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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山居笔记-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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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结果,哪一个朋友都没有把他当作知己。如此大的联系网络难

免出现种种麻烦,他不知如何表态,又没有协调的能力,于是经常目光游移,语气闪烁,模

棱两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怀疑、都看轻。这样的人大多不是坏人,不做什么坏事,朋友

间出现裂缝他去粘粘贴贴,朋友对自己产生了隔阂他也粘粘贴贴,最终他在内心也对这种友

情产生了苦涩的疑惑,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在自己的内心粘粘贴贴。永远是满面笑容,永

远是行色匆匆,却永远没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么?

  强者捆扎友情,雅者淡化友情,俗者粘贴友情,都是为了防范友情的破碎,但看来看

去,没有一个是好办法。原因可能在于,这些办法都过分依赖技术性手段,而技术性手段一

旦进入感情领域,总没有好结果。

  我认为,在友情领域要防范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异质的侵入。这里所说的异

质,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差异,而是指根本意义上的对抗,一旦侵入会使整个友情系统产生

基元性的蜕变,其后果远比破碎严重。显而易见,这就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了。

  异质侵入,触及友情领域一个本体性的悖论。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卫机制的,而问题

恰恰就出在这一点上。几盅浓茶淡酒,半夕说古道今,便相见恨晚,顿成知己,而所谓知己

当然应该关起门来,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阴晦隐秘越是贴心。如果讲的

全是堂堂正正的大白话,哪能算作知己?如果只把家庭琐事、街长里短当作私房话,又哪能

算作男子汉?因此,这似乎是一个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间,许多在正常情况下不愿意接触的

人和事就在这里扭合在一起。事实证明,一旦扭合,要摆脱十分困难。为什么极富智慧的大

学者因为几拨老朋友的来访而终于成了汉奸?为什么从未失算的大企业家只为了向某个朋友

显示一点什么便锒铛入狱?而更多的则是,一次错交浑身惹腥,一个恶友半世受累,一着错

棋步步皆输。产生这些后果,原因众多,但其中必定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友情而容忍了异质侵

入。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个疏远朋友、背弃友情的话柄,结果,友情成了通向丑恶的

拐杖。

  由此更加明白,万不能把防范友情的破碎当成一个目的。该破碎的让它破碎,毫不足

惜;虽然没有破碎却发现与自己生命的高贵内质有严重羝牾,也要做破碎化处理。罗丹说,

什么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东西。我们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凿掉那些异

己的、却以朋友名义贴附着的杂质。不凿掉,就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自己。

  对我来说,这些道理早就清楚,经受的教训也已不少,但当事情发生之前,仍然很难认

清异质之所在。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在听到友情的呼唤时,不管是年轻热情的声音还是苍

老慈祥的声音,如果同时还听到了模糊的耳语、闻到了怪异的气息,我会悄然止步,不再向

前。





  该破碎的友情常被我们捆扎、粘合着,而不该破碎的友情却又常常被我们捏碎了。两种

情况都是悲剧,但不该破碎的友情是那么珍贵,它居然被我们亲手捏碎,这对人类良知的打

击几乎是致命的。

  提起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我们眼前会出现远远近近一系列酸楚的画面。两位写尽了人

间友情的大作家,不知让世上多少读者领悟了互爱的真谛,而他们自己也曾在艰难岁月里相

濡以沫,谁能想得到,他们的最后年月却是友情的彻底破碎。我曾在十多年前与其中一位长

谈,那么善于遣字造句的文学大师在友情的怪圈前只知忿然诉说,完全失去了分析能力。我

当时想,友情看来真是天地间最难说清楚的事情。还有两位与他们同时的文坛前辈,其中一

位还是我的同乡,他们有一千条理由成为好友却居然在同一面旗帜下成了敌人,有你无我,

生死搏斗,牵动朝野,轰传千里,直到一场没顶之灾降临,双方才各有所悟,但当他们重新

见面时,我同乡的那一位已进入弥留之际,两双昏花老眼相对,可曾读解了友情的难题?

  同样的事例,可以举出千千万万。

  可以把原因归之于误会,归之于性格,或者归之于历史,但他们都是知书达理、品行高

尚的人物,为什么不能询问、解释和协调呢?其中有些隔阂,说出来琐碎得像芝麻绿豆一

般,为什么就锁了这么一些气壮山河的灵魂?我景仰的前辈,你们到底怎么啦?

