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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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情道出了未尽之意:对一个失败英雄的怜悯。宪云心中不免有些芥蒂,这种怜悯刺伤了她对父亲的崇敬。但她无可奈何,因为他说的正是家人不愿道出的真情。
婚后,朴重哲来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开始了他的马拉松研究。研究步履维艰。父亲把所有资料和实验室全部交给女婿,正式归隐林下。对女婿的工作情况,他从此不闻不问。
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一份传真。
“云姐姐:
你好吗?已经一年没见你了,我很想你。
这几天爸爸和朴哥哥老是吵架,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凶。朴哥哥在教我变聪明,爸爸不让。
我很害怕,云姐姐,你快回来吧。
元元”
读着这份稚气未尽的信,宪云心中隐隐作痛,她感到莫可名状的担心。略为沉吟后,她用电脑向机场预定了机票,是明天早上6点的班机,又向剑桥大学的霍金斯博士请了假。
飞机很快穿过云层,脚下是万顷云海,或如蓬松雪团,或如流苏缨络。少顷,一轮朝阳跃出云海,把万物浸在金黄色的静谧中,宇宙中鼓荡着无声的旋律,显得庄严瑰丽。孔宪云常座早班机,就是为了观赏壮丽的日出,她觉得自己已融化在这金黄色的阳光里,浑身每个毛孔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机上乘客不多,大多数人都到后排空位上睡觉去了,宪云独自倚在舷窗前,盯着飞机襟翼在空气中微微抖动,思绪又飞到小元元身上。
元元是爸爸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象人类婴儿一样头脑空白的来到这个世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系统。爸爸说,他是想通过元元来观察机器人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及建树自我的能力,观察它与人类“父母”能建立什么样的感情纽带。
元元一出生就是在孔家生活。很长时间在小宪云的心目中,元元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小孩,是她亲亲的小弟弟。当然他有一些特异之处--他不会哭,没有痛觉,跌倒时会发出铿锵的响声,但小宪云认为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类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样。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这会儿孔宪云感慨地想:即使在科学昌明的23世纪,那种重男轻女的旧思想仍是无形的咒语,爸妈对孔家这个唯一的男孩十分宠爱。她记得爸爸曾兴高采烈地给小元元当马骑,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条腿上坐一个小把戏,娓娓讲述古老的神话故事--那时爸爸的性情绝不古怪,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麽令人思念啊。开始,小宪云也曾为爸妈的偏心愤愤不平,但她自己也很快变成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学回家,她会把特地留下的糖果点心一股脑儿倒给弟弟,高兴地欣赏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吗?”“好吃。”--后来宪云知道元元并没有味觉,他吃食物仅是为了取得能量,懂事的元元这样回答是为了让小姐姐高兴,这使她对元元更加疼爱。
小元元十分聪明,无论是学数学、下棋、弹钢琴,姐姐永远不是对手。小宪云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给我换一个机器脑袋吧,行不行?”但在5岁时,小元元的智力发展--主要指社会智力的发展,却嘎然而止。
在这之后,他的表现就像人们所说的白痴天才,一方面,他仍在某些领域保持着过人的聪明,但在其它领域,他的心智始终没超过5岁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亲失败的象征,成了一个笑柄。爸爸的同事来家访时,总是装作没看见小元元,小心地隐藏着对爸爸的怜悯。爸爸的性格变态正是从这时开始的。
以后父亲很少到小元元身边。小元元自然感到了这一变化,他想与爸爸亲热时,常常先怯怯地打量着爸爸的表情,如果没有遭到拒绝,他就会绽开笑脸,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使妈妈和宪云心怀歉疚,她们把加倍的疼爱倾注到傻头傻脑的元元身上。宪云和重哲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她对小元元的疼爱,还掺杂了母子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麽?宪云曾不止一次发现,爸爸长久地透过玻璃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里除了阴郁,还有道不尽的痛楚……那时小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生物。现在她早已长大成人了,但她还是不能理解父亲的怪异性格。
她又想起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变聪明,爸爸为什么不让?他为什么反对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舷梯,她还在疑惑地思索着。
母亲听到门铃就跑出来,拥抱着女儿,她问:
“路上顺利吗?时差疲劳还没消除吧,快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女儿笑道:“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我爸爸呢,那怪老头呢?”
“他到协和医院去了,是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些小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麽了?”
“轻微的心室纤颤,问题不大。”
“小元元呢?”
“在实验室里;重哲最近一直在为他开发智力。”
妈妈的目光暗淡下来,她们已接触到一个不愿触及的话题。宪云小心地问:
“翁婿吵架了?”
妈妈苦笑着说:“嗯,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反对重哲发表成果?我不信,这毫无道理嘛。”
妈妈摇摇头:“不清楚,这是一次纯男人的吵架,他们瞒着我,连重哲也不对我说实话。”妈妈的语气中带着几丝幽怨。
宪云勉强笑着说:“好,我这就去审个明白,看他敢不敢瞒我。”
透过实验室的全景观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胸腔打开了,重哲似乎在调试和输入什么。小元元仍是那个憨模样,圆脑袋,大额头,一双眼珠乌黑发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认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开合的。
宪云不想打扰丈夫的工作,她靠在观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为什么反对公布成果?是成功尚无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实在在是一场不会苏醒的噩梦,是无尽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他既然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是绝无疑问的--但为什么父亲反对公布?他难道不知道这对重哲来说是何等残酷和不公平?莫非……一种念头驱之不去,去之又来:莫非是失败者的嫉妒?
