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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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敛心神,望着他轻声谓叹:“公子怎么又作起戏了?这里空无一人,既不是遍布眼线的柔兰阁,也不是万人瞩目的呈恩殿,公子还是作回自己吧。”
他望着月,鸦墨长发披散在如诗清冷的肩头,略显单薄。我的眼中莫名有些酸涨,没来由涌起些许泪水。
迦兰,公子兰……
他低下头,冲我笑了笑:“哭什么?谁欺负你了?怎么突然变得喜欢哭鼻子了?”
我眨眨眼,将本就不多的眼泪逼回去:“我哪有……公子说笑了。”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下,悠然叹口气,柔声说道:“当年二郎送女儿进含章宫,我以为他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一样,可我错了,你不同,你毕竟不同。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错了一个人。”
“美人爹爹不是公子想的那种人,爹爹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想起爹爹,心下有些黯然,我接口说道,“其实……就好比公子做事,在我们看来高深莫测,但公子有自己的道理,只是我们不明白而已。”
“小东西,你能明白我心中所想吗?”他笑着问道,伸指在我的鼻上刮了下。
我缩下脖子,咧嘴笑道:“明白,还远远未及,若是我说错了,公子会不会罚我?”
“罚你?错了自然是……”他故意逗我,一句话停了好半天才说,“不会!”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在他怀里扭了下:“公子最会欺负老实人,我可受不起公子这么吓唬,吓死了我,公子会心疼吗?”
“自然是……”他又来了,一句话卡在嘴里不说,我心中怦怦乱跳,突然害怕他说出口,“自然是心疼得很,所以小东西要长命百岁地活着,好陪我一直看月亮。”
‘咚’一声,如投石入水,心湖乍起层层涟漪。他话中含义,似在暗示着什么……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悠然叹口气:“只怕公子日后身居至尊,再没心思和小丫头一起看月亮了。”
腰上的力道蓦紧,他几乎将我勒进胸腔,低头睨眼看我片刻,脸上依旧是温煦的笑容:“你不信我的话吗?”
“公子的话,”我扁扁嘴,说道,“我信,只是人不知未来,谁也不知到了那时世事又将如何,或许那时我已不在公子身边。”
“呵呵,小东西想离开含章宫?莫非是急着想嫁人了?”他又在我脸上捏了下,这家伙故意一再吃我豆腐,我将目光在他白皙的手背上转了一圈。
“怎么?也想在我手上咬一口?东皋的公子荻被你咬了,他有没有罚你什么?”他的话让我心里凛然,这宫中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去。
“公子既然知道厉害,就放过我吧,我原本不想再趟浑水。”我目光中满是求恳地望着他,“公子欲登天揽月,可我只想脚踏实地,实在无心也无力参与。”
“你以为,这世间有多少事可以由着性子来?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无奈,含章宫里如此,醒月国,乃至天下,也都如此。丫头,你谬了……”
他的话字字句句凿进我的心头,含章宫,醒月国,天下,有多少人为了一句无可奈何便要穷尽毕生心血,谁能够率性而活?谁不是终日惶惶为命奔走?
含章宫中的人如此,天下人如此,公子兰……不也如此吗?
我不害人,人亦害我。
看来,确实是我想错了……
“公子恕罪,是我冒失了。”我缓口气,继续说道,“最近宫中传闻醒月皇权动荡,宗族家亲和皇族之间痼疾难愈,正是新旧势力更迭的关键时刻。公子在含章宫中二十二载磨砺,早得醒月民心,国中其他几位公子虽有心,只怕难匹公子之辉。”
“小东西足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不简单。”他潋滟的眉目融合在月色中,轻柔的嗓音越水飘到湖心深处。
我深吸口气,将长久以来藏在心底的话和盘托出:“狐裘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醒月归一,公子惟有剔除皇位边的恶瘤,才可稳坐高宇。此时公子拉拢东皋栎炀两位公子,为谋划时局争取两国鼎立支持,含章宫中自来广布眼线,公子一言一行都被外人关注,故此每日里装得高深莫测,只为了不被人知悉心中真正所想。”
公子兰捏住我的下颌,双眸逼视在我的脸上:“即便我装得再深,还是被你一眼看穿,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懂我。”
“懂?不敢言,只是有些东西我听来了,想一想,不做那闭耳塞听的傻子,将来有一天任人宰割。”我回视着公子兰,目不转瞬,“自从公子决意除去小谢那刻起,我就发誓不在这宫里做个傻子。谢姐姐对公子二十年情意深重,总不是假的,她当年被贬入天香阁,一待就是十年,一个女人又有多少个十年?小谢飞扬跋扈横行含章宫,但说到底她是个因爱成魔的女子,为爱而疯,为爱而亡,她又何错之有?连汀和她,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春花哪堪几度霜……”他轻浅地笑了起来,我目眩地看着他的笑容,勾魂摄魄般冷冽。眨眼工夫,他又变回含章宫里的公子兰,不再是镜月湖畔陪我看月亮的他。
“连汀当年起反心,可公子并没有立时动手除她,我猜,公子是想看看在她背后藏着哪方人马。连慧主上说宗族势力名存实亡,连汀失去屏障,而白檀十年成熟,天下第一香调治成功。时机到了,刀,亲自递到了公子的手里,只须轻轻向前一送,便可了断当年旧债。公子,我这把杀人的刀,还算锋利吗?”
