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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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早踱到榻前坐下,问:“她怎么样了?”皇后朝紫珠等人做个眼色,见她们依序退下方抿了抿唇道:“恕臣妾斗胆,只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皇帝闻言面色沉稳如镜,瞧了皇后一眼,缓缓的道:“那就让礼部跟鸿胪寺的人预备后事吧。”转头便叫:“周勇贵。”又道:“去传旨,让沈懋仪他们几个进宫理办太后的后事。再安排几个人去寿安宫守着,有什么事即刻来回。”周勇贵忙答应着下去布置。皇帝这才又对皇后道:“夜深了,你也回去休息了吧。”一面站起身来。
皇后不禁心中一急,脱口就是一声:“皇上!”见皇帝错愕的目光,方察觉自己失态,忙敛息道:“太后娘娘正心心念念想着皇上。”皇帝似是早有预料,颇不以为然的道:“老人家们年岁一大,心里的事情自然多得很。太后才思深重,她想着谁,朕尚且猜不到,更何况是你。”
皇后闻言悱然失语,直看着皇帝,一时竟忘了避讳。过得半晌方微垂了头,道:“皇上教训的是,太后的心思,臣妾并不知道。臣妾只知道她老人家大半生的心力都用来抚育皇上,保全咱们大周朝的江山体统。如今即便有天大的过失,也请皇上能够顾念旧情,给她老人家几分体面。”说着竟缓缓跪下身去。
皇帝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寒澈。他放低了嗓音道:“你起来。”皇后低头跪在那里,却只是纹丝不动。皇帝心中微愠,语气间不由带了几分冷凝:“起来。”
皇后面色一片沉静,仍旧低着头,端然的道:“臣妾不能起来。”又道,“臣妾忤逆之罪,请皇上责罚。但臣妾有几句话却不得不说。皇上素来以仁孝治国,自然明白‘孝,利亲也’的道理。太后她老人家德高望重,举国上下无不叹服。如今她命在旦夕,皇上却连临终一面都不肯见。如此绝情,怎不叫人齿冷?此事若被大周朝百官臣民知晓,皇上英名只恐毁于一旦。臣妾恬居后位,却不能劝谏皇上,实在有亏妇德,只能长跪于此,以谢天下。”
一番话说得皇帝竟然无言以对,只觉心中的杂乱憋闷愈发膨胀开来,简直要将胸腔整个撕裂。他怔怔的立在屋中,半晌方哼了一声道:“你们俩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连教训朕的口气都是一模一样。国家社稷,体统江山,她时时处处不忘挂在口边,可她心里要真有这些个东西,也干不出那样的事来!”
他的语气起先只是冷冷的,愈到后来竟已经有几分盛怒于形,高且凄厉的调子,把他自己都给唬住了。只见皇后的身影似乎颤了一下,紫金镶宝梅花掩鬓松动了,虚虚垂在腮旁,她也不敢去推。那掩鬓正中镶嵌着光润莹亮的猫眼石,仿佛一滴巨大的泪珠,映着灯光,摇摇欲坠。皇帝心中忽然一软,虽然仍是冷着脸,却已缓了些口气:“你要跪,就只管跪着吧。只是你可想仔细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受不受得起这样的折磨。”终究叹一口气,上前去扶皇后。
皇后这么做原本也是孤注一掷,听皇帝说到孩子,又见他亲自来搀,便只得顺势站起来,斜签着身子在下首椅上坐了。
皇帝也重新坐下,平和的问:“她都告诉你了?”皇后摇头道:“不,臣妾去的时候,太后已经晕厥了。来龙去脉,臣妾并不知情。臣妾只是觉得,”她话头一顿,迟疑的道:“觉得她老人家就这样孤零零的走,实在是可怜。皇上,太后她,”她抬头探向皇帝,只觉那一双深茶色的眸子泛着钝重的光,重得垂落下来,重得让人心疼。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停顿,他抬起眼来,安静的瞧着她。那眼里的光就又变了,烟尘一样的轻缓、虚妄,夹杂稀薄的温度,仿佛很深很远,让她看不懂。她又再低头,若有所思的道:“无论如何,她毕竟也是一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有一些修改,建议大家重新看一下。。。
第六十章 泪尽相思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方渐渐转醒过来。
她迷迷蒙蒙撑开眼睛,只觉得极远处一团亮光映在脸上,暖暖的,又轻又柔。她费力定住神,仔细打量了半晌,方看清是架上的烛光。窗外已泛起稀疏的晨意。金黄油亮的琉璃瓦之上,苍蓝色的天空一线一线,直高到眼目所不能及的地方。原来又是新的一天。她无力一声轻叹,重又阖上眼。
屋里异常安静,她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像宫墙夹道里的风,呼呼作响。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来到床前。太后微微一笑,眼也没抬,只轻飘飘的道:“你终于来了。”
听说这话,来人似乎有些意外,身形一窒立在当地,良久方应声道:“是,太后。”
太后身上轻轻一颤,陡然睁开眼睛望住那人,呆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又道:“是你!”
