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 蒹葭 作者:八爪南宫(完结)-第2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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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们都不在了,我就只能自己绕着弯走,走到尽头也是空落落的,半个人影也不见。”
“爵爷,你看,”江采衣抬起手指着黑幽幽的松林,“拐过这片松林,就是通往江府偏门的小道,小道很短,可是于我而言,走起来比一辈子还长。”
因为拐角那头是空的,没有人会等待她。她思念的,她深爱的,都已经渺然无踪。曾经的拐角处走起来温暖又甜蜜,有母亲等待着,有妹妹等待着,那是家的召唤。让她每走一步都幸福而急切,每走一步都有满满的渴盼。而如今,每一个拐角的尽头,都只剩空荡荡的路,看不到温暖,摸不到快乐。
江采衣笑起来,语调轻柔,“爵爷,你觉得我喜欢这个地方?你错了。我只是坐在这儿,眼睁睁的看着我的亲人灰飞烟灭,化作千里坟茔罢了。”
江烨生生说不出话来,片刻以后才哑着嗓子,“囡囡……爹爹错了,真的错了……你给爹爹一个机会……”
江采衣片刻也不想和江烨多呆,她拍了拍裙子上的雪站起来。江烨发急,一把捉住江采衣的手腕,“囡囡!”
江采衣嘴角浮出一朵笑花,“爵爷,你后悔了?”
江烨喃喃的蠕动嘴唇,他亏负这个女儿太多,亏负翠秀太多,如今面对女儿冰冷的脸,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相信你是真的后悔,”江采衣淡淡的说,“你怎么会不后悔?我如今是北周皇后,是江家最大的依仗。江采茗关在宫里,给你帮不上一点忙,宋依颜更是个废物,你膝下空虚,你自然会认为我千般万般好,会后悔对我娘做过的一切。”
“可是爵爷,你后悔的太晚了。春风得意时的悔悟才是真的,失意落魄时的悔悟不过是一种虚伪罢了。”
这一种后悔,实在是太廉价了。浪子回头也讲究时机,不是每一个浪子玩够了、伤透了,拖着疲惫的灵魂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寻求原谅和接纳,就能如愿的。
江烨嘴唇抖索,“囡囡,爹没有那个意思……爹不指望你帮扶江家什么。爹只想尽量补偿,只希望你别就这么走了,一辈子再也见不着。这个家你不要也罢,可我这个爹爹……你也是再不打算认了么?”
江采衣淡淡一笑,“爵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自古讲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既然嫁给了皇上,就是沉家的媳妇。和江家,和你,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身为天下女子表率,必然要以夫为尊的。”
江烨听着,心仿佛风雪中的火焰,一点一点被冷水浇灭。他咬着牙,下颚绷出尖锐的弧线,许久才渐渐忍下,松开了抓握江采衣的手。
“娘娘的意思……臣明白了。”
江采衣并没有因为他语调中的凄怆而有所触动,她下了祠堂的台阶,回过头来盯着江烨,眼角眉梢冷不丁透出一丝清晰恶意。
“爵爷,”江采衣的声音在雪夜里有丝模糊,江烨听在耳中,却只觉得轰鸣阵阵,“宋依颜还在柴房里关着,爵爷若是心里记挂,就去看看她吧。听说宋依颜落胎后一直怨气冲天,直骂本宫克撞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江采衣撇嘴笑笑,手指略过鬓边冰冷的六棱形雪花,“真是笑话,本宫哪里来的亲弟弟?早在娘亲死去的那一年,本宫就在爵爷你常喝的茶叶里面下了绝子药。你这辈子别说儿子,连女儿都别想再生一个!”
江烨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脸色刷白,“你说什么?”
江采衣歪着头,“我只是好心提醒爵爷,你既然无法生育,宋依颜又怎么会有孕?她怀的是谁的儿子?爵爷,你与其在这里伤心,不如好好问一问宋依颜那孩子的来历吧!光顾着心疼男嗣,焉知头顶的绿帽子有没有垒了三层高呢?”
江烨刷白着脸,胸口剧痛,像是什么刀斧从心脏里头狠狠劈了一道血口出来。他一个脱力跌坐在祠堂的台阶上,愣愣的看着江采衣毫不留情转过身去,渐渐走远。
江采衣……她的报复来的如此晚,如此狠,她用一把磨砺已久的锋刃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狠狠绞碎他的灵魂。江采衣不愧是皇帝身边的人,她隐忍了无数时光,含恨了无数岁月,只为了今晚这狠狠的一刀!
