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科幻作品集-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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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困惑地回到楼上,但当他拿起小提琴时,就把这困惑忘记了。琴声刚刚响起,年轻人就出现了。
十点钟,两个人的音乐会结束了。老人又对将要离去的年轻人说了昨天的话:“你明天还来听吧。”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这很好。”
“不,明天我还在下面听。”
“明天好像还会下雨,这是连阴天。”
“是的,明天会下雨,但在您拉琴的时候不下;后来还会下一天,您拉琴时也下,我会上来听;雨要一直下到大后天上午十一点才会停。”
老人笑了,觉得年轻人很幽默,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突然预感到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预感是对的。以后的天气精确地证实着年轻人的预言:第二天晚上没雨,他在楼下听琴;第三天外面下雨,他上来听;普林斯顿的雨准确地在第四天的上午十一点停了。
雨后初晴的这天晚上,年轻人却没有在楼下听琴,他来到老人的房间里,拿着一把小提琴。他没说什么,用双手把琴递给老人。
“不,不,我用不着别的琴了。”老人摆摆手说。有很多人送给他提琴,其中有很名贵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师的制品,他都谢绝了,认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这是借给您的,过一段时间您再还给我。对不起教授,我只能借给您。”
老人接过琴来,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没有弦!再仔细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极细,如蛛丝一般。老人不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丝似乎一口气就可吹断。他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后者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指按到弦上,弦没断,他的手指却感到了那极细的蛛丝所不可能具有的强劲的张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时这不经意的一点滑动,那弦便发出了它的声音。这时,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籁之音!
那是太阳的声音,那是声音的太阳!
老人拉起了回族曲,立刻把自己溶入了无边的宇宙。他看到光波在太空中行进,慢得像晨风吹动的薄雾;无限宽广的时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轻柔地波动着,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如晶莹的露珠;能量之风浩荡吹过,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霓光……
当老人从这神奇的音乐中醒来时,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以后,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每天都拉琴到深夜。杜卡斯和医生都劝他注意身体,但他们也知道,每当琴声响起时,老人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在血管中涌动。
年轻人却再也没来。
这样过了十多天,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来,而且有时又拉起了他原来那把旧提琴。这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忧虑,怕过多的演奏会磨断那蛛丝般的弦。但那把琴所发出的声音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特别是想到年轻人在某一天还会来耍回那把琴,他又像开始时那样整夜地拉那把琴了。每天深夜,当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时,总要细细地察看琴弦,老眼昏花,他就让杜卡斯找了一个放大镜,而放大镜下的琴弦丝毫没有防损的痕迹,它的表面如宝石一样光滑晶莹,在黑暗中,它还会发出蓝色的荧光。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深夜,入睡前,老人像往常那样最后看了看那把琴,突然发现琴弦有些异样。
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其实这迹象在几天前就出现了,只是到了现在,它才明显到能轻易察觉的程度。
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当老人刚把弓放到琴弦上时,年轻人突然出现了。
“你来要琴吗?”老人不安地问。
年轻人点点头。
“哦……如果能把它送给我的话……”
“绝对不行,真对不起教授,绝对不行。我不能在现在留下任何东西。”
老人沉思起来,他有些明白了。双手托起那把琴,他问:“那么这个,不是现在的东西了?”年轻人点点头。他现在站在窗前,窗外,银河横贯长空,群星灿烂,在这壮丽的背景前他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老人现在明白了更多的事。他想起了年轻人神奇的预测能力,其实很简单,他不是在预测,是在回忆。
“我是信使,我们的时代不想看到您太忧虑,所以派我来。”
“那么你给我带来什么呢,这把琴吗?”老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在他的一生中,整个宇宙对他就是一个大惊奇,正因为如此,他才超越别人之上,首先窥见了它最深的奥秘。
“不是的,这把琴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我来自未来。”
“怎么证明呢?”
“在您的时代,人们能够把质量转化为能量:原子弹,还有很快将出现的核聚变炸弹。在我们的时代,已可以把能量转化成质量,您看”,他指着那把提琴的琴弦,“它变粗了,所增加的质量是由您拉琴时产生的声波能量转化的。”老人仍然困惑地摇摇头。“我知道,这两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论:-,我不可能逆时间而行;二,按照您的公式,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的那么多的质量,需要大得多的能量。”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宽容地笑了,“哦,理论是灰色的,”他微微叹息,“生命之树也是灰色的了。好吧,孩子,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信息?”
“两个信息。”
“那么第一?”
“人类有未来。”
老人宽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像每一个了却了人生最后夙愿的老者一样,一种舒适感涌遍了全身,他可以真正休息了。“孩子,见到你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投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是人类最后两颗用于实战的核弹。本世纪九十年代末,大部分国家签署了禁止核试验和防止核扩散国际公约,又过了五十年,人类的最后一颗核弹被销毁。我是在那二百年后出生的。”
年轻人拿起了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我该走了,为了听您的音乐,我已耽误了很多行程,我还要去三个时代,见五个人,其中有统一场论的创立者,那是距您百年以后的事了。”
他没说的还有:他在每个时代拜见伟人都选在其不久于人世的时候,这样可把对未来的影响减到最小。
“还有你带来的第二条信息呢?”
