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角-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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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倚着树,脸蛋红润,喘息不已,桃若丝笑了:“我受够你这无聊的游戏了,”她双眼炯炯有神地说,“可是,天哪!感觉好过多了!”
他们从彼此均无法解释的一股狂喜转为沉甸甸的满足感。一时间两人都变得矜持起来。香烟买到了。卖烟的述说他怎样马不停蹄地连着忙了几个钟头,好容易才得了个空,歇一会儿喘口气。
蓝坡则偿了宿愿,相中一支教堂执事惯用的陶质长柄烟斗。他对这药房着迷不已。大玻璃罐里红红绿绿的药,洋洋洒洒地摆着,直像是中世纪故事里的场景。附近有个与“糕饼”二字谐音,叫做“塔可修士”的小客栈。还有一间啤酒屋,叫做“山羊和葡萄串”(棒槌学堂注:此乃伦敦地区的俏皮话,与“出入人猿星球”一词谐音,为酒店名称平添一层逗趣的弦外之音)蓝坡到了啤酒屋竟过门不入,只因丫头(对他而言)令人难以理解地拒绝跟他一道进去——整体来说,他对这小镇颇有好感。
“你在雪茄铺里可以理发、刮胡子,”他仍若有所思,“这跟美国毕竟没那么大差别。”
他感觉出奇的好,连沿路不得不应付的一些讨厌的人都算不了什么了。他们遇到席奥朵莎·沛恩夫人,就是那律师的太太,正道貌岸然地跨着大步走在街上,臂弯下夹了一个玩碟仙用的宇母棋盘。沛恩太太的帽子奇大无比。她像表演腹语街者的木偶那样,讲话不太动嘴巴,可说起话来像个士官长一样地振振有词。纵使如此,当她解说名叫路西尔斯的幽灵的古怪行径时,蓝坡还是拿出老派绅士的礼貌耐心听着。她所通的灵——显然指的是灵界漂泊不定、游手好闲的三贝——它在字母盘上滑来滑去所拼出的字,表现出浓重的伦敦乡音。桃若丝眼看她同伴的脸已明显扭曲变形,赶忙与沛恩太太道别,把他拉开,免得两人又扑嗤笑出声来。
他们往回家方向走时都快八点钟了。两人无论看什么都觉得好,从街灯——其实颇像玻璃棺材,而且燃着煤气,油烟好厉害——到一间门上悬着铃铛的小小店家皆然。这家店可以买到涂成金黄色的动物形状姜饼,和久被遗忘的打油歌散谱。蓝坡一向热中于花钱买些无用的破铜烂铁,谨守的原则之一就是要永远用不着;之二是口袋里有钱。这下遇到个志同道合的人,居然不认为他这样很幼稚,遂大买特买一番。他们顶着太阳灿烂的余晖往前走,两人像唱诗班那样合举着那几张歌谱,认真地唱着一首哀歌。歌名带有伦敦土腔,叫做桃若丝唱到悲惨乐段时,还假装收敛起她的欢笑故做正经。
“今天玩得好开心,”他们快到菲尔博士家门口的小径时,她说,“过去我从不觉得查特罕有什么好玩,现在却流连忘返。”
“我也从不觉得,”他傻傻地说,“可是今天下午好有意思。”
他们静享这一刻,四目相接。
“时间还够再唱一首,”他提议,好像事关重大的样子,“要不要唱?”
“喔,不行!菲尔博士是很随和,但我总还得维持一点礼数。在镇上的时候,我看到葛兰比上校夫人始终从窗帘背后偷瞄我们。何况天色也晚了……”
“喔——”
“那——”
两人都吞吞吐吐。蓝坡有些飘飘然:心脏砰砰地猛跳。四面黄澄澄的天空已化为镶着紫边的朦胧光线。灌木丛的香气浓郁慑人。她的眼神很专注、很灵活,却迷迷蒙蒙,俨然承受着痛苦。她目光扫遍他的,渴慕地搜索着。虽然他专注于她双眼,不知为何却能察觉到她的手探了过来
他握住她的手:“让我陪你走回家,”他缓缓地说,“让我——”
“哟喔!”巷子那一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等一下啊!等一等。”
蓝坡心里实实在在颠了一下。他在抖,透过她温暖的手感觉到她也在抖。那人的声音打断了这强烈的情感张力,两人都十分迷惘,随后丫头先笑了。
菲尔博士吐着气,从巷口现身了。他背后跟着一个人,那身影蓝坡觉得眼熟。对了,是沛恩,嘴边叼着弯弯的烟斗,好像在咀嚼它似的。
经过这短短数小时,此刻恐惧感蓦地重现了……
博士面色极为凝重。他停下来喘口气,一支手杖靠在脚旁。
“桃若丝,我不想吓到你,”他起了个头,“我也知道这话题是个禁忌。没关系,现在是开门见山的时候了——”
“呃!”沛恩警告性地吭了吭气,喉咙里直出声,“那个——呃——客人哩?”
