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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鬼趣图(出书版) 作者:迦楼罗火翼-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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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这何尝不是阿鸾得到过的唯一肯定:被村人,甚至被生母唤作“青眼枭”的他,同样初次确认到自己原来可以为别人做什么,可以被别人需要,甚至给别人幸福。
  窈窕的身影转到背阴的窗口,衣羽回头朝阿鸾投去深深一瞥,便从窗口轻盈地一跃而出。绮丽的残像久久映在少年眼底——这一刻,衣羽那因爱恋而成熟的侧脸,看起来就与画中她十七八岁成人的神韵毫无二致。
  心头鼓荡不息的感觉让阿鸾忘记了身外的一切,衣羽离去后很久,他依然呆呆地凝视着那空荡荡的窗棂。飘荡在闺房中的甜甜的香气令原本就无法平息的思念更加沸腾,少年只觉得心绪越来越缭乱,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在脚边的大薰笼上……
  明明只是打了个盹,可是睁开眼时天居然已经黑透了。阿鸾转动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环顾四周,到处也没有衣羽回来过的迹象。耳听窗外传来模糊的莺声燕语,刚来大宅时的怪异感又不失时机地浮上少年的意识表面……
  阿鸾轻手轻脚的走向窗边,小心翼翼的弄破窗纸朝外看去,霎时间一片雪也似的纱幕掠过眼前,像是巨大的羽虫扬起半透明翅翼飞掠而去。待他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碎步而去的侍女飘曳的洁白衣袂。
  这个宅子里居住的人意外的多,回廊里、轩榭中、亭台上,到处都是美貌的年轻男女,他们的衣饰大都与衣羽类似,多是在灰褐色系的衣衫上披着半透明的素丝外褂,淡雅而不失华贵。这些正值青春年华的丽人们无忧无虑的嬉笑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幅行乐图似的,然而无常的衰亡感却从建筑和树木的阴影中不怀好意地探出有毒的触须。
  的确……有哪里不对劲啊……诡异感再一次漫上阿鸾心头。他环视周遭,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不对劲的,是人!
  ——这个家里既没有成人,也没有孩童,全都是正值妙龄,及笄初冠的少年男女!
  若说当家主事的大人不常来花园中,而成年男仆在外院伺候,这些倒也说得通;但是内宅总应该有主内的家眷,教养的乳母和管事的嬷嬷才对,更何况还得有成年的仆妇厨娘来做粗活重活。至于小辈们,年岁也多少应该有点参差才对。而这院落中的景象却完全不合常理——主子也好下人也好,人们年龄整齐划一毫无差异,简直就好像都是同一天生出来的一样……
  阿鸾顿时心慌,悄悄合上窗页背转身去——看情形此地似乎不宜久留,但他又不能丢下尚未归来的衣羽:万一她被发现私自离家可就糟糕了。可是……不对啊……
  ——既然根本没人敢进衣羽的房间,那就算自己不藏在室内扮成她的样子也无所谓啊;万一有人前来察看,反倒是见到陌生男人在女儿家闺房里比较严重吧!
  阿鸾一时猜不透衣羽究竟是何主张,更被幽幽如缕的甜香弄得心烦意乱,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一旁锦屏后的微光恰在此时映入眼帘。
  转过绘着红蓼白蘋的屏风,只见天然几上点着一盏雪瓷幽灯,如豆的星火泛出一点淡淡的青意,颤巍巍的摇曳着。阿鸾本来倒不在意,可是这灯的样子实在与众不同——盏内竟没有灯油,只搁了两根拈成人物花样的灯芯,室内的甜香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或许是某种新鲜的薰物吧,香料铺伙计的身份使然,阿鸾忍不住特意朝灯芯投去一瞥,然而就是这一瞥,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踯躅桥前,清晓远远看见了三步并两步从北岸疾奔而来的阿鸾。那正是阳光越来越炫目,景物越来越繁杂的未时初刻。
  刚过正午,大街上嘈杂稍歇,来往的行人也不多见,孤零零的身影在空旷的桥面上看起来分外醒目。清晓连忙迎上去扶住气喘吁吁的少年,语声里满是关切的焦急和恼怒:“我前脚送虎花魁回去后脚跑到养霞斋,掌柜说你中午出门就没回来,我便知道你还是去了踯躅桥,都说别多管闲事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阿鸾低下头。
  “我就纳闷你明明没机会认识人家,怎么就突然提起‘画中人’的!果不其然你把画像掉到踯躅桥底下了,八成是被什么‘东西’借去做了障眼法——这里可是大妖怪窝啊!”清晓说着将阿鸾拉到栏杆边,只见桥下清浅的水滨漂浮着一团模糊的东西,依稀……是人的形状!
