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白桦树-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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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莎收工,很像他从前在讲台上,下课时间到了合上讲义走人,从不拖课。自娜
塔莎来当助手后,慕容先生执意要她每天在这儿吃了晚饭再离去,以往餐桌边只有
慕容先生和老保姆两个人,十几分钟就能把晚饭打发掉,现在多了娜塔莎,气氛就
很不一样,晚餐成了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慕容先生跟娜塔莎有聊不完的俄罗斯话
题。这天慕容先生的情绪特别好,破例喝了一小杯葡萄酒,然后用俄语朗诵起普希
金的诗来:“……秋天以寒冷的手剥光了白桦和菩提树的头,它就在那枯谢的林中
喧响;在那里,黄叶日夜在飞旋,一层白雾笼罩着寒冷的波浪,还时时听到秋风啸
过林间……。”慕容先生的嗓音充满激情,眼中闪烁着青春的光芒,这几句诗娜塔
莎小时候听母亲念过,接着她也唱了一支俄罗斯民歌《纺织姑娘》作为对慕容先生
的回报,慕容先生用手指轻叩桌面打着节拍,兴奋得脸色微红。一旁的老保姆暗中
窃喜,自从娜塔莎来后,老主人的胃口竟也好了许多。
这个冬天对于慕容先生来说,似乎要比往年温暖些,有了娜塔莎的帮助,他的
工作效率很高,尽管每天伏案工作,可总是要在这个季节不期而至的哮喘病却没有
复发,他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寒假中留学生楼里空荡荡的,要不是打开电视或在走
道上碰到清洁工阿姨,娜塔莎几乎听不到人声,她一天中全部的渴望便是去慕容先
生家工作,尽管工作的时候慕容先生也很少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只要坐在慕容先
生对面,听着他掀动书页的声响,娜塔莎的心跳就会加快,她越来越忍不住要在工
作时悄悄看上慕容先生几眼。每天下午去慕容先生家前,她总要认真打扮一下,尽
可能让自己漂亮些,她甚至偷偷用了一点卡佳的法国香水,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
么要这样做。慕容先生的工作完成得很顺利,寒假最后几天,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清
样已经整整齐齐地摞在写字台上了,时间尚早,慕容先生就提议去门前的小院里享
受一下冬日里宝贵的阳光。娜塔莎穿着白毛衣,脖子上浅绿色的丝绸围巾衬着她那
头金发,让人赏心悦目,慕容先生欣赏了好一会说:“娜塔莎,你真美,就像你们
俄罗斯的小白桦树。”说完他又仰起头来自语:“要是我还能回到年轻时候,再去
莫斯科郊外的白桦林里踩踩落叶,那有多好啊。”娜塔莎走近他:“为什么不呢?
慕容先生,只要您喜欢白桦树,白桦树也一定会喜欢您的。”慕容先生握住娜塔莎
的手,越握越紧,娜塔莎觉得他的手心很热很软,她想起了父亲,小时候她喜欢爬
海参崴老港口的堤岸,父亲也总是这样将她的小手紧紧地握住。开学后娜塔莎的生
活又变得跟往常一样,一边学汉语一边在俄语系兼课,每个周末,她总要去慕容先
生家,有时跟慕容先生聊天,有时就静静地在书房里坐着,那时慕容先生会握住她
的手,娜塔莎觉得,自从认识慕容先生以来,她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那样的
愉快。
卡佳已经在做回国的准备,她似乎早就等不及了,只想尽早回到圣彼得堡去跟
她的罗曼结婚。卡佳和娜塔莎在中国的进修期都是一年,可她从来没听娜塔莎说过
一句关于回国的话,这天晚上卡佳一边箱子一边问起娜塔莎以后的打算,娜塔
莎直言不讳地说她不愿回海参崴,她要设法留在中国留在上海。卡佳的好奇心被勾
上来了,问娜塔莎是不是爱上了哪个中国男人,娜塔莎犹豫片刻,终于肯定地点了
点头,这下卡佳更是不依不饶,非要娜塔莎说出她的中国白马王子究竟是谁。娜塔
莎的脸红了一下:“是慕容琛先生。”卡佳张大嘴巴呆了好半天,才拼命摇动娜塔
莎的肩膀:“娜塔莎,亲爱的,你该不是疯了吧,慕容先生足可以当你的爷爷啦。”