“他全都知道了。好,丫头,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
“请讲吧!”她掐紧双手。
“你哥哥来过。他的状况让我们有点担心。我不是指喝酒的毛病,酒瘾可以慢慢改掉。他吐过了,所以离开这儿的时候倒是完全清醒的。问题在他害怕的程度,从他狂野挑衅的表现可见一斑。我们不希望他为了这件捞什子的事紧张过度,而去伤害自己。你懂吗?”
“所以呢?讲下去!”
“主任牧师和你堂弟送他回家了。桑德士对这情况颇觉困扰。听好,我就直言不讳了。你当然清楚,你父亲过世以前跟桑德士说过一些话,而这些话是要绝对保密的。桑德士那时候只当你父亲是疯了。可现在他开始纳闷。也许我多虑了,但——万一——我们还是提高警觉为上。典狱长室的窗户从这儿一览无遗,这栋屋子离监狱也不出三百尺远。懂吗?”
“懂!”
“桑德士和我,还有如果蓝坡先生愿意的话也可以,会全程守望。今晚会有月亮,我们就能目睹马汀踏进那个房间。你只消走到草坪前端,就可以看个清楚。但凡有任何一点噪音、动静、或可疑的情况——桑德士和小伙子都会火速横跨草原去处理,快得连个鬼影都闪避不及。”他微笑着将手放在她肩上,“我知道这都是些无稽之谈,而我也不过是个老糊涂。可你们认识我这么久了——是吧?好了,那么,守夜几点开始?”
“十一点。”
“啊,我也这么想。好罢,那,马汀一离开地主宅邸,你就给我来电话。我们会看住他。不用说,你们绝不要跟他提这件事。我们本来是不可以干预这事的。况且他若知情,说不定会为了逞能,急于闪避我们的监视而弄巧成拙。但你倒可以建议他提着灯,找个靠窗近一点的地方坐下。”
桃若丝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这里面有文章,”她冷冷地说,“我早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天哪!他为什么非得去不可呢?为什么我们不能破除这迂腐的习俗,那——一
“除非你愿意丧失这整个地产,”沛恩莽撞地说,“很抱歉。但当初就是如此安排的,而且得由我来执行。我必须缴出几把钥匙给继承人——那里不只一道门。当这继承人将钥匙交还给我时,一定要亮出从金库内取得的某样东西给我看。你们就别管是什么了。这样才能证明他的确打开过那个保险柜。”这名律师再一次紧咬他的烟斗。眼白在月色下显得雪亮。
“各位,不管各位是否知情,这些事史塔伯靳小姐都知道了,”他喋喋不休,“我们就开诚布公吧。好。那么让我向大家摊开关于我的部分。在我之前,我父亲受史塔伯斯家族委托保管财产。我祖父及曾祖父也是如此。各位,我说明这些细节,免得被误会为一板一眼、专会钻牛角尖的蠢材。即使我想触法,老实说,我也绝不会违反他们这份信托。”
“这么说,让他没收这个地产算了!你想我们之间有哪一个人会在乎吗?”