  “真可怕!看来又是‘厄物’下的毒手……”阿鸾有些恐惧地沉吟着,指尖轻轻探寻对方的衣角,然而他的手却被冷淡的拂开了。少年疑惑的目光正对上清晓居高临下的迫视,那眼神中充满了砭人肌骨的冰晶微粒:“你……是谁!”
  阿鸾惊魂未定的脸庞倍显苍白,他不解地仰望着清晓:“你说什么呢?”
  “你是谁!为什么要扮成阿鸾的样子!”伴着暴烈的语声,清晓劈手揪紧对方的前襟。
  “我就是阿鸾啊!你干什么呢!快放手,不能呼吸了!”被勒住咽喉阿鸾奋力挣扎着,摇曳着青影的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
  “我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清晓冷笑着,细长的饰刀曳着寒光猛然出鞘,刷地架在阿鸾颈上,“的确是高明的法术,但未免太小看我了吧!看来昨天把我引到踯躅桥,被甩掉后又纠缠阿鸾的‘家伙’,就是你!”
  一瞬间,阴郁的黑潮漫过少年薄青的双眼,“阿鸾”的脸上渐渐泛出了陌生的冷冽表情:“你究竟怎么会发现的?我明明……连他的青眼睛也借来了啊!”
  “就算是在被那家伙袭击的危急关头,阿鸾也从不曾说出过‘厄物’这两个字,可见他根本就不知道横行踯躅桥上的妖物究竟是什么!”一瞬间近乎得意的笑容后,是倍加犀利的威胁,“说!你把阿鸾弄到哪里去了?快说!”
  “你要的人的确在我手里!你也看见桥下的尸体了——我杀了这个小婢,就是为了让阿鸾扮成她跟我回家!”被拆穿的“阿鸾”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迎向清晓威胁的视线,“我是借阿鸾的‘形’来自由行动的没错,如果你认不出我是谁,我就不把他还给你!”
  “或者你就是‘厄物’也说不定!”清晓俊朗的面孔上是冻结般的冰冷表情,他断然挥动刀刃,直刺“阿鸾”的咽喉。却只听一声玉振,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一下子弹开了他的手臂——清晓手中的黑漆描金刀鞘上,牙形坠饰蓦地透射出真红幽炎,“阿鸾”的胸口霎时辉映出相同的光芒,一枚体形稍大但模样如出一辙的牙坠从割裂的衣襟中显现出来。
  “我的通天犀角?”清晓难以置信的凝视着眼前化作阿鸾形象的妖物,“怎么会是你……”
  “你终于想起我了!”这抑制不住惊喜的话音还未落,便被清晓的咆哮打断了:“阿鸾在你手里?你疯了吗!明知道‘厄物’越来越狂暴还把通天犀角带出来,你们一族的居所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快带我去见阿鸾,否则就来不及了——那东西早就纠缠过他,如果不是我阻止……”
  “阿鸾、阿鸾,为什么你每句话都离不开阿鸾!我等了你十年,却不及那个刚见面的家伙!”近乎绝望的表情漫过“阿鸾”的面孔,“我讨厌听见他的名字,也不会把他还给你!绝不!”
  这一瞬间,浅缥色的烈火突然在“阿鸾”足底燃起,焰影从他脚下慢慢升腾,经过之处,店伙计的青布衣衫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洁白素裳的精致下摆……
  与此同时,一模一样的幻焰正肆虐在衣羽房内的阿鸾身上,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举动竟然是引火烧身——
  当时少年一时好奇察看了瓷灯里的两枚精巧灯芯,其中一支颜色有些黯淡,因为空着搁在一旁,他就顺手拈起想仔细看看;可刚刚触及,那灯草竟一下子崩坏,散成了飞灰……
  然而阿鸾敏锐的青眼要看清一切,仅仅只需短短一刹那就够了——淡雅的容颜,飘逸的衣饰,恍若世外仙姝的神态身姿,这枚碎裂的灯芯不正是昨日画中少女具体而微的形象吗!
  少年慌忙转向那支正在燃烧的灯草,却只见小小的自己正头朝下倒放在灯盏里,双脚上托着一星幽幽的青火……
  阿鸾猛然捂住嘴角才阻止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反射性地去扑灭火焰。然而这冒失的动作却只让白瓷灯摇晃翻倒,呛啷一声摔得粉碎,落在地上的灯草依然衔着星火,连闪都没有闪一下……
  “什么声音?”窗外传来好奇的询问,突然间这语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是‘厄物’!‘厄物’怎么来了!”