可是娜塔莎分明知道自己很清醒,她想起了那个酒鬼前夫,在孩子死后曾将她打得
浑身是伤而后又抛弃了她,想起了用钱买她身体玩的都军,除了父亲以外,再没有
哪个男人像慕容先生那样温暖过她那颗因受伤而变得憔悴的心。
这一天是中国的清明节,天开始热了,爱美性急的女孩已经把裹了一冬的胳膊
露了出来。留学生餐厅里在卖青团,绿旺旺,油亮亮的青团装在一个个透明的塑料
盒里,煞是好看,这是中国人清明节的传统食品,娜塔莎买了一盒,打算下午去慕
容先生家和他一块吃青团。慕容先生家小院外停着几辆车,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娜
塔莎看见俄语系主任和系里那位熟悉的女教师也在。老保姆双眼红肿着迎了出来:
“娜塔莎,慕容先生前天夜里去了,一个冬天都没有发病,天气暖了倒反不好了,
送到医院已经太晚,他不会再回来了。”娜塔莎这才听明白老保姆说的话,她仰脸
紧闭双眼,心像是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双手垂了下来,青团盒子滚落到
地上。那位女教师把娜塔莎扶进屋里,慕容先生刚从国外赶回来的儿子走过来:
“娜塔莎小姐,感谢你帮助我父亲完成了他生前想做的事,也因为有了你,父亲度
过了他最后的快乐时光,如果你愿意,可以去他的书房留下一些东西作纪念。”娜
塔莎神情恍惚地走进那个熟悉的书房,她曾跟慕容先生一起在这儿翻译普希金的作
品,一起聊天,她还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将来有一天要陪着慕容先生去莫斯科郊外
的白桦林里踩落叶,然而生活对她就是这般无情,她那一点可怜的幻想权力也被剥
夺掉了。书桌上放着那本俄文版的普希金抒情诗选,上面还留着慕容先生的体温,
娜塔莎把书抱在胸前,令人心碎地痛哭起来。
第八章
卡佳终于要走了。六月,是圣彼得堡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纷纷涌向这座古老名城去看奇特的白夜景观,其中最多的是中国游客,在旅行社当
导游的罗曼忙得只恨分身无术,一个接一个长途电话催卡佳回去帮他一把。娜塔莎
神情呆滞地看着卡佳收拾行李,前些日子她给海参崴大学去了封信,要求延长在中
国进修的期限,但是她的要求被拒绝了,原因是学校里谁不想弄个机会到中国来,
她不能侵占别人的利益,如果逾期不归,海参崴大学将不保留她的公职。可是娜塔
莎实在不愿意回到如今连粉笔都买不起的海参崴大学去,在上海住了近一年,她已
经无法想象再回到海参崴去忍受从前的那种贫困。冬天的时候母亲的类风湿关节炎
又发了,双手红肿得握不拢拳头,虽说俄罗斯还保留着公费医疗制度,可在那些肮
脏不堪的公立医院里排上三个小时的队,只能配到几片止疼药,幸好有娜塔莎的接
济,母亲才敢去了几回私人诊所,母亲来信说她不怕吃得差穿得破,只担心有病没
钱医。娜塔莎的心好痛好痛,即使不为自己,让母亲的晚年生活过得好一点,也是
她这个做女儿的责任。卡佳把能留下的日常生活用品都留给了娜塔莎,连同那部电
话机,她理解娜塔莎不愿回国的选择,海参崴毕竟不是圣彼得堡,就像中国西北农
村的生活水平是无法跟上海相比的,她只能祝娜塔莎好运。
留学生办公室的人通知娜塔莎,她的进修期将满,奖学金只能发放到六月底,
虽然那些工作人员很同情她,然而F 大学与海参崴大学是有校际交流协议的,他们
不能单方面延长她的进修期。娜塔莎明白,从七月开始,她实际上就与F 大学中断
了一切关系,哪怕是还想住在留学生楼里,也得自己掏钱付房租,她哪来钱呢?这
二十来天的日子,娜塔莎始终处在走投无路被逼到悬崖上的境地,最容易走通的路
只有一条,回海参崴,偏偏是她不愿意走的,与生俱来的倔劲支撑着她,她要在上
海这个大城市里找到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娜塔莎顶着烈日骑自行车来到了俄罗斯
领事馆,期望领事馆的同胞能为她提供一线生机,有位女随员倒是对她很客气,明
白了娜塔莎的来意后,苦笑着摊开双手:“您瞧,如今参赞先生出门都雇不起驾驶
员而自己开车,哪里还有工作机会给您呢?”在领事馆门口,一个戴墨镜的女人正
骂骂咧咧:“妈的,敲个延长护照有效期的章就收200 美元,犯抢啦!”娜塔莎走
过她身边,那女人忽然摘下墨镜喊了起来:“娜塔莎。”“瓦丽娅,怎么是你?”
