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天渊 作者:[美] 弗诺·文奇-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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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农民。最底层—集中了所有社会渣滓最恶劣的方面—就是生意人。”西利潘满面笑容,望着范,显然觉得自己是在替对方说好话,因为他把他放在天生的高贵者中间,“生意人只能吃死人,还有马上就要咽气的人。这帮弄种,连下手小偷小摸的胆子都没有。”
特林尼早就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保护色,但即使对他扮演的角色来说,这番分析仍旧无法消受。
范勃然作色,“告诉你,西利潘,青河发展到现在的水平已经几千年了。随便怎么说,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什么失败。”
西利潘同情地笑了,他是真心的。“我知道,这种话你接受不了,特林尼。你是个好人,忠于青河也应该。以后你会明白过来的。我们周围总归少不了买卖人,不管是在小胡同里兜售违禁品还是在星际鬼鬼祟祟。会飞来飞去的小商小贩管他们那一套也叫文明,其实只是一帮乌合之众,攀在真正的文明周围得点好处罢了。”
范悻悻地说:“我从来没遇上这种事:被恭维得这么厉害,同时又被贬了个一文不值。”
众人大笑起来,特鲁德好像觉得自己那番说教让特林尼心里暗自高兴。范说完了刚才被打断的小故事,这回没人打岔了。闲聊转向对阿拉克尼蜘蛛人的猜测。通常,这种事范会凝神倾听,一个字都不放过,表面上却装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不过今天,他的不热心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吧台那边,奇维和本尼差不多到了他的视线之外,两人正激烈地谈着什么交易。虽说特鲁德·西利潘被易莫金人那套胡说八道的理论搞坏了脑子,但他的有些话还是对的。过去一两年间,这里发展出一个欣欣向荣的黑市。不是吉米·迪姆那种激烈的反抗,在参与黑市的青河人看来,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反抗,只不过继续做生意过日子罢了。本尼和他父亲还有其他几十个人不断做点小动作,有时甚至直接违反统领大人的法令。到现在为止,劳没有采取什么惩治措施;到现在为止,青河的地下贸易改善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这类事范以前见过一两次,都发生在青河人不能作为自由人做生意,却又无法逃脱、无法战斗的情况下。
奇维·林·利索勒特这姑娘是地下贸易的核心人物。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心里赞叹不已,一时甚至忘了扮成怒目而视的样子。奇维的损失太大了。以某些荣誉标准而言,可以说她卖身投靠敌人。可瞧瞧她现在吧,一轮一轮连接不断地值班,照样应付裕如,处于中心位置,联系着四面八方,跟各种各样的人做生意。范感到一丝慈爱的微笑出现在自己唇边嘴角,赶紧咬住嘴唇,强自忍住,皱起眉头,恨恨地望着她。如果特鲁德·西利潘或乔新知道他对这姑娘的真实想法,他们准会认定他彻底发疯了。如果发现这些想法的是托马斯·劳这种聪明人,他会把几件事一综合—范·特林尼的末日便告来临。
当范注视着奇维。林·利索勒特时,他看见的是他自己。以前从来没产生过这种感受。是的,奇维是个姑娘,而特林尼内心深处颇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大大超过了性别差异。航程开始时,奇维只有—多大?八岁?在黑暗的星际长旅中度过了将近半个童年,除了飞船维护人员,身边没有一个人。现在又深深扎进了另一种文明。可她挺过来了,仍旧勇敢地面对一个个全新的挑战。而且不断取得胜利。
范陷人沉思,不再听酒友们的闲聊,连奇维·林·利索勒特都不看了。他想起了往事,三千多年前的往事。按他自己的生命计算,已经过去了三个世纪。
堪培拉。范当时十三岁,是特兰·纽文最年幼的儿子。特兰·纽文,北方所有土地的领主、国王。范住在冰冷的大海边一座石头城堡里,在利剑、毒药和阴谋丛中一天天长大。如果中世纪的生活持续下去,他只有两种前景:或是被谋杀,或是成为统治一切的国王。但是,这个飞行器和无线电只存在于远古传说中的世界,突然有一天,与星际贸易者正面相遇了。青河。他们的舰载小艇将城堡南面的大沼地烧成一片枯焦,当时的情景范至今还记得。短短一年时间,堪培拉的封建体制土崩瓦解了。
