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学问 作者:牟宗三-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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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所集文字乃是卅八年到臺後七八年內在各報刊所已發表過的文章。我自己亦未搜集保存。孫守立君保存無遺,編成此書,以為有便于青年好學之士,乃商之三民書局印行。孫君熱忱淑世,處處為青年著想,至為感佩。
此書不是一有系統的著作,但當時寫這些文字實在是環繞我的“歷史哲學”、“政道與治道”、“道德的理想主義”這三部書而寫成的,也可以說是以這三部書所表示的觀念為背景而隨機撰為短章以應各報刊之需要。
這些短篇文字,不管橫說豎說,總有一中心觀念,即在提高人的歷史文化意識,點醒人的真實生命,開啟人的真實理想。此與時下一般專注意于科技之平面的,橫剖的意識有所不同。此所以書名曰“生命的學問”。生命總是縱貫的,立體的。專注意于科技之平面橫剖的意識總是走向腐蝕生命而成為“人”之自我否定。中國文化的核心是生命的學問。由真實生命之覺醒,向外開出建立事業與追求知識之理想,向內滲透此等理想之真實本源,以使理想真成其為理想,此是生命的學問之全體大用。
現代人都去追求理想,而卻終無理想。遑急迫躁,不可終日。人究竟往那裡走呢?縱使能登陸月球,又有什麼用呢?青年人在此不可不端正其最初的心願,正大其基本方向。恣肆乖戾,虛無邪僻,皆足顛倒其生命,決無關于理想。
青年的朋友若從這些較溄奈淖盅蛭蛉耄苡谧约旱纳较蛴兴妫瑒t你將始而憧憬,終而透徹,必有如孟子所謂“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
中華民國五十九年六月牟宗三自序于九龍
说“怀乡”
叫我寫懷鄉,我是無從寫起的。這不是說我的故鄉無可懷。乃是我自己主觀方面無有足以起懷的情傃。我愛山枺乙灿憛挰F時的山枺覑壑袊乙灿憛挰F時的中國。我愛人類,我也討厭現時的人類。
試看,我這種愛憎,完全是一種一般的抽象的,也可以說是客觀的情緒。(寡頭的客觀情緒。)
我討厭現時的人類,但我的內心不能冷到完全是厭離的境地。可是我對於人類有內在的愛戀,因爲是“人”,所以我愛他。這還是孔子“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意識。但這只是抽象地,一般地說。
因爲是人,就要真正地是一個“人”,同時就要真正地把人當人看。因此,我反對一切不把人當人看的理論與行動,此如共黨之類。“人是人”這一句重復的語句,這一句不把人下定義,不還原爲另一種動物,或另一種概念的語句,是多麽莊嚴而警策。因爲是人,就要真正地是人,這含有多麽崇高而豐富的意義。這點,我 深深地起敬畏繫念。
可是,你知道,這只是一個抽象的繫念。落在具體上,無論是山枺耍袊耍约艾F時風氣中的人類,我都有點木然。我當然有我所敬愛的知交師友。但是一個人只能說有幾個知交師友,那也就太孤零,太寡淡而乏陪襯了。雖說人生得一知己而可以無憾,但是若有陪襯,則以無知己爲憾;若無陪襯,而徒有少數知交,則反以無陪襯爲憾。在此,我可以說,我的情感似乎是受了傷。所謂受傷,不是所受了什麽挫折或打擊,乃是說先天上根本缺乏了培養,也就是缺乏了陪襯。
對於鄉、國、人類,不應當只是抽象的愛,還要有具體的愛。這便需要有陪襯。懷鄉,也須要有陪襯。否則,是無可懷的。這就是我所說的主觀方面無足以起懷鄉之情傃。
