有用意,我实在不能不怀疑。”

    江白夜的动作一停,泰然自若地笑笑,说:

    “沈小姐误会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庇护的含义有很多,就比如说,”他一顿,目光如炬地盯着梅卿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比如说亲人。沈小姐,听说你父母早逝,那其它的亲人呢?你从来都是这么形只影单的么?”

    一句话,梅卿心中的隐痛突然被人揭露出来,阳光下每日折磨着她的伤疤无处可藏,她手一抖,差点咖啡都倒出来,随即抬起头来,眼中凝结寒霜:

    “江先生,你要是真的好心,就不应该这样子探究别人的私事。对,我从来都没有亲人,父母也没了,就一个人,而且我也准备以后就这样一个人过下去,难道碍着江先生什么事了么?”

    江白夜定定地看着梅卿,这样陌生的激动神情,在他的印象中,沈梅卿永远都是平静无波的。原来她也有激烈的时候,只要被触到痛处,就变成一只刺猬,毫无道理便竖起满身的尖刺。

    梅卿激动过后,自知有些反应过度,可她实在不愿在这里强颜欢笑委屈自己。片刻,她整整脸上的神情,努力做出微笑的神色,对江白夜说:

    “江先生,你没有事了吧?今天谢谢你的咖啡,我要回去了。”

    江白夜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眼睛一直目送梅卿离座,看着那个影子从咖啡馆出去,到了路上,就开始小跑起来,像要从混乱的街上逃离。良久,他收回目光,突然想到了自己捡到的那枚纽扣,柔滑缎面上有青色郁结,像沈梅卿方才的眼睛,平静下隐藏着细微的痛楚。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按住口袋里的纽扣,就像安抚住了一颗纷乱的心。将这颗心牢牢护在掌心,与外面的凄风苦雨阻隔开,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他想他快要抵制不住这诱惑。
第二十章 兄妹
    外面太阳很好,空气中都有股甜香,墙角枝丫上一咕噜一咕噜的花苞,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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