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学问 作者:牟宗三-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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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定我們不具備這種近代化的架構精神以及此中識大體的精神,而只是被動地在感受上嚷自由民主,則於民主政體的成立以及其充分實現,常無積極的助益。當然從自由民主上說,“感受”是很重要的。因爲有壓迫,有極權,才有感受;有感受,才又要求自由民主的呼聲。所以這種感受決不容忽視。但只是這種感受的要求,而無“理性之架構表現”的意識來支持,則常徒然無用。任何一件事之完成,都須從被動的感受引起,轉到主動的精神才行。洠в屑軜嫳憩F的意識,而只從感受上嚷,此亦為價值理性在自由民主方面之直接表現。
假若脫離民主政體之創造與維護而只退處於社會生活上嚷自由民主,此種個人主義名流式的自由主義亦為價值理性之直接表現,而於民主政體之創造與維護,亦常無積極的助益。因爲極權專制不必只是共黨型,有種種型可以讓你有似是而非的自由。自古權奸名流相玩以處,而敗壞風俗人心者,彰彰在目。此熊先生之所以常痛恨於奸雄與名士也(謂:政治壞於奸雄,學術壞於名士。)
面對共黨之極權奴化,大陸變色,人人皆有自由民主之迫切要求。但是為自由民主而奮鬥的人,當該常常要反省到自己是否具備這種架構表現的精神。我知道民主自由之獲得是需要流血鬥爭的,尤其對於共產黨,非用力量不可。但是自己若不具備這種架構表現的精神,則自己的生命即不算有途徑,亦必消弱反共的力量,即勝利矣,亦必仍然一團糟。中國終將走上一條坦途,不能永遠在激蕩歧出中顛倒。當政者須止灾遥床辉谄湮恢渭宜枷爰遥l為言論,其用心與識量亦須止灾摇N覀人微不足道。但五六年來吾人為使中國走上一條坦途,際此遭逢大難徹底反省之時,乃深入於中西文化命茫鑼В砸娢鞣胶我猿霈F科學與民主,中國何以不出現而有今日之劫撸瑳Q然不走五四邉訒r之途徑,但相應民主政體之充分實現而期為新時代來臨備一洽浹周匝之文化背景。其辭遠,其言迂。然謂不當如此用心,則亦溡晻r代之嚴重。怨天尤人,不如下學上達;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此之謂尊理性。
四十三年《祖國》周刊
略論道統﹑學統﹑政統
貫之吾兄:
兩示均奉悉。“人生”第一五八期﹐亦於今日收到。仁厚同學及兄文與彼商量學統政統函﹐亦同閱到。仁厚所述﹐大體本弟意撰成。雖不甚差﹐亦杖绫搜浴昂喡远恢芮ⅰ暴o亦有不妥當處。三統之說﹐乃弟就中國文化生命之發展並關聯著今日時代之癥結而開出。詳述原委﹐俱見拙作“歷史哲學”﹐以及“政道與治道”﹑“理性之架構表現與哂帽憩F”諸文(今按﹐此二文已編入“政道與治道”一書)。此是就客觀的歷史文化之發展與時代癥結之問睿饕涣x理上的疏導與解答﹐非就過往史實陳跡“隨機”說﹐亦非就當今特殊事件作“作用”說。故多顯得曲折而抽象。然吾人今日實屆澈底反省之時﹐此步工作亦不可少。
說中國只有道統而無學統﹐此“學統”一名之提出﹐實為解答科學一問睿岢觥Uf中國本有學統﹐這當然是真的。但為了彰顯科學之為學的意義以及其基本精神﹐遂把“學”之一詞限在科學一面﹐即“知識之學”﹔而中國本有之學的意義以及基本精神則限於“道”一面﹐亦即“德性之學”。如在科學一面說學統﹐則在“德性之學”一面自可說道統。此只是名詞意義之限定﹑只要聲明一句就夠了。本不至起铡畷_@樣分限一下﹐說“中國只有道統而無學統”﹐當然可以。其事實就是洠в邪l展出科學。但科學亦是一種學﹐它有其本性與基本精神﹐而且源遠流長。它亦不能充當或代替德性之學。以學統名之﹐所以使人正視其本性與基本精神﹐亦所以限定其分位與層序﹐且所以彰“德性之學”之特殊也。故此若名曰學統﹐則中國“德性之學”之傳統即名曰“道統”(西方道統在基督教)。此只是名詞的分限。如離開此問睿貉浴皩W”﹐則雖是“道”是“教”﹐亦可言“學”。如弟此處即言“德性之學”。佛教亦可言佛學﹐儒教亦可言儒學。而宋明理學﹐乃至“心性之學”﹐亦皆可言學。如就適所限定之“學統”一名言﹐則中國亦本有學統之端緒﹐即羲﹑和之官是。
