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学问 作者:牟宗三-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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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之道。
吾在昆明,日處斗室之中,草寫《邏輯典範》。暇則散步於翠湖公園。一日,遇一面熱之人,忘其姓名。彼迎面而謂曰:汝無職業,狀頗自得,君其有辦法乎?吾曰然。其實吾毫無辦法,惟賴遵騮資助耳。遵騮亦不充裕,寄居其姑丈家。吾內心甚急,遵騮亦急。彼託人种峨叴螅靡恢v席,終不成。蓋雲大本有此缺,其系系主任某已推耍е鞂毑瑢毑啻螽厴I,亦學哲學者,與熊先生亦有關係。吾聞之,頗坦然。蓋既同道,又同是天涯淪落人,彼得之,彼可稍安。吾不得,吾暫不得安,無關也。時熊先生在重慶,函湯錫予先生謂:“宗三出自北大,北大自有哲系以來,唯此一人為可造,汝何得無一言,不留之於母校,而讓其飄流失所乎?”湯先生答以胡先生(案:即胡適之先生也)通不過。時胡氏在美,早離北大,猶遙控校事,而校中人亦懾服於其陰威下,而仰其鼻息。吾從不作回北大想,因吾根本厭惡其學風與士習。吾在流離之中,默察彼中人營營苟苟,妾婦之相,甚厭之,又深憐之。吾固為學風士氣哀。胡氏只能阻吾於校門外,不使吾發北大之潛德幽光。除此以外,彼又有何能焉?此固不足縈吾懷。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哉?惟吾所耿耿不能自已者,學風士習為其所?喪耳。北大以新文化邉勇劽韧猓挛幕動,其目的當然是在復興或改革中國之文化生命,以建設近代化之新中國。這當然是中國自己的事。中國知識分子關心自己的文化與國家,無論其思想內容為如何,這超越的形式的函義總是好的。這是北大唯一可取處。人於模糊中總認為北大是中國的,而又有文化意識與學術意識的學府,不是殖民地的教會學校。亦不是無顏色臁甑募夹g教育。一般人之所以有這樣認定,實在是不自覺地就那超越的形式的函義而如此認定。但此超越的形式的函義實在只是五四時新文化邉又鮿訖C之求中國好所膨脹成的一種氣氛。原初動機之求中國好,這只是一動機,太空洞無內容了。故這原初動機所膨脹成的那超越的形式的函義並不能為人們所正視,相應如如而實現之,因此那超越的形式的函義只是留在腦後,飄蕩在半空裡。只能為有感覺的人所感到所嗅到,而一般人則為其思想內容所吸住,紛馳散亂,膠著於特殊之現實(內容)而滾下去。新文化邉又畠热菔窍麡O的、負面的、破壞的、不正常之反動的、怨天尤人的。因而與那原初動機適成背道而馳。與那超越的形式的函義相摺础_@裡並洠в蟹e極的健康的思想與義理,並洠в袝惩ㄗ约旱奈幕局约旱奈幕孕律c建國。那對原初動機無成果,對那超越的形式的函義無成果的一陣風過去了(因為其思想內容與這相摺矗匀粺o成果),人們也不講邉恿耍膊恢v文化了(亦根本無文化意識),而只隨那紛馳散亂的特殊內容而膠著了,而僵化乾枯了,而轉為湵〉那莸睦碇侵髁x,餖铮嵥榈目紦D而為反思想反義理。因為五四時的新文化邉樱緹o在生命中生根的積極的思想與義理,只是一種情感的氣機之鼓蕩。它只要求這,要求那,而並無實現“這”或“那”的真實生命,與夫本真實生命而來的真實思想與義理。情感的氣機鼓蕩不會久,自然是一陣風。而且無思想義理作支持的鼓蕩亦必久而生厭,因為其中本無物事故。此所以新文化邉俞嵋货拥肓闼榈目紦校詾槲ù丝紦绞钦鎸嵍嵵畬W問,以前之擾攘只是造空氣之虛蕩,今空氣已成,自不需再有那種思想上的鼓蕩了。他們認為思想義理只是空而無實之大話,只是造空氣之虛蕩。他們說了大話,造了空氣,自收其墮落之果,所以再不准講思想與義理了。他們對於思想與義理來一個反噬,對於“文化”與“邉印眮硪粋反噬。此即為學風士習之?