皇帝不知为何垂了目光,盯着脚下的金砖,低低的道:“是——”只说了这一个字却又顿住了。他无声立在那里,微蹙的眉头轻轻抖动,又再隔了好久,终究一字一顿的道:“是,是儿子,太后。”
“难得你,还肯来见我。”太后唇边挑了挑,脸上逐渐浮出一抹笑意。这笑意愈见粲然,可瞧在皇帝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愉,因为他已经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泪光冰冷,映着屋中黯然而动的灯火,像无数锋利的匕首,挑破他的胸膛。那是一种奇异的痛,由浅入深,又由深至浅,一遍一遍的翻来覆去只不能停歇。他瞬间咬住了牙根。可奇怪的是,等那疼痛逐渐散去,整个胸间却莫名的一阵豁然开朗。
他走近床边,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为太后紧一紧被角,勉强笑了笑道:“是儿子太过任性了,太后可别怪罪儿子。”太后闭上眼睛摇摇头,又着皇帝轻轻点头:“皇帝宽仁,先皇他,”说着喘口气,“他果然没有看错。”一语未竟早已喘成一片。
皇帝见状连忙去端一旁的水盅。太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出枯瘦的手握住他的小臂。皇帝只得又坐下来。太后虚张着眼睛,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皇帝,沉重的道:“你要……你要好好的,知道吗?咱们大周朝……”说着捏一下皇帝的手,却只是打颤。皇帝忽然悲从中来,茫然无措的答应着:“是,太后,儿子知道了。儿子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孝顺太后。”
太后淡淡一笑,无力的闭上眼。转瞬间却又睁开眼来,喘着粗气,竭力挺直了脖子,张嘴道:“苏……苏……”
皇帝听到那个“苏”字,已料到她说的是苏颜华。他心中尖锐的一突,仿佛有一个伤口被剥去了痂皮,汩汩沁血。那血水流到眼前的床榻上,昏杂黯淡的帐沿、床围、锦被也都染上了一层殷红,诡异触目,不似人间。皇帝吃了一惊,猛然回神,方看清那是红地织金万福万寿纹的枕套在反光。
枕套兀自红亮,枕上的太后却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她的双唇已经变成晦暗的青紫色,却仍全力扇动着。皇帝连忙将耳朵附在太后嘴旁。
“她……她不是……”
屋里屋外都静得很,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了他们母子二人。皇帝极力凝神细听,可太后嗓子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那些字词语句,一圈一圈打着混,绕着弯,听不真切:“……她……是……你们……”
皇帝胡乱的点着头。他不知道自己在答应什么,可他此时除了点头答应又能做什么呢?
太后的声音愈发含混散乱,渐渐变成低沉的呢喃,梗在她的喉头:“你要……要……好好待她!”皇帝咬着牙:“是太后!”那后字仍在嘴边,他只觉得手上一松。
皇帝心中又急又痛,失声叫起来:“太后!”又转身向着外间喊:“太医!太医!快!”