羲﹑和傳統是中國的學統﹐古天文律曆數賅而存焉。然只停在原始形態(感覺的﹑實用的)﹐未能發展至“學之形成”的境地。此即未發展至科學形態也。從認識主體方面說﹐即“智”未發展至足以成“知識之學”之“知性形態”也。而希臘精神則先脫離那原始形態﹐而向“學之形成”一路走﹐雖云科學是近代的事﹐然希臘精神要已具備“學之形成”之重要的一面﹐則是人所共認者。科學是希臘為學精神所演變出的﹐故名希臘精神傳統曰“學統”。科學非一旦偶然出現者﹐乃源遠流長﹐演續而來﹐故就其為學﹐而曰“學統”。
統者貫穿承續義﹐故曰垂統﹐亦曰統緒。羲和之官是中國學統之開端﹐然其“學之為學”之精神﹐略顯端倪而枯萎﹐則學統亦斬。學統﹐在西方﹐雖說是希臘精神的傳統﹐雖說是源遠流長﹐然從文化生命之發展方面說﹐究非西方所可獨佔。一切學術文化﹐從文化生命發展方面說﹐都是心臁谋憩F﹐心臁畡撛臁W統之成是心臁怯弥D為知性形態以成系統的知識(此即學之為學)所發展成。自知性形態以成系統知識言﹐這是無國界﹐無顏色的。故科學就其成為科學言﹐是無國界無顏色的。這是每一個民族文化生命在發展中所應視為固有的本分事。(注意這是說發展出科學是固有的本分事﹐不是說我們已固有科學了。)如是﹐科學雖先出現於西方﹐其心臁怯秒m先表現為知性形態﹐然吾人居今日﹐將不再說科學是西方文化﹐或西方文化所特有﹐而當說這是每一民族文化生命在發展中所共有﹐這亦如佛教所謂“共法”﹐非“不共法”也。既是每一民族文化生命在發展中所固有的本分事﹐則由自己文化生命之發展以開出學統(開出科學)﹐並非是西化﹐乃是自己文化生命之發展與充實。西化不西化不在這裡說。這意思﹐弟近來始注意到。毅然確然這樣認定﹐可省得許多無謂的纏繞與爭論。因為現在無人反對科學﹐這已由“共法”而成為“共許”了。既是共許﹐為什麼不知其是“共法”﹐而單謂其屬西方﹐一說科學即意指其是西方文化呢?既謂其屬西方﹐而又是共許﹐為什麼又不贊成西化或全盤西化的呢?這裡只說的是科學﹐當然不是全盤西化。下面還要說民主。
弟視民主亦與科學同﹐俱視為每一民族文化生命發展其自己之本分事﹐不在這裡說西化。如是﹐縱使一民族發展出科學與民主﹐亦不是西化﹐或全盤西化。從這裡說全盤西化是無意義的。因為這都是“共法”。從這裡說西化或全盤西化必引起許多無謂的心理上的纏夾。人們對於科學與民主無異辭﹐那麼問睿辉趯吨袊幕酝l展至的之態度上。若單從科學與民主看西方文化﹐或科學與民主單歸屬於西方﹐為西方所特有﹐那麼我們要科學與民主就是全盤西化了。然而這是不對的。(說不對﹐不是不要科學與民主﹐乃是這看法不對。)又﹐若以為中國文化已往所發展至的洠в锌茖W與民主﹐便認為無道理﹐無意義﹐根本無所謂中國文化﹐這便是全盤否定﹐這更不對。那麼﹐問睿辉趯吨袊幕淹l展至的之了解上。了解一民族的文化﹐不能從其過去洠в嗅醽硭枰末o便作全盤否定。後來之需要無窮﹐洠в幸粋民族的文化能在一時全全具備了。所以了解一民族的文化﹐只應從其文化生命發展之方向與形態上來了解﹐來疏道﹐以引出未來繼續的發展或更豐富更多樣的發展。
以上是關於學統。至於“政統”一名﹐則弟所私立。仁厚言不知其所自始﹐此是其讀書之不審。
古人言“正統”﹐是就得天下正不正說。無言“政統”者。弟提“政統”一詞﹐意指“政治形態”或政體發展之統緒言﹐不單指“民主政體”本身言﹐是通過客觀實邸姓w之發展而言今日民主建國乃理之所當然而不容已﹐且是歷史的所以然而不可易。在客觀實邸l展中言今日民主建國﹐而客觀實邸乔坝兴冤o後有所繼﹐而垂統不斷的﹐故曰政統。了解如何從貴族制轉至君主專制制﹐如何從君主專制制再必然地要轉至民主制。轉至民主制是轉至近代化的國家政治法律之建立﹐ 這是一民族自盡其性的本分事﹐不是西化的事。
