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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5975-青狐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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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另一些相对粗犷的,健康的,虎背熊腰,大胆泼辣的女子,米其南则采取另类的策略。他根本不理她们,他一直撇着嘴,蹊翘着鼻子,目空无人,不可一世。然后他用粗鄙的污辱女性的语言和另一些男人谈论异性,当着女性这样说话,别的男子吓坏了,而米其南益发放肆,如入无人之境。这时,那个膀大腰圆,风骚泼辣的女子受不了了,悻悻然了,拂袖而去了,米其南转身陪下笑脸,大骂自己失言失态,并且分析说,自己的膨胀与放肆其实正是自卑心理的表现,大男子主义的言语正是小男人心态的窘态毕露,全中国全世界的男人敢于承认这个事实的只有他一人而已。男人有的是精液,而女人有的才是力量,这是印度的一句名言。    
    他知道他已经拿下来了。拿下,办了!他的长期被压制的生命终于焕发光彩,他的长期被冷冻了的身体,终于燃烧烈焰。在每次淋浴的时候,他甚至冲着自己的家伙说:“太委屈你了,你也该翻翻身了。”    
    于是,哼哼唧唧,小鼻子小眼,善于背诵文学通俗名句的妻子,就成了他的生命狂喜的障碍。    
    应小六儿的要求,钱文找了米其南一次,以朋友的身份向他发出了劝诫和警告,钱文的逻辑是,他无意与米其南讨论中国的性道德、性文化、性风俗问题,他也不想预见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四百年后中国人的性观念会有什么变化,他只是希望米其南珍惜新时期带来的可能,写一点,再写一点,把该写的能写的写出来。他还希望米其南能够平安,与未成年的少女的“胡来”有可能,不管对不对,确实有可能把他送到劳改队去。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文革前,他至少会送去劳动教养。这事情发生在文革中,他可能被枪毙。何况姓焦的少女是有背景的,她的叔爷爷就是紫罗兰的干爹。    
    米其南激动得竟然发起抖来。但是他坚持说是焦少女主动提出要求的,焦少女捂住自己的脸说是对他米其南何等地佩服何等地神往,她的脸孔红得耀眼,她不是要求那个能够是要求什么呢?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六章(2)

    “钱文,我是个人,两条腿的活物:人,我不知道怎么样对一个佩服你崇拜你的少女表达我的感谢,我不能让捂着脸向我诉说衷曲的她再捂着脸走出去。我怎么办?请问一个男人怎么样表达他对一个异性的感动和欣赏和膜拜呢?如果该杀我的话,请人民政府杀掉我吧。如果该骟掉我的话,请法医给我做我们的祖先给司马迁做过的古老手术吧。咱们中国文化干这个买卖是驾轻就熟。钱文我要告诉你,1960年我曾经决定剪掉我的生殖器,我已经下了剪子,如果不是剪刀太钝,我已经是太监了。我受够了自己的苦。我不受了。如果,该剥夺我的写作的权利的话,我可以从此一个字也不写。我也可以被枪决,当时不是,倒是现在,我觉得我也许真正够得上十恶不赦的右派了。不错,我脑子里只剩下了反动思想,腐朽意识,下流欲望……除了一个没有剪断的家伙以外,我还有什么?我不能够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拒绝一位脸孔红艳燃烧的少女,即使骟过了我也还会抱住她,我一定会做一切,下作的淫荡的一切,比已经做的还要让你恶心,你明白了吧……”说着说着,米其南哭了起来。    
    钱文费了很大力气控制自己,听了米其南的话,他没有发起抖来。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个黑洞,他是太幸福了,还是太讨厌了,他是太义理了,还是太可恶了呢?    
