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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5975-青狐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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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改革开放也还来得及!”青狐气得流出了眼泪,她大口喘着气,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外国人面面相觑,其他中国作家也激动起来了。没有任何人(可能包括青狐自己)会想到她的爱国激情是这样富有感染力。    
    王模楷说:“朋友们对于“人民”这个概念的批评也是值得深思的。什么是人民,人民上过很多当,受过很多骗,人民的名义也被各式各样的人利用过。所以你们觉得人民就是混蛋,你们觉得人民一钱不值。可我们多半不会这样想。对于我们来说,人民就是我们的父母    
    ,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兄弟姐妹,上过当以后,他们会觉醒过来,受过骗以后,他们会愤怒起来,会找骗他们的人算账。一百多年来,我们的人民反抗过英国,反抗过法国,反抗过俄国,孤军奋战地反抗过日本,也反抗过大清皇朝,也反抗过国民党,也抵制过极左。我们的人民死多了!人民对于我们带有一种神圣,也许我们是怀着理想主义的眼光来看人民的,那恰恰是因为我们的人民长期以来处境是太可悲了,我们把人民看作自己的受苦受难的母亲,可我们也为人民的愚昧着急,就是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青狐把话头接了过来,她说“朋友们,不要挑剔我们的人民。如果人民对共产党有意见有不满意,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什么来着?对了,那就叫耳提面命!”于是钱文说:“至于说到官办,我们这里都是官办的,都是官—办—的—。你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正好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样的事的形成自有它的原因,也有它的发展和变化。至少到现在为止,你们住的旅馆,你们吃的菜肴,你们擦脸的小毛巾,你们喝的茉莉花茶,也都是官办的,就是说由国营机构提供和生产的。你们也是中国官方请了来的,官方不同意,你们能来吗?你觉得花茶的味道怎么样?有意识形态或者社会制度的问题在里头吗?官办的松鼠鳜鱼和官办的劳改队滋味有没有分别?官办的旅馆和官办的公安局看守所是一回事吗?如果什么都是官办,反而什么都不是官办了。多中心即无中心,这是中国式的哲学。当“官办”的概念泛化以后,官办的概念其实具有不同的内涵了。(青狐插话:“你们明白吗?”),同样,如果来个什么人就觉得自己是精英,那还有精英吗?如果来一个人就觉得能够教训中国人,那就没有什么人能教训中国人了。我国有许多问题,有许多任务,我们在摸索自己的办法,官办的体制也在改革,你们的很多好经验值得中国人学习,但是不要教训我们!”    
    “其实我也羡慕你们,你们养尊处优,你们嘛事不懂,你们自我感觉出奇地良好,你们还要拯救世界呢……设身处地,设身处地,你们总也该设身处地一下嘛……”青狐又是说得声泪俱下了。    
    青狐讲得一直最激动,她哭哭笑笑,气不打一处来。她讲得自己也忘记了在讲些什么,但是她很动情,她很诚恳,她好像是信口开河,却又是如火如荼,叫做顺理成章,叫做乘胜前进,叫做愈说愈来劲儿。她讲得自己两眼放光,听者也是两眼放光。她讲完了不但中国同志而且外国女士先生们都为她鼓起掌来。为首的外国胖先生立即表示要邀请她到欧洲去讲演,并且表示欧美人就是有应该反省的地方,欧美的许多有识之士都谴责过当年欧美政府对待中国的强盗行径,例如雨果,例如马克思。他们强调中国的抗日战争绝对不是孤独无援的,他们和他们的父母,都曾经努力援助过中国。他们还说他们最最愿意听到真正的中国人的声音,包括青狐这样的他们这次来华很少听到过的声音。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八章(3)

