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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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正好,我对镜敛妆,菱花镜里映出一张尚透稚嫩的脸庞,明眸皓齿,斜挑入鬓的秀眉颇带些英气,看起来缺了些少女特有的纯真无邪。
从妆奁中捡出一只对蝶镂花步摇,四只蝴蝶缀在顶端,银丝盘刻,鎏金贴翠极是贵丽,扶住脑后高盘的发髻,我反手将那支步摇簪进发里。
淡涂胭脂,巧描黛眉,镜中的容颜陌生又熟悉,我细细端详,努力将脸孔与梦中时常涌现的翦影叠合。
行轩的悬帘被晨风吹拂,轻巧地旋起纱弧。我从镜前起身,原地轻巧转了个圈,钗头上的蝴蝶翩翩舞动,华美中不失天真。
今日在冼觞阁举办品酒大会,宫里十停人中有七停要去凑热闹,我为自己盛装打扮,垂下翩跹飘逸的云袖,遮去了腕上所戴的金钏。
两年前天香阁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如今镜月湖畔只剩下行香水榭。公子没有吩咐重建天香阁八重宝楼,我想那里面有他急于埋葬的过去。
凤凰木随天香阁付之如炬,如今庭院里被我找了些青桐碧桃种下,长得很是旺盛,可惜墙角的千丝海棠还是弱了些,远没有栽植的粉樱繁茂。几重樱花胜雪,被春风一度,洋洋洒洒地飘了满院子,煞是惊艳。
有时候我站在漫天花雨下,伸手接下一片又一片花瓣,鼻中所闻是浓郁花香,放眼所见是满园春色,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娴月殿空置了很久无人把持,连慧主上年前曾断言那里必是留给我的,可惜她猜错了公子的心思,连真姑姑也以为小谢和连汀死后,公子定会对我格外抬举。
人算不如天算,没有人能明白公子兰心中真正所想,如今他身边最得宠的人,却是白衣妍媚的连浣。
姑姑叹惋地说,定是我不争气,不晓得怎么讨公子的欢心。连慧主上看我的目光终于柔和了许多,估计当我昨日黄花,再威胁不到含章宫里的任何人事。
我暗自松了口气,公子兰不来找我的晦气,我躲还来不及,哪敢主动跑去他跟前点眼?但凡和他扯上关系,我哪次讨了好去?与其整日提心吊胆地与虎谋皮,不如眼不见心静落个塌实。
缓步走出月门,我朝冼觞阁行去,一路上所见宫人个个浓妆艳抹,满脸掩不住的春光焕发。心下有些纳罕,这些丫头们平日里虽不是凶神恶煞,可也不苟言笑冷冰冰,怎么今日看着和煦了很多?
莫非,是因为春天来了?
我疑惑着走快几步赶上去,她们见我服色不是普通宫人,微微欠身请了安,让开路让我先行。
我弯起眉眼浅笑,小心翼翼地打探道:“姐姐们今儿心情真好,难道宫里有什么喜事不成?”
眼前这几个少女也都在天真烂漫的年华,看我笑眯眯温和的样子,纷纷放胆嬉笑起来。
“姑娘不知道吗?这几天咱们含章宫确实要有喜事呢!”
“这宫里快十年没这么热闹过啦,也不知到了正日子还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呵!我看含烟一副春心难耐的鬼样子,莫不是人还未到,心就先跟着飘出去了?”
她们互相调笑,又是推搡又是揽腰捏脸,我在一边听了个满头雾水。
什么正日子?
又是什么人要来?
这宫里人人都装得高深莫测,仿佛什么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看来日子过得太冷僻,宫里的任何消息都传不到行香水榭去。
“姐姐们这是说什么呢?妹子可不懂。”我见她们闹个没完,插进话去。
鹅黄宫衣的少女瞥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是才进含章宫的新人吗?怎么不晓得再过两日就是公子兰的生辰?到时候有那天下闻名的贵人要来咱们含章宫给公子庆贺生辰呢!”
我心里哧了声,不就是过个生日么,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脸上装出讶异的神情,赶忙问道:“贵人?什么贵人能有资格来含章宫给公子庆贺?”
她们听了我的话,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黄衣少女更是指着我的鼻子乐不可支:“诶呀!我的好妹子,你真真是……虽说含章宫受世人尊崇,可天下间就再没有可与公子媲美的人物了?不说别的,单只那东皋第一美男公子荻,就堪称绝代姿容,妹妹也太过孤陋了!”