娜塔莎也喊出了声。如果不是这不期而遇,娜塔莎怕是不会再主动去找瓦丽娅的,
因为跟都军的那档子事,娜塔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欠了瓦丽娅一笔良心债,不管
瓦丽娅知道不知道。
瓦丽娅不由分说地拉着娜塔莎进了附近一家小饭馆,中午时人不多,冷气倒开
得很足,两人都静下心来。娜塔莎已有半年多没见瓦丽娅了,除了说话的腔调,瓦
丽娅浑身上下的装束变了很多,她穿着件薄如蝉翼的吊带式超短裙,头发烫成极细
小的卷朝天扎了个冲天炮,嘴唇抹成个血红大瓢。一入座瓦丽娅就迫不及待地点上
支烟猛吸了几口,这才有功夫腾出嘴来说话:“怎么样?还在F 大学当书呆子哪,
日子滋润不?”娜塔莎被触痛了心境,不知从何回答起,只好转移话题:“马克西
姆还好吧,一定长高了。”“我把他送到莫斯科娘家去了,现在我一个人过日子。”
娜塔莎心里发虚,不敢提及都军的名字,倒是瓦丽娅自己滔滔不绝起来:“我跟都
军离婚了,他在外面豪赌不算,还吸上了白粉,把几处房产都卖了。你还记得我家
那装成哑巴似的中国小保姆吧,都军跟她早就有一腿了,倒把老娘我当成婊子玩,
要不是那回小保姆想刺激我早点跟都军离婚说了出来,我还真不知道你跟都军的那
档子风流事呢。”娜塔莎听了犹如五雷轰顶,头直低到桌子下面,原来瓦丽娅早就
知道了,眼下这个火爆脾气的女人又会做出什么举动来?瓦丽娅敲了敲桌面:“瞧
你,干什么低着头,这事本不怨你,我还不知道都军是个什么东西吗?”吃完饭,
瓦丽娅听说卡佳回国了,便问娜塔莎她能不能去F 大学的留学生楼住几天,这些日
子她在上海居无定所,有时住在“男朋友”家,有时干脆住宾馆,娜塔莎直言相告,
她自己也只能在留学生楼住上最后几天了。瓦丽娅眯起那双涂了厚厚睫毛膏的眼睛,
想了一会儿拍着大腿说:“娜塔莎你不用担心,跟着我,我保你既能留在中国又能
挣到钱。”
以后的一切都是由瓦丽娅操办的,她让娜塔莎把身边的钱悉数寄给海参崴的母
亲,然后两人一起去香港。离开F 大学留学生楼的时候,娜塔莎心里说不出是难过
还是留恋,这里曾是她在中国的第一个家,一个给她留下过无数难忘记忆的地方。
她没有向任何一位老师同学道别,因为她不希望有人知道她以后的行踪。娜塔莎跟
着瓦丽娅在香港漫无目的地逗留了三天,又去中国驻香港办事处办了三个月的旅游
签证重新入境,来到中国南方一个海滨城市。瓦丽娅打了个电话,就有人开车来把
她俩接到一个叫“小白桦”的俄罗斯餐厅,这家餐厅和以前在上海时娜塔莎跟都军
去过的那家差不多,服务员小姐也都是俄罗斯人,娜塔莎明白了,原来瓦丽娅带她
出来当了餐厅服务员。虽说娜塔莎有副博士学位还当过大学教师,可这一切现在都
不管用,都挣不到钱,当餐厅服务员总比回海参崴受穷好,娜塔莎想明白了,就把
自己给安顿下来。
第九章
“小白桦”餐厅位于这个城市中心一条闹中取静的小街上,白天客人不多,只
是些尝个新鲜赶份时尚的年轻人,入夜,当霓虹灯亮起来的时候,“小白桦”里便
是座无虚席了。娜塔莎因为汉语比其他俄罗斯姑娘好些,被派作开票员,她暗自庆
幸自己的汉语没白学,到底要比端菜的活儿轻闲些。瓦丽娅好像已经当了领班,她
总是在各张餐桌间穿梭,询问客人吃得满意不满意,间或有相熟的客人,她也会说
笑着往客人背上拍一下。这天晚上十点来钟,用餐的客人已经不太多了,有个台湾
人结帐时在娜塔莎手中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数字:3 (50—100 ),娜塔
莎看不明白,摇了摇头,客人把纸条拿过去改了一下:3 (100 —150 ),但就是
不开口说话,娜塔莎只好将纸条拿去交给领班瓦丽娅,瓦丽娅看了纸条笑笑,过去
跟台湾客人耳语了几句,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客人和瓦丽娅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