喪,吾所悲者即此耳。北大之潛德幽光豈不應再有發皇乎?就那原初動機,就那超越的形式的函義,相應如如,而以真實生命與夫本真實生命而來的真實思想與真實義理以實現之,此是北大之真德與真光。這實現只有兩義:一、在客觀實邸袕突顒撛斓奈幕⒈咀员咀愿膭撛斓奈幕越ㄔO近代化的新中國。復活自本自根的創造的文化生命,便不能不有暢通自己的文化生命之積極的真實思想與真實義理。如是,五四時的新文化邉又撁娴钠茐牡乃枷雰热荼悴荒懿辉賮硪粋否定而歸於撥亂反正之正面的與健康的思想內容。此則必扭轉那湵〉那莸睦碇侵髁x。至於考據,則其餘事。考據本身,並無不是。單看其套於何種學風,是否能有考據以上的識度與雅量耳。如此而恢弘北大之真德與真光,方是承載中國文化生命之北大,方是有文化意識與學術意識之北大。彼等墮落而歪曲了北大,乃是北大之罪人,篡浮吮贝蟆N嵫傻貌槐慨斈瓴淘嘞壬鷼舛然趾耄囵B學術自由、思想自由,能容迹姓嫘郧椤⒄嫔畬W人,藏龍臥虎,豪傑歸焉,雖駁而不純,蕩而無歸,然猶有真人存焉。而今胡氏輩排除異己,窒塞聰明,?喪生命。依草附木,苟且以偷生之無恥無知之徒,竟謂北大當年何故請熊十力為教授。此喪心病狂之壞種,竟爾浮畵䦟W府,發此狂吠。殊不知北大之所以為北大,正在其能請熊先生與梁漱溟先生諸人耳。庶孽無知,不但北大之罪人,亦蔡氏之罪人也。而被恬不知恥,猶假“北大”以偷生。彼區區者何足道,正為其謬種充塞,瞎卻天下人眼目耳。
昆明质聼o成,乃函重慶張君勱先生,告以生活無著之況。彼無回音。後彼與其弟張公權(時任交通部長)視察滇緬公路。過昆明,下榻翠湖旅店。彼事前無通知也。早晨閱報,遵騮告予曰:“君勱先生來矣。往見否?”吾頗怒。既而曰:“往見。”乃於晚飯後直至翠湖旅店,敲門而入。彼一見,頗驚訝,謂:“何以知之?”曰:“見報耳。”乃問:“前上函,收到否?”彼答以未收到。於以知是公之無找病D烁嬉陨顮顩r,並謂《再生》在昆明不流行,當有一負責人以推銷之。吾此議乃暗示吾只需要五十元耳。吾有此要求之權利,彼亦有應此要求之義務。乃彼竟謂曰:“汝去租房子,開好預算,即囑重慶寄款。”吾當時大怒曰:“謝謝你。”即離去。出而即決心與此輩斷絕關係。念吾自參加國社黨以來,在天津一年,在廣州一年,後返北平主編《再生》,皆與黨有關。在廣西,彼寫《立國之道》,最後一章〈哲學根據〉亦吾所寫。吾在廣西任教一年,彼即由廣西返重慶。時距不及一年,吾不知何以開罪於彼,竟使彼如此相待。吾在昆明寫信給他,云未收到,此妄語耳。即吾信中有不妥處,依與彼之關係,彼亦應當明言而教之。而竟以“未收到”對。其蘸卧冢课崂шi於昆明,质虏怀桑瑹o關係,吾不能回北大,吾亦無怨尤。惟此一不愉快之遭遇,吾終生不能無憾恨。吾信賴遵騮之友情,如兄如弟,毫無距離之感。彼解衣衣之,吾即衣之。彼推食食之,吾即食之。彼以障啻乙哉相受。我自念,我生於天地之間,我有生存之權利。而何況遵騮以障啻嵫傻迷儆旭娉忠該伍T面?吾坦然受之而無愧:彼無望報之心,吾亦無酬報之念。蓋吾與彼之心境已超過施與報之對待,而進入一無人無我絕對法體之相契。遵騮沼衅洳豢杉爸郧榕c肝膽,吾亦沼衅洳豢杉爸_朗與灑脫。吾當時有許多體悟:吾自念我孑然一身,四無傍依,我脫落一切矜持;我獨來獨往,我決不為生存委曲自己之性情與好惡;我一無所有,一無所必恃,我黯然而自足,但我亦意氣奮發,我正視一切睚毗,我衝破一切睚?;我毫不委屈自己,我毫不饒恕醜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惡聲至,必反之,甚至嘻笑怒罵,鄙視一切。我需要驕傲,驕傲是人格之防線。我無饒恕醜惡之涵養與造詣。我在那階段與處境,我若無照體獨立之傲骨,我直不能生存於天地間。在那處境裡,無盡的屈辱、投降,不能換得一日之生存。我孑然一身,我無屈辱之必要。我無任何事上的擔負,我亦無屈辱以求伸之必要。而吾之真性清、真好惡,反在那四無傍依中,純然呈現而無絲毫之繫絆;因此我不能忍受任何屈辱。是則是,非則非,如何能委曲絲毫。當時也許有意氣處,但大體是純潔的,向上的。由於我個人的遭遇,我正視我個人的存在的生命之艱難。由於國家的遭遇,我正視民族的存在的生命之艱難,我親切感到學風士習之墮落與鄙俗。我的生命的途徑必須暢達,民族生命的途徑必須暢達。