我老脸微红,已经听惯了旁人说我少见识,反正我对这天下所知有限,被嘲笑也没办法。
“还有啊,美名远播的琰昊君,当真是美好得让人不舍侧目!”又一个少女加入粉红八卦,迫不及待地接口道,“他贵为栎炀国的皇世子,身份比咱们公子还尊贵些呢。”
公子荻?琰昊君?两个陌生的名字,两个无从听闻的人物。
我斜眸瞅着她们娇羞不已的笑容,想来少女情窦初开,何况又是那么美好令人向往的男子。
看她们肆无忌惮地笑闹,我突然有些坏心地想吓唬她们一下。轻嗽嗓子,掐尖了装腔作势地说道:“姐姐们自然是比我有见识多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妙人,可惜我孤陋寡闻,眼中只一位公子兰呢!”
话落音,她们蓦地收了笑容,一个个脸上露出惊恐悔恨的神情,心里定是后悔刚才失言,竟说出了对公子不敬的话。
我‘哈’一声笑,大摇大摆地抬脚走人,擦身而过时特意偷瞟了几个小美女的脸色,当真是精彩纷呈如开了染房。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笑到内伤,全拜公子兰的熏陶,我也快成变态了!
还没踏进冼觞阁,远远地听到里面丝竹弥漫的热闹喧哗,门口的护卫见我穿着华贵,没加阻拦就放我进去了。
抬脚跨过门槛,迎面数十根盘螭金丝楠木柱直插天井,冼觞阁中没有悬挂纱幕,只从挑得极高的横梁上坠下数不胜数的珠花挂帐。挨墙一溜儿落地合体莲叶青铜宫灯,共是一十三樽整齐摆放,烛火摇曳,明珠流光,步行其中仿佛走进了琉璃浮光世界。
想来冼觞阁的主上很会享受,我肚里暗笑,难怪公子兰也跑来凑这个品酒大会的热闹,刚才进门时隐约瞄到大殿尽头的黄金榻上,一袭白衣翩跹在浮光掠影中,勾得左右那些个宫人们目光如痴如醉。
我挤身从回廊下的人群中穿过,凑到离他几丈外的地方停住脚步,极目望上去。他懒懒地斜倚在锦垫上,一手支着头,另只手里捏着银脚杯,眉目中薄含三分酒意,眼眸微乜,颊上淡染着红润,原本辉月清雅的芙蓉面貌此刻直教人看得愣了神,魂销神醉。
妖孽啊妖孽,这人一张祸害脸还偏偏跑出柔兰阁残害大众,也不知道身边有多少人正冲着他流口水。
他一定是故意的,跑来这里装醉惹人遐想!
我在内心唾弃了下他这种不道德的行为,顺手擦掉嘴角滑下的口水。
……厄!
他似乎是觉察到什么,眸光流转间投了过来,我缩脖子躲进阴影,却还是感到周围的空气骤然降下几分。
方才还一阵荡漾的小心肝,此刻被冻成一片片,零落在风中……
硬着头皮从人堆里钻出来,抬眼和他对视,估计刚才我那满脸花痴表情全被他看入眼底。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唇边浮起古怪的笑容,我瞬间红了脸,仿佛无数根小针同时扎在脸上。
就知道这人不会轻易放过我,这次让他逮着机会耻笑我的失态,心里暗恨自己不争气,明知他芙蓉面貌铁石心肠,却仍旧不受控制地被美色迷惑。
男色啊男色,罪过啊罪过!
破罐破摔,反正我就是喜欢看他的脸,索性看个够本,我梗脖子顶上他的目光,恶狠狠色迷迷地瞪过去,他眸中笑意更深,喉咙里发出咕噜几声低响。
憋笑吧,最好憋死你!
