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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黑羊-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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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贞吃惊,开头还以为一个人发霉不过是抽象的形容词,没想到会实实在在真有其事。
  她把钱取到手中,数一数,呼出一口气,忽然放心了,〃对不起,我刚才不知你是谁。〃世贞想说:现在你一样不知道我是谁呀。
  她说:〃请上来坐。〃世贞跟在她身后。
  在电梯里她问:〃他好吧。〃世贞含糊地答:〃托赖,还过得去。〃〃唉,终于想到了我。〃房间在三楼,她推门进去,世贞尾随而入。
  像一间宿舍,陈设简单,衣柜半开,堆着杂乱衣物鞋子。
  阮祝捷无奈地摊摊手。这便是她的近况。
  世贞问:〃有工作吗?〃她一时彷佛没听明白这个问题,工作似乎不再是一个熟悉的名词。〃亲友有否来看你?〃她忽然笑了。
  〃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世贞忽然鼓起勇气,〃告诉我你同他的事。〃阮祝捷忽然明白了,她看着世贞,〃你是谁,不是他叫你来,你到底是谁?〃世贞说:〃我姓王。〃她站起来去拉开门,〃你马上走。〃世贞立刻说:〃你不觉你欠我一些什么吗?〃想到那叠钞票,她颓然坐下。
  世贞问:〃你们已分开了?〃她忿慨地答:〃不然,我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这一点可以肯定。
  〃为什么?〃阮祝捷笑了,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媚态,可看到当年的姿色,世贞相信,在她全盛时期,胜过今日的王世贞多多。
  她叹口气,〃是我自己不好。〃〃怎么说法?〃〃我贪得无厌。〃啊。〃可是他们家财帛取之不尽。〃阮祝捷走过去,拉开抽屉,取出一只丝绒袋,将里边的东西倒在茶几上。
  世贞看到一支针筒与三数包白色粉末,当时如见鬼魅,脸上变色。
  原来是这个!
  阮女凄然说:〃你明白了?〃世贞脱口问:〃缘何堕落?〃阮祝捷一怔,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直百至落泪。世贞知道问得太笨。
  但是仍轻轻说:〃你千万要戒掉。〃阮祝捷摇摇头,〃如附骨之蛆,这一辈子也撇不掉它。〃〃不不不,有成功的例子——〃〃啊,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童家给我的那个梦。〃世贞呆住。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曾经以为我一生会获得照顾……〃世贞背脊如被淋下一盘冰水。她俩遭遇何其相似。
  〃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把整件事告诉我。〃阮祝捷格格地笑,抽搐鼻子,〃我累了,改天再跟你说。〃世贞不愿走,〃你几时染上恶习?〃阮氏女十分讶异,〃你到今日还不明白?当然自童家,式辉长期用药物。〃世贞退后两步,张大了嘴,作不得声,双手簌簌颤抖。
  阮祝捷把脸探到世贞面前,〃你没有觉得异样?〃她笑,〃你肯定你没事?〃世贞吓得手脚冰冷。
  〃莫要进了圈套还不知道,你以为陷阱是安乐乡?〃讲那么久,她忽然累了,打一个呵欠,然后再一个呵欠,接着,又是呵欠,迸出了眼泪。
  她摆摆手,〃我不行了,你改天再来吧,谢谢你的接济。〃世贞知道不走也不行,她拉开公寓门,走出去,脚步浮浮,双膝酥软。
  好不容易走到大堂,一名男客看到她怔住,有惊艳感觉,立刻知道不可坐失良机,上前搭讪。
  〃小姐住几楼?〃世贞蓦然觉得危险到极点,一不小心,就会沦落至万劫不复地步。
  她推开玻璃门,司机已经焦急地迎上来,〃王小姐,童先生找你呢。〃立刻找她上车。世贞把头抵在车窗上。回到家,她剧烈呕吐起来。
  镜中的她双目深陷,十分憔悴,似老了十年,她惊惶失措,痛哭起来。
  穷家女所有的资产不过是一点点青春,些微美色,怎么一下子洗涤殆尽?