沛恩急躁地打断她的话:“话是不错,但不管小赫和你觉得如何,这规炬没有那么迂啊。天哪!丫头,你难道想一夕之间变穷,同时还要沦为地方上的笑柄吗?这程序也许很傻,的确如此。可法律就是法律,信托就是信托。”他双掌拍合,发出空洞的“啵”一声,“我告诉你有什么更傻,就是你的恐惧。史塔伯斯家自从一八三七年起就没再经过那种厄运了。只因为你父亲摔下马时,刚好靠近女巫角,这并不代表——”
“别说了!”丫头难过地说,她的手在颤抖。蓝坡向前一步。他感觉喉头滚烫,气得干涩,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他心里想,只要那家伙再讲下去,他铁定马上揍他下巴。
“沛恩,你不觉得你说得够多了吗?”菲尔博士不满地咕哝着。
“啊,”沛恩说,“可不是吗。”
屋里弥漫着愤怒的气氛。大家听见沛恩咂嘴,把腮帮子上的老皮吸得贴到牙床,制造出小小噪音。他音调低沉平板地重复了一句“可不是吗!”但你知道他也感受到那股熊熊的怒火。
“各位,我告辞了,”他很镇定的说下去,“我来送史塔伯斯小姐……不不,”眼看蓝坡作势要送,“现在不要。我有机密要交代她。最好没人打扰。我已履行一部分义务,将钥匙交给马 汀·史塔伯斯先生了。其他还待办。看在——啊——我跟他们家的交情大概比在座的诸位都还老,”他扁扁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他气急败坏起来,“你们总得让我保留所剩无几的一点机密项目吧。”
蓝坡气得忍无可忍:“你刚才是说“项目”,还是说“风度”啊?”他讽刺道。
只见沛恩一溜烟儿,踉舱地往前,还翻着白眼回头瞥了大家一下。蓝坡捏了捏丫头的手,便目送他们两人走了。
“啧,啧!”停了半晌,博士出声抱怨,“不要骂他。他只是恪守他作为家庭法律顾问的职责。我担忧得无心骂他。我想通了一个道理,不过……我也不知道。每一步棋都走错了,都错了……来吃饭吧。”他自言自语,领头朝着巷子往回走。蓝坡心头快按捺不住了。
夜幕低垂,鬼影憧憧。一会儿像有个鬼门放出来的东西狂笑着,疾行中秀发灌满了风。一会儿又像一张方正、沉郁、哀怨的脸在桥头那儿,面带奸笑。这边有恶作剧,嘲弄和幽默的淘气精灵。那边灌木丛边,又来了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再加上这些恐怖玩意儿蹑手蹑脚折返阴界时,那一声轻轻柔柔的叹息。别让任何事发生在她身上啊。看好了,可别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啊。看紧喽,因为那是她哥哥啊。
他们窸窸窣窣地走过草地,蚊虫怱大怱小的嗡嗡杂音十分单调。远远地,西边稠密的大气中,雷声隆隆作响。
第五章
闷热、黏答答,令人发晕的热气。微风袭来,宛如自蒸笼噗噗冒出的一般,在树木间骤地聚为一阵强风,旋即沉寂。这小屋若真是个瑞士气压计的话,上面的小人偶早就在他们的山间小屋中晃个不停了。
他们在橡木装潢的斗室吃了一顿烛光晚餐,室内满墙都收置了白铁盘子。这房间像他们晚饭一样热呼呼的,酒又温得比前两者还暖。菲尔博士添酒再添酒,脸也越来越红。然而他不再谩骂,也不再侃侃而谈。连菲尔太太都静了下来,只是颇为神经紧张。她不断递错东西,竟没人留意。
大家也没照博士平日习惯那样逗留在餐桌上,再来点咖啡、雪茄或红葡萄酒。饭后蓝坡上楼,回房里去了。他点起油灯,开始换装。老旧的法兰绒运动长裤,宽松的衬衫和球鞋。他住的是屋檐下方一间斜屋顶小房间,唯一的窗户看出去,正是查特罕监狱侧面及女巫角。不知名的甲虫“梆”的一声撞上纱窗,吓了他一跳。有一只已迫不及待地鼓翅扑上油灯。
还好有点事情可忙。他换好衣服,浑身不安地踱了几步。楼上这儿闷热得很,像阁楼一样,闻得到干燥木料的味道,甚至碎花壁纸底下的浆糊似乎都散发着霉味。最糟的是这灯,烤着教人发躁。头倚着纱窗,他向外窥视。月亮爬上来了,病撅撅地泛着昏黄的月晕。过十点了。情势悬而未决最是可恶——四柱式卧铺的床头柜上,一个旅行携带用的闹钟无动于衷地嘀嘀答答走着,十分恼人。闹钟壳下缘的月历显示一个鲜明的数字,七月十二日,代表他上一次旅行的日子。是上哪儿去了?想不起来。又一阵强风飕地穿过树丛。汗直流,从头顶阵阵冒着,热得人眼冒金星。这热浪唉……他把灯吹熄了。
蓝坡将烟斗和防水布缝的烟草袋塞进口袋,下楼去了。客厅摇椅无休止地吱吱嘎嘎响着。菲尔太太正坐在里头看一份全是图片的报纸。蓝坡摸索着踏过草坪。博士拉了两张藤椅到屋子侧边,面对监狱的位置,很暗、也凉快得多。只见博士那支透着一点火星的烟斗挪到那边去了。蓝坡刚坐下,手里就拿到一个冰凉的玻璃怀。
“现在没事可做,”菲尔博士说,“只有等。”
遥远的雷声在西天蠢蠢欲动,听起来像极了保龄球滚下空空的球道,一个球瓶也没打中的声音。蓝坡好好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