他的女儿,居然如此恨他!
祠堂檐角的铃铛清脆碰撞,台阶上独剩一盆快要烧尽的炭火和测测然的江烨。身后,江烨的目光不知道是怎样的,可是江采衣已经浑然不在意了。
宋依颜根本不是沐阳城太守的千金,她杀了真正的太守千金,杀了莺儿全家,干尽毫无人性的血腥事,江烨对这些还一无所知。
而这些事不应该由她来说,那是莺儿的权利,那是莺儿的仇恨。往后江烨还会经历更多的打击、更深的痛悔。可是,这个曾经被她叫做父亲的男人,他的悲喜,他的命运,早已经和她无关了。
一别两宽,再不交集。
……
角声寒,夜阑珊,沉沉更鼓寂,渐渐人声绝。
江采衣决定再沿着松林拐角走一遍。
她数着脚下浅浅的脚印,一步一步踏着积雪。拐过这个转角,就是一条黑幽幽的小道,陪着她的只有清冷的月光和纷飞的大雪。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江采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雪越下越大,似乎要蒙住了天,积雪已经堆到了脚踝,让她走的分外艰难。
这种转角,她大概是最后一遍走了。很久以前,拐角处就再也没有等待她的人,虽然她已经很习惯了,可是每走一步,她依然想哭。
绕过松林拐角,前方一线渺渺灯光骤然亮起,江采衣意外的抬眼望去,愣在了原地。
小道的尽头是江府偏僻的竹门,只有十尺来宽,此刻大大敞开,露出门口一株雪沥沥的冬枣树。有人挑了一盏灯笼,拨弄出暖白色的火光,树下栓了一匹骏马,嘶鸣着踢踏开树下的雪。
静夜沉沉,灯火霭霭,冷浸溶溶月。
大雪簌簌下,冬枣树下站着一个挺拔人影,深浓蜿蜒的红色长袍曳地,艳而烈,似是皑皑雪中骤然生出的厉色牡丹。
江采衣僵在拐角处,泪水一下子迷蒙了双眼。
腊八前的黑夜,大雪满帝都。积雪在房檐瓦上堆了有三尺厚,远处黑云遮月,一望而去净是水墨般的阴淡色彩。
唯独这课枣树下,一盏暖白的灯,一袭艳红的衣,忽而填满了天地间所有的明艳。
他怎么会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天子大婚,万国来朝,宫里正是使臣汲汲,宴饮如流的时候。他却仿佛每个少女春闺中最美的一个梦,出现在拐角的尽头,把她的世界渲染成一片温暖斑斓。
“皇上……”站在松林的阴影中,江采衣轻轻哽咽了一声。
兴许是离得太远,沉络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一旁的周福全递上黑狐大氅,皇帝接过手来披在肩上。
雪下得太大了,不一会儿就落满了他的肩膀,灯火温柔的把他长长的睫毛染成金色,勾着一线妩媚的弧度。
“皇上,奴才给您掌着灯,”周福全轻声念,“这个时辰,娘娘指不定已经睡了。”
皇帝淡淡的,“如果睡了,就看一眼再回去。”
江采衣站在原地,轻轻的颤抖,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旁边的松树在风中颤了一颤,抖落几缕雪珠,掉在她的颈子上,却一点也不冷。
终于,终于。
时隔了这么多年,在拐角的尽头,终于又出现一个人在等待她。耐心又温柔,挺拔又温暖,填满了她心里空落落的角落,让她不必再在泥泞的黑暗里孤独跋涉。
她的心里一直筑着坟,埋着骨,伶伶孤立着一座阴暗的拐角。拐角尽处是湿冷、风雪和孤单,她每每想起,总是冻得尸骨无双。
可是今晚,她出嫁的前一晚,这处心灵的拐角骤然亮起了柔和的白色灯火,灯下一人眉目如画,连绵春山,挡着风雪,对她徐徐微笑。
那是她的夫君,在这样一个连绵的雪夜,骤然出现在她最想哭的时候。
江采衣抬脚跑去,在脚下溅起飞沫一样小小的雪珠。
她向他奔去,她清晰地听到了心里那座冰冷拐角崩落的声响。坟墓塌了,枯骨散了,只剩下这一盏暖暖的白色灯火,那一个灯火下的人。
心里的冷硬仿佛遇到阳光的春雪一样化掉了,她能感觉到自己泪珠满溢出来的热度,甜的,烫的,灼灼的温度一直化到心里,撑开一片春暖花开的天地。
沉络骤然看到她冷不丁从拐角处的暗影出冲出来,才刚刚展开双臂,就被一股冲力狠狠撞进了怀中。黑貂大氅在风雪里飞扬而起,翅膀一样暖暖的包裹住了飞扑过来的姑娘。
“皇上……”江采衣紧紧搂着他的腰,吸着这一腔让她发抖的温暖,恨不得把自己揉进他的骨头里去。
酸痛的鼻子被他戏谑的轻轻捏了一下,“看也不看就扑过来,万一抱错了人怎么办?”