民主政體有其基本精神﹐並有其自成一系的基本概念。在民族自盡其性以建國中﹐必須真切認識這一系的基本概念﹐體之於自家生命中以為客觀實邸覍嵗硐氅o並且必須真切認識這體制中所函的國家政治法律是什麼意思。關此﹐弟所言者已不在少。這一體制之建立﹐是站住自己﹐抵禦並解消X黨之一堅實骨幹﹐亦是道德心臁诳陀^實邸姓w發展轉變之統緒﹐正視今日民主建國之不可易。如是﹐則今日種種彆扭乖錯可以順適眨麜场#ǖ苤谎灾袊郧皼'有民主政體﹐不言洠в姓y。此與“知識之學”之學統不同。)言民主﹑自由﹐應扣緊民主政體建國說﹐既不應空頭泛講﹐亦不應成為忌諱而不敢講。既反X﹐何以不敢正視自由民主?既號稱自由中國﹐套在自由世界﹐又何以簦С勺杂擅裰鳛榧芍M?這些不自然的現象都非國家之福。吾人既對自己文化負責﹐對自己國家負責﹐便不能不大其心量﹐大開大合﹐澈底疏導﹐以豁醒自己﹐立住自己。
說中國過去有其學術與政治﹐誰能否認?弟疏導文化﹐開出三面﹐豈能背此事實? 中國文化不但有其學術與政治﹐而且是一最有原初性與根源性的文化﹐而且其根最純而無異伲g雜﹐自堯舜三代起直至秦漢﹐實為一根之發展﹐而且為一“構造的綜合”之發展。由其最根源的心臁憩F之方向(由此認取文化生命)﹐在現實歷史趨勢中﹐衍生學術﹐構造政治﹐實為諧和統一之一套﹐在“構造的綜合”中而為一體。周公制禮實是一大創造(此所謂構造的綜合)亦是一大關鍵。漢帝國之建立﹐雖由秦之一曲而來﹐亦表示是一構造的綜合。惟自枺鼭h崩解以後﹐佛教輸入﹐以至隋唐五代﹐遂有異伲畵饺搿H环鸾虂K無助於建國創制﹐是以佛教之輸入﹐徒表示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不合一﹐乃一長期之破裂與曲折。宋儒興起﹐表示文化生命之歸位﹐而宋之民族生命弱。中經元之一曲﹐而明興。有明三百年是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合一的﹐然於建國創制仍是以前形態之持續。(中間政制官制之斟酌損益並非無有﹐然此非弟之論睿⒁庹摺#┒鯇W所代表之文化生命亦並不於建國創制上顯其用。滿清三百年是華族發展入近世來之大不幸。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一起受摧殘受曲折﹐曲折顛倒而有今日之局。中國文化生命為構造的綜合﹐至枺鼭h而止。此後為持續狀態﹐政治形態與社會形態大體已定。學術為佛教與宋明儒學。西人謂為停滯﹐然吾人自己則不應如此說。弟則謂為長江出三崳o乃一長期之曲曲折折﹐乃一大器晚成之歷史。命中注定要有這些磨折與魔難。此為弟在“人文講習錄”中所常說﹐諒邀吾兄所鑒及。
然無論在構造的綜合中﹐或在曲折的持續中﹐於學術方面﹐總是未孳生出“知識之學”來﹐於政治方面﹐總是停在君主專制之形態。未孵生出“知識之學”來 ﹐則在經過曲折蘊釀步步逼至之今日迫使著要孳生出。此“迫使”﹐表面觀之﹐好像是外在的﹐然若深一層看﹐內在於自己文化生命而觀之﹐則是內在的:文化生命開展之必然要求﹐心臁_展之必然要求。此內在地迫使著要孳生出“知識之學”來﹐是自己文化生命發展中固有之本分事﹐不是西化。此“學統”一名之所以立。
至於停在君主專制形態中﹐並不表示就是漆黑一團﹐亦不表示在那形態下的政治皆無合理的安排與合理的措施﹐亦不表示無好皇帝﹐無好宰相。這是根本處屬於政體的政治形態問睿N崛丝偛荒苷f君主專制形態與家天下為合理﹐吾人亦總不能不承認﹐在君主專制形態下﹐儒者理想是受委曲的﹐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是就家天下之曲而求伸的。(關此﹐徐復觀先生多有切感。又熊先生“原儒”﹐雖有遷就﹐亦多駁雜﹐然大處亦慨乎言之。為爭孔子﹐雖歷貶群儒而不惜﹐吾知其心甚苦甚痛﹐吾書至此﹐不禁淚下。望兄善讀﹐並善於決擇。)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