  世贞受了刺激,倒在床上。
  朦胧间觉得有人探视她,叫了医生来诊治,并且喂她吃药。
  〃世贞,世贞。〃是谁叫她?彷佛是母亲,母亲生前老说她们姐妹俩的声音不大分得开,相似到极点。〃妈妈,妈妈,〃她唤着。
  〃世贞,是我在这里。〃睁开双眼,看到童保俊。
  她歉意地说:〃真不中用……〃童保俊低着头,〃世贞,我们——〃她给他接上去:〃结婚吧。〃疲乏地露出一丝笑意。童保俊笑了。
  〃谢谢你,真是很大的安慰。〃到底还年轻,那样高的热度,很快退掉,虽然虚弱,已可走动,整整瘦了一个号码,穿衣更觉潇洒。
  也不理童保俊对地有否疑心,她再次去找阮祝捷。
  公寓服务员告诉她:〃阮小姐搬走了。〃〃什么?〃〃上星期有两个男人来帮她搬家,付清欠租,不到一小时便乘车离去。〃世贞急急问:〃搬往何处?〃〃不知道。〃
  〃房间租出没有?〃〃第二天就租出,小姐,你要是想租,留下姓名电话,有空房我们通知你。〃〃她有无留言或信件?〃〃什么也没有。〃世贞抬起头,人海茫茫,她知道以后都很难再见到阮祝捷。她默默离去。
  阮女自己没有能力搬家,她住在那,已经有一段日子,帮她搬的人,显然只有一个目的,是要调开她。
  是要叫王世贞找不着她,这当然是童家的人。
  可是世贞已经知道得太多。
  这个时候,最理智安全的做法,是离开童家,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从头开始,找工作觅对象,过正常的日子。
  但是童保俊在家等地,〃才病好,你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世贞答不上来。
  〃你姐姐打电话来,我跟她聊了一会儿。〃〃她有什么事?〃〃想投资某只股票,问你有无意思三股,我觉得是好主意,已差人送了三十万本票去。〃〃什么,你根本不认识她。〃世贞大吃一惊。
  童保俊笑,〃我认识你。〃世贞不语,身上关系越担越多了,宇贞怎么可以瞎七搭八接受陌生人的馈赠。从前,他对阮祝捷,也是同样的慷慨吧。 
 

  
 

第六章 
 
  〃别担心,只当是我给小孩的见面礼好了。〃世贞静静地坐下来,〃无功不受禄。〃他摊摊手,〃你付出的时间与精神,都是我珍惜的。〃她看着他。
  〃告诉我,你有什么心事。〃世贞轻轻反问:〃你不知道个中原因?〃〃你不说,我怎么猜?〃〃我为将来担心。〃〃愿闻其详。〃
  〃都会那么小,我在你麾下讨生活,人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再隔一些日子,我哪里都不用去。〃童保俊点点头,胸有成竹,正是只怕王世贞不开口,〃你放心,经济上我可以照顾你。〃他一定也善待过阮祝捷。当下世贞笑道:〃那我就无后顾之忧了。〃
  〃明早你到公司来,我会有安排。〃世贞吁出一口气。
  〃你还有其他要求吗?〃〃有是有的,不便启齿。〃
  〃说来听听,也许我做得到,也许无能为力。〃
  〃有时真希望家母仍然在主,可以与她闲话家常。〃童保俊听了,松一口气,〃这……非人力可及。〃他走了。
  世贞站起来,发觉衬衫被冷汗湿透,贴在背后。
  如此你虞我诈,要耍到几时去?
  她到浴室,开莲蓬头淋浴,自顶至踵雾气腾腾地洗了很久。
  宇贞打电话来,兴奋地在另一头说个不休,感激得不得了,又艳羡妹妹有这样好的伴侣。
  一边讲一边笑,世贞不搭腔,宇贞的声音像是自太阳系另一端传来,距离遥远。
  〃你要好好抓紧这个人,〃就差没加一句〃从此吃用不愁〃。
  〃他们家一定喜欢孩子吧,〃越讲越不堪,〃你要动动脑筋。〃世贞忍无可忍,〃时间不早,我明天还有事。〃第二天,回到公司,世贞翻阅办公桌上报纸,看到一段相当显著的结婚启事。
  〃王子恩与阮庆芳二人情投意合,决定于九月二十日举行婚礼,特此通告亲友。〃
  世贞微笑。
  真恭喜他,他现在什么都有了,那样的聪明人,自然事事懂得珍惜。
  世贞立刻唤人发出贺电给他。
  童保俊推门进来,〃世贞,律师等你。〃当着公证人,他把若干股票拨到王世贞名下,看她签字。
  世贞估计过数目,那是一般中等白领阶级十年的收入不止,若果好好运用,说不定就从此起家。
  律师走了,童保俊给她忠告:〃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有这笔资产,人心已变,提防人家眼见心谋。〃世贞看着他,到底还是童保俊,对她始终有一丝真心,如今世上,还有谁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已经开口问他要钱,她在他面前,尊严荡然无存。
  自尊与其一寸一寸卖给社会,不如一笔过卖给童氏。