青河前往堪培拉的舰队只有三艘飞船,他们在计算上出了大错,以为等他们赶到时,当地人会拥有很发达的技术文明了。可事实上,特兰·纽文就是倾全国之力,也无法为这支舰队提供必要的补给。两艘飞船留下了,年少的范跟随第三艘飞船离开故土—这套人质把戏是他父亲琢磨出来的,自以为占了那些来自星辰的人们的便宜。范在堪培拉的最后一天是个寒冷多雾的日子。从高墙环绕的城堡走到沼地花了大半个早上。这是人家第一次允许他从近处观看天外来客巨大无比的飞船,少年范·纽文欣喜若狂。范一生中再也没像那次一样,几乎把什么都弄错了:高高耸立在雾气之中的其实只是舰载中型登陆艇;跟范的父亲扫招呼的那位高大魁梧、举止奇特的大官其实只是大副;恭顺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处的女人皱着脸,掩饰不住自己的浑身不舒服—侍妾?脾女?后来才知道,是船长。
范的父王打了个手势,孩子的老师和他严肃的仆人领着他走过泥巴地,走向来自星辰的人们。放在他肩头的手抓得紧紧的,但范几乎没注意。他仰头望着,惊叹不已,双眼贪婪地吞噬着“飞船”,视线竭力追踪着船体金属(是金属吗?)闪亮流畅的曲线。这种完美的物事他只在小件珍宝或者绘画中见过,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化为现实的梦想。
要不是辛迪,他或许会被他们弄上船去,僧然不知其中的背叛和出卖。辛迪·杜坎,特兰的堂弟的二女儿。她们家地位很高,可以住在宫中,却又没高到能施加什么影响的地步。辛迪十五岁,是范见过的最奇特、最热烈的人,怪得他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话,只能用“朋友”这个词,而且,这个词也够了。
她突然出现了,挡在他和天外来客之间。“不!不能这么做,不应该,不—”她举起手,仿佛要阻止他们。
范听到附近一个女人大喊起来,是辛迪的母亲,朝自己的女儿尖叫着。
真是个愚蠢、无望到极点的举动啊。范那群人连脚步都没放慢,他的老师一挥齐眉棍,狠狠打在辛迪腿上。她倒下了。
范一转身,想朝她冲去,但几双有力的手举起他,抓住他的手脚。他只看见辛迪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眼睛仍然望着他的方向,全然不知执斧卫士已朝她奔来。这是他最后一眼看到辛迪。一个渺小的人,却挺身而出,极力保护他。范·纽文始终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几个世纪以后,他重返堪培拉,富甲天下。虽说当地已经进入了技术文明,他仍旧可以把整个星球买下来。他搜索过所有老旧的图书馆,还有留在当地没有离开的青河人的片断数据。没有任何文件提到辛迪那次行动之后的遭遇,辛迪的家族记录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她,还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时间的眼里,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范被人揪上前去,速度飞快。匆忙之中,他只来得及瞥一眼他的兄弟姐妹们,年轻的、面容冷酷的男男女女。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意味着消除了一个很小的竞争对手。仆人们在范的国王父亲面前暂停了短短的一瞬。那位老人—其实只有四十岁—低头看了他一眼。特兰一直不像个父亲,更像某种遥远的、反复无常的自然力量,隐身于无数老师、竞争兄弟和朝臣之后。他的嘴角拉下来,紧紧地闭成一条线。那双冷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近于同情的神情。他触了触范的脸庞,“坚强些,孩子。你有我的姓。”
特兰转过身去,用一种混杂语言和星辰来客谈话。范落人天外来客的掌握。
和奇维·林·利索勒特一样,范·纽文被抛进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中。也和奇维一样,范不属于这片黑暗。
他清晰地记得头几年的事,比他一生中任何时间的记忆更加清晰。毫无疑问,船员们肯定打算把他直接扔进冬眠箱,下一个停靠点甩掉他完事。这么个小家伙,他还当宇宙间只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这辈子只学过怎么拿着把剑乱挥乱砍一气。你能拿他怎么办?
