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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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滞地点头,看着窗棂前,月色下,这个凄美如画的女子。
“这个故事有些长,你可要耐心听完,先让我好好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呢?”她偏着头,似乎是在认真考虑,随即呵呵笑起来,“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啦,三十年前的含章宫可不是现在这个冷清样子。那个时候啊,宫里有很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有少,有漂亮的也有丑的,有那些个聪明绝顶的,有那些蠢笨至极的。然后有一天,含章宫里来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很小,只有六岁,但是她的爹娘却狠心把她丢在这里。”
“世人都说含章宫尊贵无比,能入宫是梦寐以求的荣耀,但在那个孩子的心里,只想和爹娘在一起。她被带到一座宫殿,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恢弘的地方,她清楚记得,那道长廊两旁有很多的蓝色瞑火,就盛放在鲛人灯里。那个孩子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好象走进了神仙梦境,她看到牙床上躺着一个美人,那人送给她一个新名字,连碧。”
小谢轻柔地话语回荡在静夜下,三十年前的含章宫里,曾经有一个懵懂孩童被人唤做连碧。
“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就在天香阁里长大,她每天要看很多的香册香谱,还要碾香料,做些香品送给身边的姐妹们戴。你说,她是不是很辛苦?”小谢看着我,轻声问道,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自顾说起来:“她长到十六岁那年,老阁主将她唤去,给她喝了一碗茶。她不知道那茶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味道不错,毫不犹豫地喝了。老阁主笑着看她喝完,还问她味道好不好?她说好喝,老阁主摸着她的头,赞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能喝了这碗茶实在是天大的造化。”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这世间哪有什么白来的造化?她不是命好,她是命太苦。几天后,她被送进一座凡人难以想象的美妙去处,宫里的人管那地方叫柔兰阁,据说是天人住的地方。她想,自己今后要和天人在一起了,自己岂不也成了仙?可笑啊可笑!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能晓得什么是仙,什么是魔?她没有成仙,她坠入无尽地狱成了魔。”
“柔兰阁的宫人抱来一个婴孩,裹在金丝银线的襁褓里。那个孩子真好看,如画的眉目,几乎不输天上的新月,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也许这就是命里的冤孽,她守着那孩子慢慢长大,看着他日渐变得俊美无伦,她有时私心地想时间就此停住,停在他们年华最美的时刻,但是老天怎么会听到她心里的奢念?那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宫里放出一对璧人,人人都说他们立了大功劳,被放出去配成夫妻,人人都称羡。只有她的心里并不羡慕,她宁可守着这个美丽的孩子,每天给他唱歌,给他刻些小竹马,小鸡小鸭。”
“那对夫妻出了含章宫,从此全没音信,或许是她并不关心。那孩子长到十岁,美名已经传遍天下,世人尊称他为公子兰。可是在她的心里,他永远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咿呀学步的稚子。十年匆匆而过,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她还是当年初入柔兰阁时的样子,豆蔻年华,青春韶美。她以为这是自己也成了仙,所以不会死也不会老。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仙人?她没有老,全是因为老阁主当年赐给她的那杯茶!”
“十年光阴,是她这辈子最开心也最幸福的日子,她每天都在笑,逗得身边的每个人都说她不该叫连碧,该叫连笑。她喜欢穿绿衣,因为名字里带了碧字,也因为那孩子曾说过,她是蒲草般的性格,在他心里永远苍翠。她听了这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啦。”
说到这里,小谢停住了,抬头望着窗外的满月。我听得入神,下意识地接了句:“那她又是怎么回到了天香阁,连碧?”
我脱口而出连碧两字,小谢转过头,冲我展眉而笑:“花不语,你早知道我叫连碧,对吗?从你身入天香阁的那日起,你就处处提防,我又怎能看不出来?你是连汀送来的人,没有按规矩赐名,这分明是连汀在暗示我,天香阁该换主儿啦!你说,我怎能不恨你?怎能不怨你?你的存在时刻威胁着我,有你,就意味着我该消失在这世上。”
小谢指着天上的月,冷冷说道:“我总以为公子顾念着儿时的那点情谊,多少会照拂于我,可我错了,错得万分彻底。他就如天上的月,比月更无情,到头来还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十年前,娴月殿主上连汀对你爹爹落花有意,可惜流水无情,夜郎王子求婚在先,她自毁歌喉,再嫁祸于我,终害我被贬出柔兰阁,禁锢在天香阁不得擅出。这十年来公子一眼也没有看过我,可我不怨他,旁人害了我,他又怎会知道其实他的连碧无辜受难呢?”