  〃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世贞嫣然一笑,〃你想说什么?〃
  〃你最近见过旧同事王子恩?〃
  〃是,你有无看到今日的英文报?子恩与阮氏木材的千金结婚了。〃童保俊说:〃这个人诡计多端,你要提防,没事不必联络。〃
  〃以后也不方便见面,人家已有家庭。〃
  〃真有办法,阮氏在南洋颇有名声。〃
  〃旧同事那么能干,与有荣焉。〃童保俊应了一声。
  世贞凝视他,轮到她问:〃你有话同我说吗?〃谁知他并不打算向她透露关于另一位阮小姐的事,他只是说:〃十点钟那个会,你去主持吧。〃还不是时机。
  世贞立刻与助手闭上门读会议记录,一边命人而来报告来龙去脉,以及寻找资料。
  那是一批化妆品盒子,胭脂水粉的包装最要紧,连宣传费在内是成本的百份之九十五,如果做不到对方要求,最好知难而退。〃都没有赚头。〃
  〃最好是做瓦通纸盒子,薄利多销。〃世贞劝道:〃也要做一两件招牌货,有行家发难,便拿出去塞住他们的嘴,以免人家揶揄童氏光会做瓦通纸盒。〃助手们笑了。
  正在忙,世贞的灵魂彷佛出了窍,刹那间丢到千里之外,她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白鹦鹉正抖动羽冠欢迎她。世贞露出笑容。〃王小姐,王小姐。〃
  〃啊。〃世贞回过神来。
  〃客人已经来了。〃世贞却觉得疲倦,世上生涯催人老,她的心思已去到童式辉的香格里拉。
  会议结束后她向童保俊说:〃我要回去了,那边也有事等我。〃
  〃我陪你。〃〃你走得开吗?〃
  〃如果你想我陪你,你不会说这样的话。〃世贞心虚她笑。
  他忽然发难,〃告诉我,世贞,你可是不再爱我。〃世贞骇笑,〃可是,事先我必须要爱过你,才能不再爱你。〃他大吃一惊,〃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世贞不肯承认,当然更不能否认,〃光天白日,怎么问起这种艰涩的问题来。〃童保俊却进一步追究,秘书已经敲门进来。救了世贞,她离开办公室。
  她渴望见到童式辉,躺在绳床上,仰看蓝天白云,四肢百骸都放松,肌肤舒服得似被气泡吻遍全身……年轻之际沉沦一下日后才有回忆。
  像童保俊,到五十岁时有人问起:〃你做过什么〃,答案不外是〃我做成一百单生意〃,可怜。世贞的心已经飞出去。
  刹那间阮祝捷的教训不算得什么,她是她,我是我,世贞想,各人际遇有异,不可同日而言。理智同她说什么已经无关重要。她在车中咪着眼,心有迷痒痒感觉,世贞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惜她没有机会与阮祝捷详谈,否则阮会告诉她,麻醉剂的瘾初上,就会有那种特殊的反应,是按捺不住不安的渴望,但又不完全痛苦。
  世贞最危险的地方是她不知道自己处境有多危险,正像当年的阮祝捷一样。
  身后还有路的时候,她忘记缩手。
  到了家,管理员迎上来,〃王小姐,有人托你暂时照顾这个。〃他提出一只笼子,世贞一看,〃哎呀。〃正是那只白鹦鹉。
  她笑着问:〃那位先生呢?〃
  〃他说稍后同你联络。〃世贞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提着笼子上楼去。
  她把鹦鹉放出来。
  它抖动翅膀示意,不知怎地,世贞似明白它的心思,〃你可是疲倦,来,到书房来憩一觉。〃听说吸食麻醉剂的人,精神份外敏感,听觉嗅觉甚至视觉,均有过人之处。
  门铃响,世贞去应门。
  陌生人站门口,〃王小姐,我替你送这个来。〃是一只水晶瓶子,载着琥珀色的酒。世贞身不由主地接过那只瓶子,道谢,关上门。
  她斟出酒,鹦鹉飞过来琢饮。她把一小杯酒一乾而尽。
  液体尚在喉头打转,世贞己知道这是可以治愈她浮躁不安的仙丹。
  一口咽下,她立时三刻恢复平静,心头有幼儿般单纯的喜悦,轻轻坐下,闭目养神。鹦鹉飞到她肩膀停下。世贞脸上泛起笑容。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终于变得耳聪目明了,她甚至可以听见脚步声渐渐接近大门。
  果然,她听到轻轻敲门声。噫,他派人来接她。
  门一打开,司机问她:〃王小姐准备好没有。〃她愉快地点点头。
  〃那么,王小姐,请随我来。〃她一声不响跟着司机出去。
  她上了车,熟悉的街景一一在车窗后退,世贞对时间空间已不大计较,也失去清晰的观念,只觉世上一切都是愉快的,并无不可忍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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