“女子的可怖,远比男子厉害,即便手无缚鸡之力,女子仍能杀人于无形。这是身为女子的可怕,也是可悲。”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极低,若不是贴在他的胸前,我根本听不到。
这是身为女子的可怕,亦是可悲?
我,何其可悲。
我从袖中取出竹蟋蟀,托到他的面前:“公子明白何事当舍,何事不当舍。树高风欲摧,至钢脆易折,公子这两年来将连浣推到风口浪尖,恐怕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他拿起我手中的竹蟋蟀,捏在指端,一双冷眸盯着小小竹物。
“公子,这竹蟋蟀虽小,情却真,谢姐姐虽然有错,但终归对公子一片真心。今日我已属多言,求公子看在湖畔看月的情分上,他日能放我一马。”
公子兰将竹蟋蟀纳入袖中,冲我展颜而笑,“你要记得,我并非要你屈服,你惟有甘心情愿,方可自救。”
我点头,望着他俊美如铸的面庞,轻轻地靠进他的胸口。
那里,惟有一声漫过一声的心跳,才是真实……
扁叶独行舟
第十九章 扁叶独行舟
不畏浮云遮望眼,
自缘身在最高层。
月夜湖畔,烟雨亭中,相逢惆怅君恩少。
冼觞阁中再见流矽,恍如隔世,她端坐在琼搂玉宇深处,手中把玩着莹白玉珏。见我走进阁,她提起系玉的丝绦,在我面前晃了晃。
“丫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有一事烦恼,不知该怎么办。”流矽脸上的神情诡异森冷,笑眼望着我走到近前。
“主上有何事烦恼?不妨说给不语听听,说不定我能帮到主上。”虚与委蛇的恭敬,佯装的谦卑,我已习惯了这种对话方式。
空荡的大殿上隐隐传来回音,我与流矽会心对望,目光交织。她的眼神闪烁,拍下手掌,从画屏后转出四个宫人,抬了口紫檀镂雕山水的箱子出来。那四人放下箱子,对流矽恭身拜了下,又转入屏后。我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流矽安然地摩挲着掌心里的玉珏,仿佛对大殿中的那口箱子浑不在意。
铜壶滴漏中的浮舟缓慢漂动,她终于开口说道:“丫头,我为你预备了特别的玩意,过去打开箱子看看吧。”
我依言走到箱前,箱子没有落锁,我的手刚碰到合叶,硕大的木箱盖‘砰’一声弹开,里面一团明黄事物赫然映入视线。
啊——!!!!
箱中装着残缺的女子肢体,正中一颗被石灰封口的头颅,双目圆瞪,眼中划下两行血泪。
我连退数步,弯腰干呕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流矽望着我,脸上流露出看戏的神情。
她在看我的笑话!