    青狐更加喜欢杨巨艇了。污水泼过,仍有真正的明亮在。一个男人长着雄狮般的头颅,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和高大的身躯,她喜爱这样的人远远胜于瘦小枯干、溜肩驼背、贼眉鼠眼、尖耳猴腮。一个男人忧国忧民、心连广宇、语言有力、思想闪光,她喜爱这个远远胜于一个名为男子的人的小头小脸、鼠目寸光、斤斤计较、嘀咕磨唧、萎琐窝囊。她也喜爱杨巨艇的微笑,这个笔扫千军如卷席的人,这个气吞山河的骄傲的人,见到女人和儿童就会显出冰雪在阳光下溶化般的笑容:不仅是慈祥,不仅是和善,也不仅是甜蜜,而且是孩子般    
    的纯真,是天使般的圣洁,是情人般的或者更正确一点说是亲人般的眷恋。山一般的杨巨艇见到了妇人与孩子就就变成了柔弱的水。这是奇迹。这是飞翔。这是大爱。在一个如鲁迅说的盛产专门向女人与儿童瞪眼的孱头的国度,因为有了杨巨艇而使挑剔的永无顺心之日的青狐感到了更多的美丽和希望。是的,世界上有厚颜无耻,更有力不从心与失之交臂;然而同时世界上的美丽并没有灭绝,世界上的善良并没有灭绝,世界上的真诚也并没有灭绝。是的,有许多鼠辈,不仅李秀秀是鼠辈,她卢倩姑其实也是鼠辈最多是兔辈。然而毕竟世上还有狮虎,还有鹰隼,还有鲸鲵。杨巨艇不够也罢,他沾点边,他提点气,他让人抖擞那么一两下,她让久已不做梦了的青狐又做起了梦。青狐连续得了一些稿费,她完全没有过这种四面八方汇钱来的生活,这对于几十年没长过工资的她来说简直是神奇魔法,是最好的意义上的“天花乱坠”。天花就是人民币,天花就是钱啊,人民币四面八方地坠到了她这里,如盛开的花朵下起了丝路花雨。这一年甘肃歌舞团排演了一部大型舞剧,名叫《丝路花雨》,取材自敦煌石窟里的壁画,有反弹琵琶,有千手观音,舞剧大获成功。“丝路花雨”一词使她想到了自己的稿费。她的创作与甘肃的舞蹈一样兴旺。    
    她咬了咬牙,到旧货收购处卖掉了木床和一张变了形的压合板饭桌,又把当初从机关仓库借来的一张三屉桌、两把一溜歪钭的木椅和一个缺胳臂少腿的衣架奉还给总务处。总务处的人感到奇怪,因为他们的家具从来都有出无进。青狐也还有点依依,这几件家具她用了二十多年!她的最得意的两件花衬衫,一件黑裙子都在衣架上挂过。她全家的东西都在衣架上挂过。最不可思议的是1975年春节前,她搞大扫除,站在两层椅凳上用绑着竹竿的扫把扫屋顶上的耷灰,她不知怎的一晃悠,从椅凳上掉了下来,额头撞在了衣架钩上,撞出了一个洞,渗血不止。她吓坏了,心想撞到太阳穴上了,想不到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那一刹那她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墓志铭:“这里埋着一个女性:白日做梦,一事无成,心比天高,纯粹饭桶。”    
    她被送到医院急诊,剃掉一撮头发,缝了两针,消毒时候她因为疼痛两眼发黑,血压的收缩压降到70以下,给她吸了氧。这个沾过她的血的衣架就这样变成了几根废木头,灰溜溜地,再无任何意义地离开了她。那萎琐的生活就这样告别了吗?而与黯淡的生活同时逝去的是她的青春,她的梦,她的花一样的年华,她的傻*一样的天真。往者已矣,而傻气依然,无着依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闷闷落落依然。她买来了全新的软床,买了一张崭新的包括六个抽屉和一个小柜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绿绒底色的大玻璃板。她咬了牙再咬牙,她脸红心跳地买了一个能够旋转的皮软椅和两个单人沙发。她觉得自己干脆是小人得志,不够丢人的。本来还要给母亲和继父换床,母亲坚决拒绝。她给母亲买了一个新五斗橱,买了一张带镜框的西洋名画复制品:巴罗克画家鲁宾斯的《被劫持的女孩》。她还给母亲买了一盒扑粉。她知道母亲从年轻时候就有天天早上擦粉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1958年扫(骄、娇、官、怨、暮)五气。    