我在心里默念,和他较劲似的互瞪,佛曰我不丢人谁丢人,大不了就让别人误会我为他绝世容颜倾倒,激情澎湃到难以自已。
空气中咝咝冒出电光,胶着的目光达到浑然忘我的境界,身边的宫人们早就远远地躲开,生怕引火烧身。
我正预备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公子兰忽然掉转了视线,望向天井中歌舞的美人们,彩衣翩飞,歌影摇曳,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我讪讪地正要低头,蓦地两道刺骨的视线兜头罩下来,我怔忪地看过去,他饱含警告的目光扫过我,又轻描淡写地移开。
呆立原地,穿堂风吹过后背,阵阵冷汗凝落……
无暇细想他那冷冷一瞥中的含义,冼觞阁里丝竹乐声轧然而止,一个华服丽颜的中年女子迈着端步走到黄金榻前,拂身拜了下去。
“冼觞阁流矽,恭贺公子千秋百载,如日之升。”说完,她盈盈叩首,旁边早有随侍的宫人捧上酒樽。
公子兰从流矽手中接过金樽,将原先所握的银杯放到榻旁。他的手臂刚抬,大殿上所有人都在顷刻间跪下身去,口中高喊‘祝公子千秋百载,如日之升。’
我跟着大家跪了下去,长殿中挤满人,颇有点不好下脚。喊过祝词后,众人恭敬起身,衣裳细碎声响彻大殿。
公子兰睥睨环视长殿回廊,缓缓将目光转回流矽脸上。
“两日后,含章宫中贵客迎门,还望阁主莫让我失望。”
流矽浑身一颤,不由又跪下身去,公子兰把玩着手里的酒樽,一双眼眸淡淡地看着她。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弥漫在整座冼觞阁中,所有人屏息静气,生怕发出丝毫响动。
大殿上静得出奇,公子兰仰起下颌,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一个白衣少女绕到他的榻前,伸手接过金樽。
他慢慢倚回锦垫,空气中紧绷的张力逐渐消失,流矽扶膝站了起来,额头上满是汗珠。白衣女子双手端起酒樽,清雅容貌上凝了抹傲视众人的冷漠,她冲流矽点点头,将金樽递过去。
“公子属意此酒极佳,色味甘醇,冼觞阁阁主办事得力,妹子这里代公子谢谢阁主了。”
她恭身微拜,流矽立刻诚惶诚恐地笑道:“哪里敢劳驾连浣姑娘,这本是我份内的事,做得好也是应当的。”
她二人一唱一合,公子兰稳坐高宇,我自那女子走出的刹那便认出她正是娴月殿连浣,想不到两年工夫,她出落得越发超逸雅致了。
怪道如今公子兰对她青眼有加,他们原有些相似,都是清冷寡情的模样,高高在上,完美得仿若世人眼中不可望及的星辰辉光。
没等冼觞阁里面散场,我早早遁形逃了出来。被公子兰盯了几眼,我浑身上下似被扎穿了几个窟窿,再待下去只怕当场就要立地成佛,回头他不定又想起什么花样拿我开整,我可玩不过那只狐狸成精的妖孽!
没蹭出两步,肩上被人一拍,惊得我差点跳起来。回身怒瞪过去,一个和我年岁差不多的少女手里抱只坛子,正冲我柔柔浅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按捺下火气,问道:“姐姐找我何事?”
她将坛子递了过来,面上笑容不减:“姑娘是天香阁的人吧,这是咱们流矽主上吩咐,劳烦姑娘去洗天池的碧渊绿涧里汲点泉水,再调和了苏合香丸,主上要酿百花香药酒。”
我讷讷接过酒坛子,说道:“请流矽主上放心,我尽快把泉水送来。”
她撤开手,妩媚一笑:“洗天池在含章宫外九华里的樱山深处,这是冼觞阁玉符,你凭此物可出宫去。”
她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珏塞进我的手里,说完轻巧旋身,在廊下转了几步消失了踪影。
隔日清晨,我吩咐下宫里的驭行司备好马,在鞍子两旁各绑上一只酒坛子,套上棉布软套,省得途中颠簸磕碎了。
遥想在花家寨时,君亦清曾教我骑过几日马,虽然闪转腾挪还不算顺手,但平地长驰已不在话下。拢住辔头,我翻身一跃上马,双腿在马腹上轻夹,马儿乖觉立时沿着宫墙一遛儿小跑起来。
刚到宫门,阙楼下两名护卫跃身上前,其中一人扬手间按下马头,马缰被他牢牢拽在手中。
这马虽说性憨,可合身前冲的劲道也着实不小,那人一手就制住了马身,我暗自惊诧,从腰上拽出那块冼觞阁玉珏。
美玉流彩,我刚把玉上的丝绦捋顺,他已恭身放手侧立到一旁,宫门也早有人打开。我一声短喝,座下骏马洒蹄腾身而去。
昨日回到行香水榭,我着人打探清楚了洗天池的所在。含章宫西南九华里外有一座樱山,洗天池碧水潭就在山中,脚程够快的话,用不了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明溪绿水,碧波连天,据说洗天池是个极美的去处。每到春浓时节,那些围绕在山溪的桃李香杏盛放,满山谷的野樱蒸霞映瑞,山风过处,竟难分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惟有满目姹紫嫣红。
听人这么说,我心痒难耐了一整晚,只盼着赶紧天亮,我就能出宫去玩它个痛快。自进了含章宫,这还是我首次出门,终于走出身后那道如渊宫墙,我恨不得永不回头就这么一路狂奔到天涯海角。
纵马前驰,路旁的景物倒退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