“十年后,白檀终于被我等到,老天终究是偏向着我的,这一次我可要先下手为强。凤凰花艳丽无匹,却也是奇毒无比,我将那些花汁掺在聚烟香里献给连汀,她练功的时候自然会吸进去,虽然毒量不多,不会立时让她察觉,但今天吸一点,明天吸一点,总有毒发的一天。”
“公子为了不动声色地铲除连汀这颗废棋,整整隐忍了十年,百草堂连慧主上只在观风,恰巧前些日子王都传来消息,宗族势力被打压盘剥,朝堂上几大望族名存实亡,连汀背后再无氏族屏障,连慧见时机成熟,才将断情草赐给我。”
“连慧抬举你,想以你牵制我,若不是她以断情草相胁,我怎能甘心让你月圆之夜见到公子?连汀满心以为连慧恼我毁她嗓子,坏了公子的大事,可惜她错打了如意算盘,没有人恨我,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怎么死呢!”
“有了断情草,我便可调治天下第一香,名正言顺地重振天香阁威名。你可知道,连汀心中真正恨的人是谁?”
我迟疑片刻,轻声答道:“是……我?”
“一点不错,连汀心中真正所恨之人,却是你花不语!只有你,才被所有人恨着,我恨你,连汀也恨你,就连公子,也只是利用你来除掉连汀,你以为他真的对你青眼有加吗?”小谢说完,静立在夜风中,冷眼望着我。
原来被人恨的滋味,就如鱼刺哽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从我身入含章宫的那天起,我的存在即是个错误!
我伸手拾起地上的一朵玉带兰花瓣,捏在指端慢慢把玩。公子兰,你在我的鬓边别上这朵兰花,就是为了激得小谢今夜贸然出手吗?
我,不过是你们手中杀人的刀,到头来,就如这兰花般被碾得粉碎……
“姐姐的心思真比沟壑还要深沉,只是我也有一言相告,姐姐听了,莫要介怀。”
小谢挽起一抹媚笑,说道:“你说吧,过了今儿个,还不知明日如何呢。”
“姐姐刚才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头头是道,让人无可辩驳,只是姐姐错算了一件事,”我凛神盯着小谢的双眼,她逐渐收了脸上的笑,“姐姐以为是连汀将我送进天香阁,我实话说给你,当日娴月殿月帘之后的人,正是公子兰。”
“这场戏,从头至尾都是公子在一手掌局,是他未给我赐名,也是他亲手推我进天香阁,引得你和连汀以为时机到了,各自出手相斗。你真以为公子想除掉的人,只有连汀一个吗?他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下面的话,不用我说完,小谢是聪明人,自然能够领悟这番话中的含义。她的脸色从震骇到平静,最终一丝波澜也无。
“不语丫头,和你比起来,姐姐我这点伎俩又算什么?既然你直言以对,那我也不须瞒你,刚才那碗香茶里,被我放入了断情草的残渣,断情断肠,忘情忘爱,这人才可活得更加逍遥自在些,你说是不是?”
“断情草虽然于性命没什么大碍,但只要你动情生爱,便会心痛如绞,真真是恨不得立时就断了情爱。也不知这灵草是真有奇效,还是图具虚名,今后还要靠你来验证啦!”
小谢的唇角漫扬起来,笑得越发甜美,我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自古痴情女子能有几人落得好下场?一片痴心托付后,终难逃被弃如鄙履的命运。
小谢,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就不怕累了卿卿性命?