守候在外间的太医们赶忙进来。院判高瑞坤打头奔至床前,顾不得许多忌讳先伸手切了脉,一张面孔顿时唬得死灰一般。他迟疑的去探太后鼻息,怔了好半晌方转过神来,朝着皇帝哀声道:“皇上,臣等罪该万死!太后娘娘她,她已经崩逝了。”
皇帝一时失神,怔怔的立在床前。屋中众人闻言插烛般齐齐跪下地去,嚎哭之声响彻寝间内外,他却直如不见,闻若未闻。
高瑞坤不禁魂飞魄散,生怕皇帝有个好歹自己脱不了干系,便大着胆子跪行一步上来,狠狠的磕了几个头,扬声奏道:“皇上,皇上请千万节哀。”
皇帝悚然清醒,又打量一遍屋中众人方想到此时应该举哀。他曲膝在床前跪下,凄声叫一句:“太后——”刹那间哽咽难言。
少时有人上来替太后整理仪容,太医跟一应闲杂人等依序退下,就连皇帝,虽悲痛难抑,也只得传旨起驾回宫。
只听小太监唱道的声音遥遥飘散开去,锦岚再顾不得其他,狠下一条心扑跪在皇帝脚边,一面哀声道:“皇上请恕罪!”皇帝心中毫无防备,仓促往后面一退,竟打了个趔趄。周勇贵眼明手快,赶紧一把扶住。锦岚见状连忙磕头。
皇帝对太后身边的宫人一向和蔼。尤其锦岚,时时处处陪在太后左右,几乎是瞧着他长大的,便更多了一分亲近。当下非但没有生气,言语中竟带了些关切:“姑姑何出此言,快请起来吧。”
锦岚却并不起身,反伏下去磕了个头:“谢皇上。”又道:“奴婢有要事向皇上禀报,苏姑娘的身世另有隐情!请皇上——”皇帝眉间一紧,打断她道:“朕已经知道了。”
“知道?”锦岚有些吃惊。
皇帝面色殊无异状,只是声音略显沉重,道:“太后临终之时已经告诉朕了。”见锦岚犹有狐疑之色,便又道:“姑姑请放心,朕已经答应了太后,一定会好好待她。”说着亲自上前搀起她,一面又道:“姑姑你服侍太后这么久,必定十分辛苦,从今往后就好好歇着吧。其余的,朕自有主张。”又转身对周勇贵道:“你们千万要仔细照应姑姑,饮食起居一应不能怠慢。”周勇贵自然满口应是,一面打起帘子让皇帝出门。
外面皇后领着各宫主位正候在廊下,远远瞧见御驾出来,连忙整容端肃下去。皇帝视若无睹,板着面孔匆匆出了垂花门。片刻却又返身回来。只见门边一个熟悉的背影扶着宫人的手缓缓起身,正是苏颜华。
皇帝本已有近一个月没见过她,此时突兀的遇着,那身姿形容,竟像片刻也未曾离开过一样。皇帝心底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她,而他也还是从前的那个他。他们之间没有隔着宫廷惊变,没有隔着母债子仇,更不是同父兄妹、骨血至亲。他们只是男人跟女人,他们还有长长久久的将来,还有无可限量的明天。
“奴婢传星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尖细的女声眨眼间将他拉出幻境。他竟分不清此时究竟是现实还是梦魇。茫然抬头一望,廊下众人纷纷回身行礼,苏颜华也扶着初月的手重新肃下去:“民女苏颜华恭请圣安。”
皇帝心中愕然一痛——可惜!只可惜如今,人面依旧在,世事已全非。他眼中波光一闪而尽,极力平缓了面色向众人道:“都起来吧。”众妃嫔、宫人、太监们便又轰然谢恩。嘈杂之声让人不禁头痛欲裂。
皇帝缓步迈入门内,只瞧了苏颜华一眼便移开目光:“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些了?”苏颜华垂首道:“谢皇上垂问。民女只是风热入邪,太医开了药,已经不妨事了。”皇帝道:“那就好。”说着一点头。
此时早天光大亮。虽说入了伏,晨间却仍有丝丝凉意。檐廊下起了微风,吹动她褴裙一角,缌麻的细幼黄色,若有若无拂在皇帝眼前。他只觉心内像有千言万语,可细一思量,又仿佛无话可说。怔了好一会儿方又道:“太后她老人家对你十分喜爱,方才临终的时候留下了懿旨,将你收为义女。这件事情,本朝虽无成例,但好歹是她老人家的遗愿,朕已经答应下了。等太后的大丧一过,便让礼部去操办。太后的意思,就封郡主,至于封号嘛,朕让他们拟旨来看,你捡一个合心意的就行。”
苏颜华愣愣的站着,也不抬头,也不应声。周遭的人没料到有这个转折,都惊得目定口呆。檐下一时风静树止,直若无人。
皇帝好似心不在焉,盯着回廊的栏杆目不转睛。只听苏颜华身前微微的“劈啪”一声,他连忙转过头,见她浑身上下并无异状方落下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