我雖對遵騮之友情坦然受之而無愧,然吾帶累朋友,吾心中不能無耄础1酥洕鷣K不充裕,彼為吾奔走著急,而不露聲色,吾雖不露聲色而受之,吾心中尤不能無耄础M粗粒磳毒齽晗壬吨痢_@是我一生最難堪最窩囊之處境。暑過秋至,遵騮須返滬一行。吾送之車站。彼即留下七八十元,並謂若有所需,可向其姑丈相借,吾即領而受之。吾並非一感傷型的人,然當時直覺天昏地暗,一切黯然無光。淡然無語而別。當時之慘淡直難以形容。我事後每一想及或敘及,輒不覺泣下。魯智深在野豬林救下林沖,臨起程時,林沖問曰:“兄長將何往?”魯智深曰:“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愚兄放心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我每讀此,不覺廢書而嘆。這是人生,這是肝膽。我何不幸而遇之,我又何幸而遇之。事後每與友朋笑談,大家皆目我為林沖,目遵騮為柴大官人。
遵騮去後,我即函熊先生。時熊先生在重慶,正應馬一浮先生邀,共主講復性書院。熊先生力介吾進復性。馬一浮先生為山長,辭以無款。熊先生乃商之該時教育部長陳立夫,由教部支薪,以都講名義住書院。吾接熊先生函,考懀斩鴳s。蓋吾向不與國民黨要人接頭也。然那時處境實是逼上梁山,又因熊先生作主。吾信熊先生可以作得主,遂決定前往而不辭。吾從熊先生,非就國民黨也。如此,吾可以對得起張君勱,對得起國社黨。君子絕交不出惡聲。吾已無參與任何現實政黨之興趣矣。然天下事並不如此之痛快,蓋吾之困阨尚未走完。決定應約後,翌日即得君勱先生之秘書馮今白來函,謂:“昆明聯大有詢問《立國之道》中之問睿撸齽晗壬毿志偷卮稹!蔽嵋娭淮笈⒓磳鹚椋瑪S於地而罵曰:“昏瞶無聊之匹夫,猶欲以貌似昏瞶掩其無斩夼艘俊蔽岙敃r不該回信,只須直赴嘉定復性書院斯可耳。然思馮今白乃熟人,與張某有憾,與馮氏無憾也。遂回信言不久即赴重慶轉嘉定復性書院。屆時當相晤。到重慶,即赴“再生雜誌社”與諸熟友晤面。(此著亦不斬截。吾常有順自然之情而來之拖泥帶水處。然吾亦需順此而至乎“情至義盡”而休焉,而內心之原則性之是非善惡以及應去應留,合與不合,則既定而不可轉。惟須在一時間過程中實現之。情至則不傷情,義盡則不摺x。吾常以此自恨,亦常以此自慰。)諸友曰:“君勱先生知汝欲到復性書院,過渝時,務乞晤一面。”吾曰:“既來此,自必往拜。”遂相偕往晤。至,則君勱先生即曰:“汝不必去復性書院,現《再生》無人編。汝即可留此,負此責。”吾曰:“此不可能,已允去,不可翻覆。”彼曰:“吾當函馬一浮先生,允汝留此。”吾當時即不客氣相問曰:“《再生》,以前誰編?”曰:“梁實秋。”“彼辭幾日?”曰:“已兩月餘矣。”曰:“然則先生過矣。吾絕糧於昆明,汝不曾一顧。梁實秋先生辭職已兩月,汝不即函相邀。今見吾去復性,又欲留吾編《再生》。於情於理,無乃有虧乎?”言訖,遂僵。“汝終不留乎?”曰:“不留。”遂退。翌日,被託諸熟友相勸慰,望必留此。皆曰:“言理,汝對。現在不言理,望念多年相處之情耳。”吾曰:“既無理,焉有情?”言訖泣下。復相偕往晤。彼說許多,皆不中肯,亦無親切語。彼始終不道彼之錯抑吾之錯。惟見吾意甚冷,心甚傷,辭氣堅決,彼此黯然淚下。吾亦終不能絕情,乃心軟。遂曰:“此中有許多牽連。”乃告以吾去復性,薪水由教部支。彼即應聲曰:“吾當晤陳立夫,取得諒解。教部薪多少,黨中即以多少相報。惟此無前例耳。”吾曰:“吾非要挾薪金也。吾現在向學心切,時論雜文已無興趣。吾終不能如此浮泛下去。先生既堅相留,吾暫維持一時,俟大理民族文化書院成立,吾即前往讀書。吾既以從事學問為主,嘉定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