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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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着她我也得去。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到了碧草连天羊群遍地的内蒙古草原,到了巴图家——不过不是蒙古包,而是一辆身躯庞大的宿营车。夕照中羊群已经归圈,男女主人在门口笑脸相迎。乌云其其格确实漂亮,北地的英武中又有南国的妩媚,难怪巴图把她捧在手心里。晚上,巴图和我大碗地喝着酒,装着机器犬的长形手提箱卧在我的脚旁。蒙古人的豪饮是有名的,我也不孬,那晚不知道灌了几瓶进去。巴图大着舌头说,知道我为啥把你诓来?当哥的操心你的婚事,已经三十了还是一条光棍,这次非得给你找一个蒙古妻子,不结婚就不放你走!我也大着舌头说,你把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已经抢走了,叫我捡次等品?不干!
从这句就知道我并没醉到家——这句高级马屁拍得乌云其其格笑容灿烂,抿着嘴为我们送上手抓羊肉和奶茶。后来我想到来牧场的正事,就打开提箱盖,得意地说,看看本公司的货吧,看看吧。提箱内是一条熟睡的形似东洋狼狗的机器犬,我按了一下机器犬耳后的按钮,JPN98立即睁圆了眼睛,尾巴也刷地耸起来。
它轻捷地跳出箱子,摇着尾巴,很家常地在屋内转了一圈,先舔舔我的手(我是它的第一主人),再嗅嗅巴图夫妻的裤脚,把新主人的气味信息存入大脑。
乌云其其格喜道:和真的牧羊犬一样!看它的样子多威武?多可爱!我自豪地说,怎么样?值不值两万元?今晚就把你的尖耳朵小花点赛虎赛豹的全锁起来,让它独自出去值夜,准行。巴图说你敢保险?大青山上真有那么几只野狼哩。我拍着胸脯说,有什么损失我承担!巴图又拍着胸脯说你把哥哥看扁了,钱财如粪土情义值千金,3000只羊全丢失我也不让你赔!
不知道我们仗着酒气还说了什么话,反正两人把JPN98放出去后就出溜到地毯上了。第二天有人用力把我摇醒,怒声说,看看你的好狗!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在晨光中眨巴着眼睛,看见铁链锁着几条牧羊犬同仇敌忾地向我的JPN98狂吠,而JPN98用吠声回击着,一边还护着它腹下的一只……死羊!
我脑袋发木,呆呆地问:昨晚狼来了?要不,是你的牧羊犬作的孽?你看JPN98多愤怒!失职啊,它怎么没守住……
巴图暴怒地说,不许污蔑我的狗!是你的JPN98干的,乌云其其格亲眼看见了!乌云其其格垂着目光,看来很为客人难为情,但她最终肯定地点点头。我的脑子刹那间清醒了,大笑道:“巴图,哥儿们,我经营这一行不是一天两天,过手的牧羊犬起码有几百条。哪出过这么大的纰漏?不要说了,我一定把这档儿事弄清,哪怕在你家耗上三年哩,只要嫂子不赶我走。”
乌云其其格甜甜地笑着说:“我家的门永远为远方的兄弟敞开。”
我安慰气恼的巴图:别担心,即使真是它干的,也不过是程序上出了点小差错——比如是把“惩罚档”(对多次不守纪律的羊只进行电击惩罚)的程度定得高了一点,稍加调整就成。兄弟我不仅是个商人,还是个颇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干这事小菜一碟。
那天,在我的坚持下,仍由JPN98独自驱赶着羊群进了草原深处,我和巴图则远远跟在后边用望远镜观察。不久,巴图就露出满意的笑容,因为JPN98的工作实在是无可挑剔,它知道该把羊群往哪儿的草场领;偶尔有哪只羊离群,它会以闪电般的速度——远远超过真的牧羊狗——跑过去,用威严的吠声把它赶回来;闲暇时它还会童心大发,翻来滚去的同小羊玩耍。羊群很快承认这个新管家。我瞧瞧巴图,他是个直肠子驴,对JPN98的喜爱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晚上JPN98气势昂扬地把羊群赶回羊圈,用牙齿扣上圈门,自己留在圈外巡逻。我们照旧把其它的牧羊犬锁起来。月色很好,我们趴在宿营车的窗户上继续监视着。JPN98一直精神奕奕——它当然不会累,它体内的核电池够用30年哩。快到夜里12点了,我的眼睛已经发涩,打着呵欠说,你信服没有?这么一条好狗会咬死你的羊?