    直到散会以后,见到了青狐的人都是眼睛一亮。“外宾”接待单位的两名翻译拉着她的手说:“有了你的这个发言,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犁原也嗫嗫嚅嚅地说:“我早就说过,我们的中青年作家是好的,是一心向着党的,只有紫罗兰他们才处心积虑地找毛病。我们的一些同志呀,就是不相信知识分子!”钱文对她说:“你讲得痛快,讲得精彩!”钱文对她说:“我吃了一惊,你原来是这样厉害!毛主席呀,毛主席就是伟大呀!”从青狐身上看出了毛主席的伟大,青狐觉得就是有理而且是抓到了关键。而王模楷向她伸出了大姆指,王模楷说:“本来嘛,事物是有自己的好多层面的,他们有点自以为是,也有点简单化。最主要的是要有真正的交流,要有理解!”众多的夸奖反而使青狐有些不快,有些嘀咕,难道我是为了让众人夸奖才讲那一番话的吗?同时他敏感到,王模楷的话里似乎有劝她不要说得太过分的意思。她声明,她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她只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只不过是即兴一抡罢了。她严正声明,她的政治觉悟很低很低,千万别误会。    
    她的这种态度更是倍受称赞,大家叹道:“真是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纷纷给青狐敬酒,青狐心想,窝囊了大半生了,现在也该扬眉吐气一回。她的眼前隐隐地,或者说不是太隐约而是相当明确地出现了一个前景:她成为大作家,成为人民代表,典型人物,成为“三、八”红旗手,干脆成为共产党员,成为党委委员党委书记,老远就有人叫“卢书记!”,或者卢局长,住三室、四室一厅的大房子,家里安装电话,出门坐汽车出差坐软卧,看病不用排队,周围的人仰着脸看她!但是卢书记卢局长都不好听,人们容易联想到火炉的“炉”,不如姓鲁,鲁迅的鲁,是的,等到她上去了她就姓鲁吧。如果姓鲁,她的官名就叫鲁朝阳,朝阳就是红日,红日就是红太阳,当了红太阳就要把大地烧死!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她想起了阿Q哥;可悲的是阿Q不会写小说,阿Q和小孤孀吴妈写出小说来,一定能得诺贝尔文学奖,至少是茅盾文学奖!她这一辈子肚里的恶气存贮得实在太多了,什么时候才能狠狠地撒个欢儿!想到这里她的笑声也越发爽朗起来,她的举止也越发大气起来,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同样是人,有的让你看着就舒服,有的却是从头到脚晦气。吃完饭大家邀她去海边散步,呼吸着海边的空气,她听着海潮的搏击,她望着远远近近的渔帆渔火,天上是刚刚升起的明月。犁原不断地重复:“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青狐没有怎么读过唐诗,干脆说没有怎么读过古典文学作品,她的从事文学创作就是靠几本屠格涅夫、契诃夫和一本莫泊桑、一本梅里美,一本鲁迅小说集,一本《人民文学》和一个合订本:从前上海出的《文艺月报》。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个德性,书读了一车又一车的人硬是连一枚蛋也下不出来。    
    那么说,犁原是很有学问的啦?他是一个研究机构的负责人,家里堆满了书。他的学问就是见到无边的海便能背诵起什么:“海上生明月,田鸭(或填鸭,或天鸭,哦,敢情是天涯)共此时——(还是次时?还是紫时?)”?而她呢,她见到夜晚的大海是这样悲伤,月光在波浪上闪烁,海风飘摇着找不到归宿,只是犹豫地吹动头发,海涛像是呜咽也像在叹息,天空似乎正在无奈地溜向海洋,最终会落入波涛。城市的灯光遥远而且稀落,它们正无望地对抗着黑夜的降临。来到海边的这样那样的人五人六,其实都是些俗物,包括她自己和她    
    佩服的这些人儿,海上生明月,举头望明月,其实这些是廉价的诗。为什么中国的诗里没有真正的悲伤?在海与月面前难道你不感到孤独?不感到迷茫?不感到可笑?不感到空无?犁原的学问就是知道个海上生明月,她的没学问就是不知道海上生明月,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海上能升起月亮和太阳,陆上也能升起太阳和月亮,叫做“东方红,太阳升”呢?她与过去的不同就在于她发表了一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烂小说,而过去的窝囊就是没有机会发表莫名其妙的烂小说,人生啊人生,就像关贵敏唱的歌曲,“青春啊青春”,他唱得多么甜,多么齁得慌。    