宪云不愿相信这一点,她了解父亲的人品。但是,她告诫自己,作为一个毕生的失败者,父亲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
宪云叹口气,但愿事实并非如此。婚后她才真正理解了妈妈要她作好受难准备的含义。从某种含义上说,科学家是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便开始艰难的摸索,为一个课题常常耗费毕生的精力。即使一万条岔路中只走错一条,也会与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二十年来,重哲也逐渐变得阴郁易怒,变得不通情理。宪云已学会了用安祥的微笑来承受这种苦难,把苦涩埋在心底,就像妈妈那样。
但愿这次成功能改变他们的生活。小元元看见姐姐,扬扬小手,做了个鬼脸。重哲也扭过头,匆匆点头示意--忽然一声巨响!窗玻璃哗的一声垮下来,屋内顿时烟雾弥漫。宪云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楞在那儿,她但愿这是一幕虚幻的影片,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她痛苦地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会来,难道是为了目睹这场惨剧?--她惨叫一声,冲进室内。
小元元的胸膛已被炸成前后贯通的孔洞,重哲被冲击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鲜血淋漓。宪云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
妈妈也惊惧地冲进来,面色惨白。宪云哭喊:“快把汽车开出来!”妈妈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宪云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体往外走,忽然一只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她意识到小元元没有内脏,这点伤并不致命。另外,虽然在痛不欲生的震惊中,她仍敏锐地感到元元细微的变化,摸到了丈夫成功的迹象--小元元已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含泪安慰道:“小元元,不要怕,你的伤不重,我马上为你请机器人医生。姐姐很快就回来,啊?”
孔昭仁直接从医院的体检室赶到急救室。这位78岁的老人一头银发,脸庞黑瘦,面色阴郁,穿一身黑色的西服。宪云伏到他怀里,无声地抽泣着。他轻轻抚摸女儿的柔发,送去无言的安慰。他低声问:
“正在抢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经通知机器人医生去家里,他的伤不重。”
一个50岁左右的瘦长男子费力地挤过人群,步履沉稳地走过来。他目光锐利,带着职业性的干练冷静。“很抱歉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还要打扰你们。”他出示了证件,“我是警察局刑侦处的张平,我想尽快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
孔宪云揩揩眼泪,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介绍了当时的情景,张平转过身对着孔博士:
“听说元元是你一手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
“是。”
张平的目光变得十分犀利:“请问他的胸膛里怎么会有一颗炸弹?”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她知道父亲已被列入第一号疑凶。老博士脸色冷漠,缓缓说道:
“小元元不同于过去的机器人。除了固有的机器人三原则外,他不用输入程序,而是完全主动地感知世界,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当然,在这个开式系统中,他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因此我设置了自毁装置,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麽这种世界观就会同他体内的三原则发生冲突,从而引爆炸弹,使他不至于危害人类。”
张平回头问孔的妻子:
“听说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43年,你们是否发现他有危害人类的企图?”
她摇摇头,坚决地说:“决不会。他的心智成长比较迟缓,但他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张平逼视着老博士,咄咄逼人地追问:
“炸弹爆炸时,朴博士正为小元元调试。你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朴博士在为他输入危害人类的程序,从而引爆了炸弹?”
老博士长久地沉默着,时间之长使宪云觉得恼怒,她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立即否认这种指控。很久,老博士才缓缓说道:
“历史上曾有不少人认为某些科学发现将危害人类。有人曾认真忧虑煤的工业使用会使地球氧气在50年消耗殆尽,有人认为原子能的发现会毁灭地球,有人认为试管婴儿的出现会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伦理基础。但历史的发展淹没了这些怀疑,并在科学界确立了乐观主义信念;人类发展尽管盘旋曲折,但他的总趋势一直是昂扬向上的,所谓科学发现会危及人类的论点逐渐失去了信仰者。”
孔宪云和母亲交换着疑惑的目光,她们不知道老博士这篇长篇大论的含义。老博士又沉默了很久,阴郁地说:
“但是人们也许忘了,这种乐观主义信念是在人类发展的上生阶段确立的,有其历史局限性。人类总有一天--可能是1万年,也可能是100万年--会爬上顶峰,并开始下山。那时候科学发现就可能变成人类走向死亡的催熟剂。”
张平不耐烦地说:
“孔先生是否想从哲学高度来论述朴博士的不幸?这些留待来日吧,目前我只想了解事实。”
老博士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
“这个案子由你承办不大合适,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层次。”
张平的面孔涨得通红,他冷冷地说:
“我会虚心向您讨教的,希望孔博士不吝指教。”
老博士平静地说:“就您的年纪而言,恐怕为时已晚。”
他的平静比话语本身更锋利。张平恼羞成怒,正要找出话来回敬,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他垂下眼睛,不愿接触家属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我们为病人注射了强心剂,他能有十分钟的清醒。请家属们与他话别吧,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孔宪云的眼泪泉涌而出,她神志恍惚地走进病房,母亲小心地搀扶着她送她进门。跟在她身后的张平被医生挡住,张平出示了证件,小声急促地与医生交谈了几句,医生摆摆手,侧身让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急促地喘息着。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他面色灰白,脸颊凹陷。孔宪云拉住他的手,哽声唤道:
“重哲,我是宪云。”
重哲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