巴图没有反驳。乌云其其格送来了奶茶,轻声说,昨天它就是这个时候干的,我唤不醒你俩,只好端着猎枪守到天明——不过从那一刻后机器犬再没作恶。乌云其其格的话赶跑了我的睡意,我揉揉眼睛,又把望远镜举起来。恰恰就在这个时刻,准确地说23点56分,我发现JPN98忽然浑身一抖——非常明显的一抖,本来竖着的尾巴刷地放下来,变成了一条拖在地上的毛蓬蓬的狼尾。它侧耳听听这边屋内的动静,双目荧荧,温驯忠诚已经一扫而光,代之以狼的凶残野性。它蹑脚潜向羊圈,老练地顶开门栓。羊群似乎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尽管来者是白天已经熟悉的牧羊犬——恐惧地哀叫着,挤靠在一起。JPN98盯着一只羊羔闪电般扑过去,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它已咬着羊羔的喉咙拖出羊圈,开始撕扯它的腹部。
巴图愤怒地抄起猎枪要冲出去,事到临头我反倒异常镇静,我按住巴图说,甭急,咱们干脆看下去,看它到底会怎样。再说,你的猎枪对付不了它。巴图气咻咻地坐下了,甚至不愿再理我。
我继续盯牢它。它已经撕开小羊的肚皮,开始要美餐一顿——忽然它又是明显的一抖,那根拖在地上的狼尾巴刷地卷上去,还原成狗尾。它迷惑不解地看看身边的羊尸,忽然愤怒而痛楚地吠叫起来。
我本来也是满腹怒火,但是很奇怪,一刹那间,对月悲啸的JPN98又使我充满了同情。很明显,它的愤怒和迷惑是完全真诚的,它就像是一个梦游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不用说,这是定时短期发作的电脑病毒在作怪。巴图家牧羊犬都被激怒了,狂怒地吠叫着,扯得铁链豁朗朗地响。它们都目睹了JPN98的残暴,所以它们的愤怒有具体的对象,而JPN98的愤怒则显得无奈而绝望。
我沉着脸,气哼哼地要通了大宇株式会社的越洋电话。留着仁丹胡的老板大宇共荣在甜梦中被唤醒,睡眼惺忪,我把愤怒一古脑儿泼洒过去:你是怎么搞的?给我发来的是狗还是狼?贵公司不是一向自诩为质量可靠天下第一吗?
在我的排炮轰击中,大宇先生总算问清了事情的原由,他鞠躬后也礼貌谦恭地说:我一定尽快处理,请留下你此地的电话号码。我挂上电话,看看巴图,这愣家伙别转脸不理我。女主人看看丈夫的脸色,乖巧地解劝道:你们都休息吧,尽坐着也没用。我闷声说我不睡!我张冲啥时丢过这么大的人!你再拿来一瓶伊犁特曲,我要喝酒!
我和巴图对坐着喝闷酒,谁也不理谁。外边的羊群已恢复了安静,JPN98“化悲愤为力量”,用牙齿重新锁上圈门,更加尽职地巡逻。要说日本人的工作效率也真高,四个小时后,也就是朝霞初起时,越洋电话打回来了。大宇先生真诚地说,他的产品出了这样的问题,他非常非常地不安,不过问题不大,马上可以解决的。他解释道:
是这么回事。在张先生向我社订购100只牧羊犬时,恰巧美国阿拉斯加州环境保护署也订购了100只北美野狼。因为该地区的天然狼数量太少,导致驯鹿的数量骤减——知道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狼虽然猎杀驯鹿,但杀死的主要是病弱的鹿,所以没有狼反倒使鹿群中疾疫流行。这是生态系统互为依存的典型事例——敝社为了降低制造费用,把狼和牧羊犬设计为相同的外形。对不同的定货要求,只需分别输入“狼性”或“狗性”程序即可。这是工业生产中的常规方法,按说不存在什么问题,但问题恰恰出在这儿。由于疏忽,工厂程序员在输入“狼性程序”时多输了一只,这样发货时就有了101只狼和99只狗——不必担心狼与狗会混淆,因为尾巴的上竖下垂是极明显的标志。于是程序员随机挑出一条狼,用“狗性程序”冲掉了原先输入的“狼性程序”。但是,由于某种尚未弄清的原因——可能是“狼性”天然地比“狗性”强大吧(大宇先生笑道),“狼性程序”竟然保留下来,转化为潜伏的定时发作的病毒,在每天的最后4分钟发作而在零点时结束。这种病毒很顽固,现有的杀毒软件尚不能杀灭它……
我打断了他的解释:好啦,大宇先生,我对原因不感兴趣,关心的是如何善后,我正被用户扣下来作人质哩。
大宇说,我们即刻空运一只新犬过去,同时付讫两只死羊的费用。不过,新犬运到之前,我建议你把JPN98的程序稍作调整,仍可继续使用。调整方法很简单,只需把它的体内时钟调慢,使其一天慢出来4分钟,再把一天干脆规定为23小时56分,就能永远避开病毒的发作。
你是说让JPN98永远忘掉这4分钟?把这段“狼”的时间设定为不存在?