江采衣仿佛听不见,手臂更紧了紧,埋头抵在他胸口,“我才不会认错人。”
……我怎么会认错你?你是我一生的追求,你让我花了一整幅的青春来寻找,我又是多么幸运可以真的找到你!
“皇上,皇上……”她搂的紧紧的,半点也不愿意松手。她一遍一遍叫着他,心里激动的快要迸裂开。她伸过了手,被他牢牢握住,从指尖到心脏都是满满的暖意。
“皇上,你怎么会来?”江采衣仰起头,“宫里使臣那么多,皇上不用呆在宫里么?”
沉络勾起唇角,自己接了灯笼,单臂搂住她往里走,“娇妻爱子都在这里,朕怎么能安心呆在宫中?”
娇妻熨帖的无与伦比,整个人钻在他手臂间,开心的搂着他的腰。爱子也很高兴,在她肚子里兴奋的动了动。
“皇上来,为什么不让黄门通报一声?等在墙外,白白落了一身雪。”江采衣踮起脚尖去拍他肩上的雪花。
沉络听了,突然停下脚步,转过江采衣的身子。他细细看了她一阵,直到把姑娘看的脸发红,眸子春波流荡,这才低笑,“采衣,天子大婚,是不能迎亲的。”
“唔?”
“今晚是朕这辈子唯一的机会等在姑娘墙外,不合祖制,不依礼法,朕就这样迎一迎你,可好?”
天子大婚,由皇后坐着凤辇进入朱雀门去朝拜皇帝,迎入中宫。皇帝以万乘之尊,是不可能去迎亲的。可是,哪个女子不希望心爱的情郎一身红袍等在墙外,执子之手,把羞涩的新娘一路迎接回家?
江采衣踮起脚尖去吻他,也不顾忌聚在皇帝身后的周福全和一众太监侍卫。他用大氅牢牢包裹住她,两人就像是一对儿未出阁的偷情儿女,躲在一树压压的松树之下,唇齿相依。
江烨看见了偏门外徐徐走近的太监和灯火,定睛一看,发现来的竟然是皇帝陛下,连忙僵直起身子想要叫起阖府来迎,却被周福全给挡住了。
“国丈爷,”老公公笑,“皇上惦记娘娘,悄声儿来看一看,您就不要打搅了。别声张,这事儿不合规矩,皇上也不想见你。国丈爷还是避远点,别扰了皇上的兴为好。”
江烨在昏黄的炭火中远远的避了开去,远处松林大雪纷纷,他的女儿仿佛小鸟一样缩在美艳绝伦的男人臂弯里,脸蛋都被暖意熏红了。
雪很深,皇帝扶着江采衣的手臂一路走向她的闺房,他刻意放缓了脚步,仔细托着她的腰。
风空空洞洞地吹过,江烨远远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心里漫漫泛上一种孤苦和虚弱。
他只有四十来岁,正当壮年,他富贵已极,他是北周皇后的父亲,是帝都数得上号的豪门贵胄,可他的岁月却仿佛在这样一个雪夜里尽数结束了,疲惫、空虚又苍白。
人这一辈子什么才是最要紧的?或许需要经过许多岁月,经过许多背叛讥讽和风霜雨雪之后才能明白。他明白的太晚了,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早已一个一个离去。
地上的雪堆了又厚又冷的一层,江烨踏上去,只觉得从脚掌到心口都是沉沉的寒冷。
江采衣身边的皇帝不是江烨在朝堂上见惯的那一个,天威莫测,无限心机。江采衣身边的皇帝,是个让天下所有父亲都能心甘情愿托付爱女的男人。
那一对年轻的恋人在雪地里彼此依偎,携手相行,让江烨无比羡慕。他们年少又明媚,幸运又聪明,他们早早就懂得了珍惜。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怎样一种美好的情景。他们在最好的年华相遇,不离不弃,无论面临多少风雨,都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他们的生命多么充实,多么温暖。
当有朝一日他们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