    人们的谈话她也不完全听得明白,又像是在谈政治,又像是在谈文学,在男人的语汇里,敢情文学就是政治,政治就是文学,政治家眼睛里的文学剩下了“主流”、“倾向”、“态势”和“矛头”……而政治家眼睛里的政治是“红彤彤”、“誓死”、“站队”、“阶级感情”和“雷打不动”。政治家不但管开战还是媾和,枪决还是释放,升官还是免职,清除还是重用,还要管怎样写诗。政治家自己不一定直接管,但是要通过犁原或者紫罗兰她丈夫或者紫罗兰她大伯子管,多么辛劳!一会儿涨潮,一会儿落潮,一会儿放,一会儿收,一会儿刮东风,一会儿刮西风,比海龙王辛苦!她不怎么搭理与她谈话的人,好在那些男作家更有自己热衷的话题。她也不再爱听那些歌颂她下午的发言的话,早知道你们这样爱听我还不这么说了呢!我这一辈子不就是追求一个我行我素,不受你表扬也不受你批评,不受别人的议论也不受别人的辖制吗?她才不当书记局长呢,她不过是想出一口气罢了。刚才那十五分钟的为官梦,只不过是一时醺醺,误入歧途。她愈走愈是闷闷不乐,若有所失。青狐这才察觉,这一行在海边散步的作家里头没有王模楷,她这才知道了自己失望和觉得无趣的原因了。却原来自己也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或者不快。“王模楷呢?王模楷怎么没出来散步?王模楷到哪里去了?”她接连地问。“他大概去游泳了吧?”钱文说。“是的,他去游夜泳去了。今天下午一直开会,他没有去游泳,他干脆夜间去了。”外事工作人员说。青狐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她失口叫道“多么危险!”大家不以为意。而这时对面走来了他们的谈话对手,那几个外国人中的唯一的中国女人,她见到了钱文显出一种很兴奋的样子,而钱文犹犹豫豫,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或者干脆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与那位半洋半中的女性一起立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告辞。别人不再等他们只管向前继续走。青狐觉得自己站到钱文旁边是太多余了,便也只好随着“多数”人继续向前走,一种进一步的失落感袭上了她的心头,只觉茫茫的天,茫茫的海,茫茫的岸,茫茫的人,她似乎孤独、无援、面临着被夜和海吞噬的危险。茫茫的心绪使她眼花。回到房间以后,她更加不放心。她一会儿担心王模楷会在夜海中碰到危险,她一会儿担心钱文会被那个半洋半中的女人所欺骗所为难。她莫知所以地总觉得那个女人是一个圈套,是一个老色情间谍。而钱文看她的样子倒像是多么脉脉含情。“帝国主义的美人计”,她恶狠狠地自言自语。她敞开自己的房门,以便注视谁谁谁回来了还是没有回来。敞门的结果是大大地饲喂了蚊子,她的脸与手臂,手指与脚指都被咬出了包。海的新鲜空气不见了,她闻到的只有咸鱼鳞味。她打起喷嚏,急躁地抓破了自己,四处带血。已经快到夜十一点了,她一直看不到王模楷与钱文的回来。她实在受不了了,她干脆走出门去,一次又一次地走过王模楷与钱文的房间门口,谛听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她想找一下犁原,想建议犁原派人去寻找这两个人,她又觉得那样做不太合适。她干脆再次独自走上海滨,她期待着见到这两个人,然而,海边没有人影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海显得更加陌生,更加漆黑地异己。也许王模楷外加钱文与帝国主义的女间谍,都跳入大海一去不回?外国佬不是责备中国作家没有在文革中自杀吗?他们就是希望中国的人才全部死光!中国作家死得还嫌太少吗?国民党一次就枪毙了五个左翼作家。老舍也是自杀的,傅雷也是,闻捷也是。如果是我呢?如果我早十几年就出了名了呢?如果文革一开始就给我剃成阴阳头再用藤条抽打一顿呢?据说妓女就是这样通过挨打形成了自己的敬业精神的。我他妈的其实适合当妓女。如果是我投身到海里去呢?忽然,一点文学也没有了,一点浪漫也没有了,她只剩下了失望,只剩下了悲凉,她大声地打着喷嚏,她干脆失声大哭。    
    我是一个爱哭的人,我是一个爱哭的傻瓜。我的生命,我的创作,其实就是一串哭泣,混乱的与阵发式的哭泣罢了。    
    青狐想,她也许可以以哭泣为题材写十几篇小说,出一本《哭泣集》。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八章(4)

    深夜来敲青狐的门的是杨巨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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