年轻人已拉开房门,他转过身来微笑着,似乎带着歉意。
“教授,上帝确实掷骰子。”
老人从窗口看着年轻人来到楼下,已是深夜,街上没什么人。年轻人开始脱下衣服,他也不想带走这个时代的东西。他的紧身内衣在夜色中发着荧光,那显然是他所处的时代的衣服。他没有像老人想像的那样化作一道白光离去,而是沿一条斜线急速向上升去。几秒钟后,他就消失在群星灿烂的夜空之中。他上升的速度很恒定,没有加速过程。很明显,不是他在上升,而是地球在移动,他是绝对静止的,至少在这个时空中是绝对静止的。老人猜测,他可能使自己处于一个绝对时空坐标的原点,他站在时间长河的河岸上,看着时间急流滚滚而过,愿意的话,他可以走到上下游的任何一处。
爱因斯坦默默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又拿起了他那把旧小提琴。
地火
父亲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他用尽力气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铁支架时用的力气大得多。他的脸惨白,双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仿佛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绞紧,他那辛劳一生的所有淳朴的希望和梦想都已消失,现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进一点点空气。但父亲的肺,就像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矿工的肺一样,成了一块由网状纤维连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块,再也无法把吸进的氧气输送到血液中。组成那个灰块的煤粉是父亲在二十五年中从井下一点点吸入的,这也证明他一生采出的煤有多大的量了。
刘欣跪在病床边,父亲气管发出的尖啸声一下下割着他的心。突然,他感觉到这尖啸声中有些杂音,他意识到这是父亲在说话。
“什么爸爸?你说什么呀爸爸?”
父亲突出的双眼死盯着儿子,那垂死呼吸中的杂音更急促地重复着……
刘欣又声嘶力竭地叫着。
杂音没有了,呼吸也变小了,最后成了一下一下轻轻的抽搐,然后一切都停止了,可父亲那双已无生命的眼睛仍焦急地看着儿子,仿佛急切想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自己最后的话。
刘欣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他不知道妈妈怎样晕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护士怎样从父亲鼻孔中取走输氧管,他只听到那段杂音在脑海中回响,每个音节都刻在他的记忆中,像刻在唱片上一样准确。
后来的几个月,他一直都处在这种恍惚状态中,那杂音日日夜夜在脑海中折磨着他,最后他觉得自己也要窒息了,不让他呼吸的就是那段杂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弄明白它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妈妈对他说,他已大了,该撑起这个家了,别去念高中了,去矿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家门,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像有一只眼睛看着他,通向深处的一串防爆灯是那只眼睛的瞳仁,那是父亲的眼睛,那杂音急促地在他脑海响起,最后变成一声惊雷,他猛然听懂了父亲最后的话:
“不要下井……”
※ ※ ※
二十五年后
刘欣觉得自己的奔驰车在这里很不协调,很扎眼。现在矿上建起了一些高楼,路边的饭店和商店也多了起来,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灰色的氛围之中。
车到了矿务局,刘欣看到局办公楼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刘欣穿过坐着的人群向办公楼走去,在这些身着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们中,西装革履的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围一切的不协调,人们无言地看着他走过,无数的目光像钢针穿透他身上的两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装,令他浑身发麻。
在局办公楼前的大台阶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学同学,现在是地质处的主任工程师。这人还是二十年前那副瘦猴样,脸上又多了一副憔悴的倦容,他抱着一卷图纸,这对他似乎已是很沉重的负担。
“矿上有半年发不出工资了,工人们在静坐。”寒暄后,李民生指着办公楼前的人群说,同时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像看一个异类。
“有了大秦铁路,前两年国家又实行限产,还是没好转?”
“有过一段好转,后来又不行了,这行业就这么个东西,我看谁也没办法。”
李民生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去,好像刘欣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想快些离开,但刘欣拉住了他。
“帮我一个忙。”
李民生苦笑着说:“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饭都吃不饱,还不肯要我们偷偷放在你书包里的饭票,可现在,你是最不需要谁帮忙的时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块煤层,很小的一块,贮量不要超过三万吨,关键是这块煤层要尽量孤立,同其它煤层间的联系越少越好。”
“这个……应该行吧。”
“我需要这煤层和周围详细的地质资料,越详细越好。”
“这个也行。”
“那我们晚上细谈。”刘欣说。李民生转身又要走,刘欣再次拉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我现在只对自己的生存感兴趣,同他们一样。”他朝人群偏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沿着被岁月磨蚀的楼梯拾级而上,刘欣看到楼内的高墙上沉积的煤粉像一幅幅巨型的描绘云雾和山脉的水墨画,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油画还挂在那里,画很干净,没沾染煤粉,但画框和画面都显示出了岁月的沧桑。画中人那深邃沉静的目光在二十多年后又一次落到刘欣的身上,他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来到二楼,局长办公室还在二十年前那个地方,那两扇大门后来包了皮革,后来皮革又破了。推门进去,刘欣看到局长正伏在办公桌上专心致志看一张很大的图纸,白了一半的头对着门口。走近了看,那是一张某个矿的掘进进尺图。
“你是部里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吧?”局长问,他只是抬了一下头,然后仍低下头去看图纸。
“是的,这是个很长远的项目。”
“呵,我们尽力配合吧,但眼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局长抬起头来把手伸向他。刘欣和他握手时,看到了又一张和李民生脸上一样的憔悴的倦容,同时,感觉到他有两根手指变形——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伤造成的。
“你去找负责科研的张副局长,去找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