  “衣羽小姐呢?衣羽小姐不是一直将‘厄物’驱逐在外的吗!”
  “难道是衣羽小姐出了什么事!”惊恐的呼喊伴着杂乱的脚步声向闺房这边急速而来,却在门外徘徊着不敢入内:“衣羽小姐,事关紧急,请快快开门!”
  “‘厄物’跑进来了!这里很危险啊,衣羽小姐!”
  阿鸾慌忙想从后窗逃走,可刚跑两步就折返回来——他始终不能放下自己模样的灯芯。
  就在拿起灯草的那一刻,小小的人形带着火星,像掉入水中一样倏地没入阿鸾掌心!不等反应过来,双腿的知觉一下子消失了,少年瘫倒在地,迈步这种再自然不过的行动顿时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阿鸾张皇的低头查看,只见与灯芯上如出一辙的青莹火焰正像镣铐一样缠绕住自己的腿脚,并且不断攀升,不断蔓延……
  动弹不得地躺倒在冰冷地面上,颠倒的视野里呈现出花纹繁复的格子门,交错晃动的人影映照其上,似乎被什么迫切追赶似的,不断有人慌张地向这里奔来,却又畏惧于衣羽的威势而不敢贸然闯入,只能惊恐地再度逃窜。凄厉至极的呼救声此起彼伏……
  最后的惨叫终于被某种鲜红液体喷溅到门扇上的濡湿声响吞没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天地间鼓荡着沙沙急雨般的天籁之音。天色本已黑透,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光却在血迹斑斑的纸格子上勾勒出清晰的形象——那是盘髻妇人的娇柔身影,她优雅地抬起纤手,一把推开紧闭的门扉……
  潮水般的辉光霸道地倾泻进来,过分的亮度让阿鸾眼前一片空白……
  无边无际的虚空里,阿鸾看见细致的素白衣摆穿越光的迷障,如同幻觉般无声无息地停在自己面前。没法自由行动的少年只能艰难仰视这位不速之客——飘拂的月华裙,重叠的交领上襦,从正面看去这位妇人竟一身前朝打扮!
  更令阿鸾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洞察秋毫的青眼居然看不清妇人在逆光中的面孔,只能隐约望见斜插在她鬓边的赤金点翠蝴蝶簪……
  白衣蝶簪的妇人缓缓地俯下身来,像是在探寻什么似的摸索着阿鸾的肩膀,这一刻少年清晰地看见她手腕上,还深深印着零星溢出暗紫火星的伤痕……
  这一瞬间,妇人冰冷彻骨的指尖终于触到阿鸾的手腕,她机械地一把拉住,决然起身朝着门外狂奔……
  眼看着不断逼近的门槛,阿鸾反射性的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中的剧烈碰撞并没有来临。睁开眼时,大宅也好花园也好全都不见了踪影,此刻的他正被妇人拖住,在一座有着白石宝珠形栏杆的平桥上奔驰——是踯躅桥!为什么自己竟然从衣羽的闺房,一步跨越到这座有着“蜘蛛”恶名的短桥上?
  阿鸾的身体在石桥面上狠狠地颠簸摩擦着,不断碰撞到某种冰冷僵硬的物体。急速掠过眼前的是年轻男女肢体不全的残骸,这些遗骨多的不可计数,在桥上重重堆叠,在桥边铺陈开来,在桥下载沉载浮——这哪里还是人间,说是阿鼻地狱也不为过!
  阿鸾拼命压抑着呕吐和狂叫的冲动,努力寻找逃生的可能。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如果就这样被白衣妇人带走,等待自己的,将是比眼前的一切可怕千倍万倍的未来……
  转头看去,远方无星无月的苍穹漆黑寂寥,然而自己却被笼罩在一片广阔无边的光明中,头顶的青天突兀地撕开夜色,发光的云霭从四周升腾而起,如同重峦叠嶂般向至高处伸展,随即缭绕着、漫卷着铺散开,渐渐变得轻薄而纤细,熠熠生辉的云絮边缘浸透着惨烈的绯红。就这样:幽深的夜幕,蔚蓝的晴空,洁白的丛云,如血的霞光交织在一起,天地间不可思议的呈现出一派壮丽而不祥的图景。
  这不正是昨夜在踯躅桥上看到的夜光云吗?唯一的不同就是上次尚且是远眺,这次自己却实实在在置身于这片异境中!就因为近到了这种地步,阿鸾才弄清发光云层的真面目——空中布满了不计其数的有翼天人,他们曳着飘带似的长长尾翎,挥动着精美绝伦的半透明白纱翅,络绎不绝地向空中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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