  对这些问题的试图索解,也许会贯穿我的一生,因为在我看来,这其实也正是在索解人

生。现在能够勉强回答的是:高贵灵魂之间的友情交往,也有可能遇到心理陷阱。

  例如,因互相熟知而产生的心理过敏。

  彼此太熟了,考虑对方时已经不再作移位体验,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进行推测和预期,

结果,产生了小小的差异就十分敏感。这种差异产生在一种共通的品性之下,与上文所说的

异质侵入截然不同;但在感觉上,反而因大多的共通而产生了超常的差异敏感,就像在眼睛

中落进了沙子。万里沙丘他都容忍得了,却不容自己的身体里嵌入一点点东西,他把朋友当

作了自己。其实,世上哪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即便这两片树叶贴得很紧?本有差异却没

有差异准备,都把差异当作了背叛,夸张其词地要求对方纠正。这是一种双方的委屈,友情

的回忆又使这种委屈增加了重量。负荷着这样的重量不可能再来纠正自己,双方都怒气冲天

地走上了不归路。凡是重友情、讲正气的人都会产生这种怒气,而只有小人才是不会愤怒的

一群,因此正人君子们一旦落入这种心理陷阱往往很难跳得出来。高贵的灵魂吞咽着说不出

口的细小原因在陷阱里挣扎。

  又如,因互相信任而产生的心理黑箱。

  朋友间还有什么可提防的呢?很多人基于这样一个想法,把许多与友情有关的事情处理

得干脆利落、默不作声。不管做成没做成,也不作解释,不加说明。一说就见外,一说就不

美,友情好像是一台魔力无边的红外线探测仪,能把一切隐藏的角落照个明明白白。不明不

白也不要紧,理解就是一切,朋友总能理解,不理解还算朋友?但是,当误会无可避免地终

于产生时,原先的不明不白全都成了疑点,这对被疑的一方而言无异是冤案加身;申诉无

门,他的表现一定异常,异常的表现只能引起更大的怀疑,互相的友情立即变得难于收拾。

直至此时,信任的惯性还使双方撕不下脸来公然道破,仍然在昏暗之中传递着昏暗,气忿之

中叠加着气忿。这就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心理黑箱,友情的缆索在里边缠绕盘旋,打下一个个

死结,形成一个个短路,灾难性的后果在所难免。

  这两个心理陷阱,过敏陷阱和黑箱陷阱,大多又是交叉重合在一起的,过于清晰与过于

不清晰这两个极端,互为因果、互增危难,变情为仇,变友为敌,而且都发生在大好人之

间,实在让人悲叹。

  在好几个夜晚,我曾反复与一些心理学研究者讨论一个难题:为什么有的人使朋友损失

巨大却能重归于好,有的人只因为说了短短两句话却使朋友终生无法原谅?为什么有的敌人

经历过长期争斗后却能变成朋友,而有的朋友一旦龃龉之后却不如一个敌人?

  我想,不要老是从基本品质上找原因,其中一个关键在于,一些错乱的心理程序造成了

心理陷阱。

  我不知道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避开这些陷阱,总觉得对它们多加研究总是好事。真正属

于心灵的财富,不会被外力剥夺,唯一能剥夺它的只有心灵自身的毛病,但心灵的毛病终究

也会被心灵的力量发现、解析并治疗,何况我们所说的都是高贵的心灵。





  说了这么多,可能造成一个印象,人生在世要拥有真正的友情太不容易。

  其实,归结上文,问题恰恰在于人类给友情加添了太多别的东西,加添了太多的义务,

加添了太多的杂质,又加添了太多因亲密而带来的阴影。如果能去除这些加添,一切就会变

得比较容易。

  友情应该扩大人生的空间,而不是缩小这个空间。可惜,上述种种悖论都表明,友情的

企盼和实践极容易缩小我们的人生空间,从而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

  要扩大人生的空间,最终的动力应该是博大的爱心,这才是友情的真正本义。在这个问

题上,谋虑太多,反而弄巧成拙。

  诚如先哲所言,人因智慧制造种种界限,又因博爱冲破这些界限。友情的障碍,往往是

智慧过度,好在还有爱的愿望,把障碍超越。

  友情本是超越障碍的翅膀,但它自身也会背负障碍的沉重,因此,它在轻松人类的时候

也在轻松自己,净化人类的时候也在净化自己。其结果应该是两相完满:当人类在最深刻地

享受友情时,友情本身也获得最充分的实现。

  现在,即便我们拥有不少友情,它也还是残缺的,原因在于我们自身还残缺。世界理应

给我们更多的爱,我们理应给世界更多的爱,这在青年时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企盼,到了生

命的秋季,仍然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企盼。但是,秋季毕竟是秋季,生命已承受霜降,企盼已

洒上寒露,友情的渴望灿如枫叶,却也已开始飘落。

  生命传代的下一个季度,会是智慧强于博爱,还是博爱强于智慧?现今还是稚嫩的心

灵,会发出多少友情的信号,又会受到多少友情的滋润?这是一个近乎宿命的难题,完全无

法贸然作答。秋天的我们,只有祝祈。心中吹过的风,有点凉意。

  想起了我远方的一位朋友写的一则小品:两只蚂蚁相遇,只是彼此碰了一下触须就向相

反方向爬去。爬了很久之后突然都感到遗憾,在这样广大的时空中,体型如此微小的同类不

期而遇,“可是我们竟没有彼此拥抱一下。”

  是的,不应该再有这种遗憾。但是随着宇宙空间的新开拓,我们的体型更加微小了,什

么时候,还能碰见几只可以碰一下触须的蚂蚁?

  ——且把期待留给下一代,让他们乐滋滋地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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