凤凰花开花落,漫天荼蘼业火,如欲涅磐重生。
天香阁外的竹林里,蓦地拔起悠扬的笛曲,曲调凄恻缠绵,直欲将人的眼泪逼出来。
小谢唇角含笑,喃喃自语道:“该来的总归要来,这戏才刚开演呢。”
对月两婵娟
第十一章 对月两婵娟
楚腰翠展殿前欢,
不使多情怨无情。
笛声幽咽,响彻在竹海深处,小谢仰头狂笑,黑发飞舞在无边夜色中。
我坐在椅上,盯着她苍白凄绝的侧靥,她转过头冲我潋滟一笑,纵身跃出了行香水榭。长夜圆月下,只剩下她一抹翠色衣袂仿若乘风之翼,轻巧落在竹海之外。
竹林中的笛声蓦忽停了,夜风急掠而过,竹叶簌簌互撞。
一步之前是万丈红尘,一步之后是方外仙海,竹林在天香阁外不过数步,小谢终究是破了禁令,踏出天香阁。
“天香阁罪人连碧,恭迎娴月殿主上驾临。”小谢对着竹林深处挽身下拜,声音轻柔。
林中许久不见动静,唯有风吹竹叶的声响。半晌工夫,笛声再起,这一次却是急如撒豆,金戈铁马般的狂啸而出,几欲震破鼓膜。
小谢孤身站在竹林外,林中勃发的气息带动气流,风卷着竹叶从林中撞了出来,叶缘锋利,割开幽暗的绿光。
不觉间,我的双手紧握成拳,小谢浑不在意地笑着,月光将她的倒影拖拉在地上。我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扶上窗棂才发现抖得厉害,强自镇定下心神,凝目望出去。
一团绿光瞬息擦过小谢的脸庞,光影乍闪,她抬指夹住一片疾射而过的竹叶。血痕自她的脸旁缓缓滑下,映着苍白的脸色,透出诡魅。
“哼!胆小鬼,既然来了,竟不敢现身吗?”
话刚落音,林中转出一抹幽影,白衣翩跹,纱绫飞曳。身影从暗处逐渐走出,清冷月光洒下银芒,照耀在连汀惊世绝艳的面容上。
小谢款款上前一步,距连汀不到半尺前,躬身笑道:“十年不见,连汀主上越发妍丽了呢!”
连汀一双冰眸半分不瞬地盯着小谢,手上握只玉笛,深紫缨子直坠到地上。
“主上见了旧人,也不说几句体己话儿,就怕等会儿,想说也没得说了。”小谢的话音虽轻柔,含义却恶毒。
连汀站在林外,眉梢未动分毫,仿佛一点没将小谢的话放在心上。
高手过招,争在朝夕,谁先出手谁先输。
我暗自思忖,莫非她已经有十足的把握战胜连汀?
小谢似乎是有意要激怒连汀,捏着嗓子叫道:“当年主上呈恩殿前献歌一曲,艳惊四座,将那些王孙公子们唱得如痴如醉。姐姐一袭白衣,绝代姿容,没记错的话,当日有那夜郎国的王子立时就要讨了姐姐去呢!呵呵,往事回首,都二十年的光景了。”
连汀不为所动,冷眼看着小谢,小谢逐渐倒耸了柳眉,浑身泛起杀意。
“姐姐还是这么沉得住气,就是因为姐姐的这份气度,才害得妹子我在天香阁受罚十年。妹子一直有事想不明白呢,怎么姐姐犯了大错,公子倒浑不理会,妹子无辜却要被牵连?姐姐,你说这公平吗?”小谢越说刻薄,笑容也越发美艳动人。
我抬手拂上胸口,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竟不敢直视小谢的笑靥。她的五官在月色下清丽难言,可眉宇间的神色却凄绝欲碎。多看她一眼,便觉得心中阵阵锐痛,身不由主地跟着自哀自伤起来。
连汀将手中玉笛横端,凑到唇下,细细吹起乐音。笛声轻绵悠扬,仿佛野泉滴石,浮云瑞日,我胸口的烦闷随着笛声消退了不少,再转头看向小谢,她脸颊上的血痕早已干涸,目光凌乱,呼吸急促地盯着连汀。
小谢脚步微晃,断断续续笑道:“果然……还是姐姐的手段高明,不过姐姐也受了不轻的内伤吧?能破了我的惑心术,却还是解不开身上的热毒!”
连汀浑身一震,点点头,冰锉般的声音透出玩味:“连碧,几年不见你的功夫练得挺不赖,心计也越发沉疴了,本宫差点就上了你的当。”
“差点?姐姐这话说得让人恶心,我可是一片诚心对姐姐呢!”小谢哧了声,殷勤笑语,“当年含章宫里第一美人,那身段,那样貌,那口醉死人的嗓儿啊,到如今,姐姐还剩下些什么呢?”
连汀双眉骤笼,片刻后,满脸戾气消散于无形,面色平和地说道:“你恨了我十多年,也该够了,女人最美好的时光都过去了,咱们何苦再这么缠斗下去?”
“女人最美好的时光……都过去了?” 小谢喃喃重复着连汀的话,望着她慈悲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