对,请你试试,我知道张先生的技术造诣,这对你来说是驾轻就熟的。
虽然我对这次的纰漏很恼火,但作为技术人员,我暗暗佩服大宇先生的机智。我挂断电话,立马就干。到门口唤一声JPN98,它应声跑来,热烈地对着每个人摇着尾巴,一点不在意主人的眉高眼低。我按一下电源,它立即委顿于地,20分钟我作完了调整。
好啦,万事大吉啦,放心用吧。我轻松地说。
巴图和妻子显然心有疑虑,他们怕JPN98的“狼性4分钟”并没真的消除,于是我在这儿多逗留了3天。3天后,两人对JPN98已经爱不释手了。它确实是一条精明强干、善解人意的通灵兽,它的病症也已根除,在晚上零点时(也就是它的23点56分时),它仍然翘着尾巴忠心耿耿地在羊群外巡视,目光温驯而忠诚。奇怪的是,尽管曾目睹JPN98施暴,但羊群很快再次接受了它。是它们本能地嗅到它恢复了狗性?乌云其其格说,留下它吧,我已经舍不得它了。巴图对它的“历史污迹”多少心存芥蒂,但既然妻子发了话,他也就点了头。
好了,闲话少叙。反正这次草原之行虽有小不如意,最后仍是功德圆满。巴图和妻子为我举办了丰盛的送别宴会,我们喝得泪汪汪的,大叹“相见时难别亦难”,“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等。巴图还没忘了给我找老婆那个茬儿,说兄弟你放心!我一定找一个比乌云其其格还漂亮的姑娘给你邮到青岛去。
JPN98似乎也凭直觉知道我要离去,从外边进来,依依不舍地伏在我膝下。我抚摸着它的背毛,想起那两只可怜的羊羔,就对巴图说,哥儿们,JPN98害死了你的两只羊羔,我向你道歉,大宇会社的赔偿金马上就会寄来。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巴图瞪着我说:你小子干吗尽说这些没油盐的话?再不许说一个赔字……
我们的互相礼让被JPN98打断了。从听到我说第一个“道歉”时,它就竖起了耳朵。以后听到一声“抱歉”,它的脊背就抖一下。等听到第三声时,它已经站起来,生气地对我吠叫。那时我的脑袋已不大灵醒了。喝酒人的通病就是这样,喝下的酒越多,越是礼貌周全君子谦谦。我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不行,义气是义气,赔偿是赔偿——JPN98别叫!让最好的朋友受损失,我能心安吗?我诚心诚意向你道歉——JPN98你干什么?
JPN98已经拽着我的裤脚奋力往外扯,两只忠诚的狗眼恼怒地盯着我。三人中只有乌云其其格没喝晕——其实我也灌了她不少——机敏地悟到怎么回事,她惊喜地叫一声:哈,JPN98还挺有自尊心哩,挺有原则性哩。
她向两个醉鬼解释:知道它为什么发火吗?它觉得受了天大的冤枉。你说它杀死了两只羊羔,但它根本不记得它干过,能不生气吗?倒也是,那只能怪它体内的病毒,确实怪不得它呀。我醉眼朦胧地说:真的?那我倒要试一试。我站起来,对巴图行了个日本式的90度鞠躬,一字一句地说——同时斜睨着JPN98:
巴图先生,我为JPN98的罪行正式向你道歉——
JPN98暴怒地一跃而起,把我扑倒在地,锋利钛合金牙齿在我眼前闪亮。巴图和妻子惊叫一声——但是不要紧!我看得出,它的目光仍是那么忠诚,只是多了几许焦灼和气恼,像是对主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恼羞成怒,大喝道:王八羔子,给我趴下!它立即从我身上下去,乖乖地趴下,委屈地斜睨着我。过来!它立即向前膝行着,信任地把脑袋向我伸过来。我叭地摁断了它的电源,拎起来扔到提箱中,沉着脸说,实在抱歉,只有拎回去换条新的了。你看它的错误一次接一次,谁知以后还会闹出什么新鲜招式哩。
乌云其其格已经笑得格格的,像个15岁的小姑娘。不不,她嚷道,留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