范·纽文原本有他自己的计划。那些冬眠棺材把他吓了个灵魂出窍。重奏号刚刚离开堪培拉的轨道,小小的范·纽文便从分派给他的舱室里失踪了。对他的年龄来说,他一直是个小个子,一躲起来,谁都别想找到他。他让重奏号的船员们忙活了四天,四下搜索他。最后,不用说,范输了。几个怒气冲天的青河人把他揪到船长面前。
到这时他才知道,船长原来就是他在沼地见过的那位“婶女”。就算知道了,他仍旧不敢相信。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却统率着一艘星际飞船,还有上千名船员(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人都下岗休息了,进人冬眠状态)。嗯,也许她是船主的侍妾,把船主毒死了,接管了他的船。这么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但也说明这是个阴险恶毒的女人。事实上,苏娜只是个资历不深的船长,有一小批人投票反对继续留在堪培拉,她就是这一小批人的头儿。留在当地的人把飞走的人称为“谨小慎微的懦夫”。现在,这批人正朝家乡的方向飞去,等待他们的是确切无疑的破产。
他们抓住他,把他带上艘桥。范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船长居高临下,怒目而视,瞪着这个捣蛋的小王子。那时的他还穿着堪培拉贵族的天鹅绒呢。
“你耽搁了我们的轮岗,年轻人。”
范只大致听得明白她的意思,少年甩开恐惧和孤独,直视她的眼睛。“夫人,我是你的人质,但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任你摆布的人。”
“该死的,他在说什么?”苏娜·文尼看看她的助手,“你瞧,小鬼,这一次飞行要花六十年,我们只能把你先冻起来。”
最后一句话笔直地穿透语言障碍,听起来实在太像马夫在剁掉一匹马的脑袋之前说的话了。“不行!你甭想把我塞进棺材里。”
这句话苏娜·文尼听懂了。
一个人突然插嘴,对飞船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大致相当于“别管他怎么想,船长”。
范准备好了,等待着最后的、必败无疑的战斗。
但苏娜只盯着他看了一秒钟,然后吩咐其他人离开她的办公室。
剩下的两个人混杂着双方语言谈了一千秒左右。范知道朝廷上的诸般诡计,也知道怎么操纵别人,但这些办法这会儿全都不适用。没等他们说完,小男孩已经伤心地痛哭起来。
苏娜揽着他的双肩,“这样会一直持续好多年,”她说,“你懂吗?”
“我……我懂。”
“如果你不让我们把你放进冬眠箱,到达目的地时,你会变成一个老头子的。”冬眠箱这个词仍然是个难以接受的字眼。
“不,不,不!不等变老,我就会死的。”范·纽文已经失去了理智。
苏娜一时没有作声。多年以后,她把她当时的想法告诉了范。
“是的,我可以把你硬塞进冬眠箱,这么做才对,也符合我们的道德观念。而且省了我一大堆麻烦。我一直不知道邓和他的贸易委员会为什么非要把你塞给我。那些人,心胸狭隘,又对我很不满意,可这么干未免太过分了。
“所以,现在你就是这样,一个被亲生父亲出卖的小男孩。我不会像他和委员会,拿你做那种交易。真要那样我才活见鬼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你一直冷冻,直到飞抵纳姆奇,醒来后还是个零蛋,一样不知道应该怎么在技术文明中生活。嗯,不让你冬眠,也挺好,教你点基础知识。我看你也明白了星际飞行需要多长时间,再过一些年,也许你就不那么害怕冬眠箱了。”
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船上出现了一位不承担任何责任的人,飞船安全程序必须重新编写,适应这种新局面。原来的程序不允许出现船上夹杂着非船员,飞船上只能有船员。但程序总算编好了,几位值班人员自告奋勇延长自己的值班时间。
重奏号达到了巡航速度,零点三个光速,驶向无尽的宇宙。范·纽文手上的时间似乎无穷无尽。几个船员(苏娜和其他值第一班的)竭尽全力辅导他。起初,他什么都不懂……但时间长啊,他学会了苏娜的语言,掌握了青河人的一般知识。
“我们是做星际贸易的。”苏娜说,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坐在磁场吸附式推进器上面的舱位里。周围的视窗显示出青河人周游的五个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