看着眼前这团支离破碎的尸块,我害怕到无力支撑,双腿软软地跪了下去。
“恭喜……主上,铲除了,冼觞阁叛逆。主上雷厉风行……” 我的身体剧烈颤抖,视线里一片模糊,下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
檀木箱中破碎的肢体早已青紫,不复曾经的细腻润泽,流觞那颗漂亮的头颅端正摆放在正中,无言地瞪视着我。她的身上依旧穿着那套明黄色的舞裙,只是如今上面血痕斑驳,裹着一团团一块块的血肉。
我虽料到了流觞的下场,却绝没想过会这么凄惨,流矽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口箱子,仿佛里面不过一件家常玩意。
那颗头满目血泪地望着我,紧抿的唇角下划出残忍的线条。我闭上眼不忍再看,将凝聚眼眶的泪水眨落。嘴里尝到苦涩的咸水,慢慢灌进缺失的心口,痛得极致,痛得让人清醒。
我没有资格去怜悯任何人,也不需要旁人来怜悯,成者为王败者寇,在这宫里时时上演。
流矽的唇边绽放出春花般的笑容,她的笑仿佛毒素注入我的视线,将我全身染成浓黑,她在无声地告诉我,我有多么惊骇,她此刻便有多么快意。
我该跟着她得意吗?我亲手除掉了陷害我的人,我原本该站在流矽的身边,陪着她一起肆无忌惮地笑。但我笑不出来,那颗头颅仿佛仍具有生命,僵紫的唇角泛滥着无尽的嘲弄,它在嗤笑着,等待着,看我何时也会得到报应!
“这……就是主上说的玩意?”我极力平复情绪,缓缓站起来,走到木箱前。
“你喜欢吗?你说,这东西是不是很美?你看它即便是死了,也还是那么精致,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呢。”流矽的语调轻柔,目光尾随着我的身影而动。
我弯下身子,从箱中捧出流觞的那颗头,举到胸前。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怕,将那张苍白溃败的面容转向流矽。
流觞,你即便是死了,也依旧这么美丽,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和你的主上说吧?
“它果然很美,美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我的双手痉挛般的抖动,那颗头似有千斤重,我几乎捧不住。
这世间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能致人死命的活人,我的面前就端坐着一位活死人,她比起箱子中残缺的肢体,更可怕上千倍万倍。我怕自己有一日也会变成这副样子,没有生命地任人评说,我怕流觞之后,下一个就会是我。
“这么美的东西,扔掉了多可惜,如果有什么方法将它永远的保存起来……”流矽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扬起头低睨着我。
我将手中的头颅抛回去,圆滚的头拖着黑发落回箱中:“主上的意思,我不懂。”
流矽缓缓摇头,笑道:“你不懂?那我就说明白点,你来自山野,可知道民间一种叫做傀儡戏的行当?”
“当年在花家寨的时候,每逢赶春会,四野八乡便会有些艺人聚集到春会上表演傀儡戏,我也曾经……曾经去看过。”我低声回道。
“既然你见过,那就更好了,你说若是将这一箱东西制成傀儡戏偶,是不是很有趣啊?”流矽的指尖微动,呼吸间促了下,漫不经心地冷眼扫过紫檀木箱,“将来娴月殿上,我再演出一番精彩绝伦的好戏,还怕赢不到公子的青睐吗?”
随着她的话音落,我的脸上缓缓绽放一丝笑容,流矽的眼中闪过同我之前一样惊骇的神情。
这样,就吓到了吗?
恐怕,今后还有更多值得害怕的事呢。
“主上说到演戏,我倒想起一出好戏码,尽可以讲给主上听听。”日华从天井映射下来,将我在殿心的影子掬成一点,流矽望着我的眼神含进惧怕。
经冬蛰伏的虫茧,现下终于幻化为骇人的毒物,凤凰木红花楹树,我褪去柔弱的外壳,溶入含章宫千重宫阙的绚丽色彩中。
心头忽然划过残忍的快感,夹杂着令人窒息的恐惧,乾坤任我握在掌心玩转,即便是天,也定要叫它翻过来!
走出冼觞阁,一路沿着烟雨湖漫步,我找了处平缓的湖岸蹲下,将双手浸入水里。冰凉的湖水漫过我的手腕,云袖铺展在水面上,悠悠荡荡地起伏不定。
水波涟漪,几株碧莲亭亭玉立在湖面上,一只白鹤低飞收翅掠过,惊得莲叶下的游鱼四散乱窜。
波光淋漓,将细碎的光斑投到我的脸上,我望着水面上倒映的脸庞怔怔出神。这副眉眼还是以往的眉眼,可神色间总有些不同寻常,原本霁月清朗的眉宇,如今多了份隐涩,再没有曾经的恣性潇洒。
这个人,还是我吗?
水中一双明眸辉映着灼灼日华,那眼里闪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