    青狐用八十四元的重金,购买了一小瓶据说是法国进口香水。她买这瓶香水的时候心头狂跳,和初次抢银行或杀人劫道的感觉一样。虽然她根本还没有用过这香水,虽然她拒绝了售货员用一点散香水喷到她肘弯上以试试香水气味的提议,她只想快买快走,不要引起注意,和人们去药房购买或领取避孕药品或避孕工具的时的表现一样。即使如此小心,她一回家就引起了全家的动乱。香水瓶密封得极好,香水瓶置放在一个小而精致的塑料袋中,塑料袋上有几个外国字,这样的塑料袋在当时也令青狐眼巴巴地喘不过气来,她还没有看到过国内自己出产的仅仅为了包装用的这样漂亮鲜艳的塑料袋。她想冲这个塑料袋收她几十块钱也值。塑料袋又放在青狐的一个人造革圆提兜式样极其时髦的“马桶包”里。这样,首先是母亲其次是植物化了的继父都闻到了异味。“倩姑”,母亲只叫了一句,两眼盯着她,责备,恐惧,惊喜,尽在不言中。“什么东西这么臭啊!”“臭?”青狐惊呼,无限委屈地反问。“要不就不是臭,反正不是正经气味。”母亲战战惊惊。就连继父也发出了声响,鼻子耸了又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道是由于憋闷由于反感还是由于喜爱由于饥渴。青狐小声告诉了妈妈。妈妈点点头,含着泪说:“我一辈子只是听说过法国香水,还从来没有闻见过呢。”比香水更难办的是那一张画。画的是两个裸体胖丫头,胳臂、手、腿子、脚面与脚后跟特别是屁股,都滚圆滚圆,像打气打得过足的篮球,膨胀欲裂,伸手可触,不伸手那屁股蛋子也会弹性十足肉性十足地顶到你身上来,把你撞一个大跟头。两个男的,是劫掠者吧,一个穿着衣服,一个半裸全裸难以分辨,因为看不见下半身。此外有一个孩子,不只道是儿童还是天使,倒是没长翅膀。连两匹马也是肥嘟噜的与肉感的。她当时买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太异样,拿回家来方感到问题之严重。这可好比是带回来了两枚炸弹,两桶砒霜。青狐还是在夜深人静之后,在邻居们估计也睡下以后,偷偷地把画给妈妈看了。妈妈很忧愁,她说:“你这是怎么了!咱们吃饱肚子才几天!你烧什么包啊你!咱们家挂上这个不成了窑子了吗?你花了多少钱?”一边抱怨着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着一边毅然承担起责任,决定把画藏到植物人床下。植物人突然睁眼,躲藏已经来不及,继父看了一眼画,噢地怪叫了一声,两眼上翻,嘴里吐出了白沫。……忙活了一阵子,又是叫急救车又是输氧气,又是按摩胸肺又是嘴对嘴的呼吸,结果,没等上车,人已经断了气。仍然拉到医院,再忙活了一阵子,青狐的继父被确认已经死了一个多小时了。青狐的妈妈没有嚎啕,然而一直用恶狠狠的眼睛瞪着青狐,她当然认定倩姑活活杀了继父。这是青狐的文学杀死的第二个人。


《青狐》 第三部分《青狐》 第六章(3)

    母亲的眼睛和目光一直保持了好几天。一周以后,为料理继父的丧事已经筋疲力尽了的青狐实在受不了了,她抗议道:“干什么那个样子看着我,其实您也觉得他应该去了,他这么多年只不过是活受罪……”青狐不喜欢她的继父,她想说继父是一个流氓罪犯,对她的一生的不幸应该负责。如果不是心疼母亲,她早把继父送到劳改队里去了。    
    在有继父以前,在她的童年时期,是她与妈妈两个人亲亲热热,而有了继父以后,出现    
    了第三个人。继父的眼睛里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庸俗,如果不说是卑劣的话。继父一张口,青狐就会闻到一股恶臭,那不像是出自口腔,倒像是出自阴沟,而那道沟里堆满了春天的(已经存放了一冬的)腐朽了的大白菜。继父的口音她也深痛恶绝。而继父对于她的行为,她多次想拿起一把小匕首捅了他。然而然而,继父早早变成半植物人了,她已经与他动、植物相隔,像俗话叫做天人相隔一样。她也就无意促使他早死。虽然她确实认定,他死了比活下去更合适。这也是极少数与母亲没有共同语言没法沟通的话题之一。这也是她与母亲的“不平等关系”之一,她从来无法与母亲谈论她的亲生父亲与此位所谓父亲,而她对她自己生活中的男人,从来都是一个个向母亲汇报,向母亲描写,向母亲诉苦,最后在母亲指导下一个男人也留不住。    
    她是为了讨得母亲的欢心才买画买香水的,难道曾经学过美术的继父和曾经多年用过扑粉的母亲竟会被她买的鲁宾斯的画的复制品和未必真是法国原装的香水吓死?这实在荒谬绝伦!母亲恶狠狠地看着她,不回答她的说话,而是轻轻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呀!”“这是一篇滑稽的小说,夸张得没有什么人会相信,经过了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经过了扫五气和思想改造,一个老人被香水和油画吓死了。”“你留一点德行好不好?你是发表了作品啦,你是作家啦,然而你仍然是我们的女儿,你不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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