現在的人太苦了。人人都拔了根,掛了空。這點,一般說來,人人都剝掉了我所說的陪襯。人人都在游離中。可是,惟有游離,才能懷鄉。而要懷鄉,也必是其生活範圍內,尚有足以起懷鄉的情傃。自己方面先有起懷鄉的情傃,則可以時時與客觀方面相感通,相粘貼,而客觀方面始有可懷處。雖一草一木,亦足同情。君不見,小品文中常有“此吾幼時之所撸帲帲钡阮惖脑掝^嗎?不幸,就是這點足以起懷的引子,我也洠в小N矣讜r當然有我的撸蛑斎挥形业纳詈邸〖#窃谥饔^方面無有足以使我津津有味地去說之情傃。所以我是這個時代大家都拔根之中的拔根,都掛空之中的掛空。這是很悲慘的。
我是一個農家子弟,又生長于一個多兄弟姐妹的家庭,而又天天忙於生活的窮困家庭,只有伲鵁o文的家庭,本是很少枝葉的。兄弟姐妹多了,父母對子女的嬌愛就減少。窮困則無暇多顧念。因此,我自幼就是一個於具體生活方面很木然生疏的混沌。惟一使我懷念的還是那種暮色蒼然中幾匹大騾子急急奔野店的情景,但這太蒼茫了。又使我常常想起的,則是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一個馬戲班子騎在馬上跑的那個小女孩。我當時莫名其妙地非想去看她不可,這也許就是所謂愛情了。我一生只有那麽一點羅曼斯的愛苗。但從此以後,也就斬斷了。就是對那個馬戲班子的小女孩起愛憐,其情景也未免太流動,太飄忽了。及至在北平讀大學了,暑假回家的時候,我還是常常睡在村莊的野外,或打麥的廣場上。到上學了,也無人過問,說走就走了。只是先父偶爾囑咐幾句就完了。我現在想想,那還是生命的健旺。各人忙各人的,很少有離別之情。只是抗戰那一年,我離家時便不同了。先父那時已年老了。(先母已先去世。)我感覺到他老人家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神色。
我這麽一個在蒼茫氣氛中混沌流蕩的人,在生活上,實在太孤峭乏潤澤了。直到現在,我是一個幾乎無生活的人。譬如對於一般人的來來往往,若有若無,似乎皆不在心上。凡足以成禮飾情的事,我皆未寄以任何注意。我不往,你因而不來,亦無所謂。普通都說我傲慢,實則這是不恰當的。我在謙虛或傲慢方面,實在是洠в惺谗嵋庾R的。凡不可以談的,我不願談。我也未故示謙虛,也未有意傲慢。凡可以談的,我就儘量地談,不分晝夜地談。普通說,愛情無條件,無貴賤。性情之交談,真理之交悟,亦是如此。然須知這不是日常的具體生活。雖不是傲慢,然這裏的孤峭,亦不是人生之幸福。
我愈孤峭,愈離現實,我平常寫的哪些文章,發的那些議論,只是興趣之不容己,只是內在的“是非之追求”。我之寫文章,就好像是一個藝術品之鑄造。鑄造成了,交付出去就算完了。我洠в斜仄谌硕饽睢N野训览碚f出來,置諸天壤間。悟者自悟,迷者自迷。我也洠в袚懠河械囊馑迹孟袷俏覄撛斐鰜恚揖筒还芰恕N乙矝'有期人稱讚的要求。我當然不能說完全無好名心。但這方面實在並不強烈。
這種傾向,是我常常感到的。這是一種藝術性的傾向。但是近來我寫文章的意識有稍有轉進。這與文本的說懷鄉有關係。我由藝術性的興趣之不容己,轉到道德性的擔負之不容己。我感覺到現在的人太苦了,連我自己也在內。實在有使其置根落實的必要。置根是對前面所說的拔了根說。落實是對前面所說的掛了空說。我近年來很意識到:我所發的那些思想,完全是想從崩解墮落的時代,湧現出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統上的根據。要作這步工作,其心思必須是綜合的,上提的。因爲在這塌下來一切都落了空的時代,要想從新湧現出一個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統,必須是翻上來而從根上滋生我們的指導觀念。這裏面含有三事:一是疏導出民主政治的基本精神,以建立政治生活方面的常軌。二是疏導出科學的基本精神,以建立知識方面的學問統緒。三是疏導出道德宗教之轉爲文制的基本精神,以建立日常生活方面的常軌。凡是說到基本精神處,都是說的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統。而此思想系統的湧現,又必須從貫通中西文化發展的茫j途徑與夫其程度處著眼,始能真實不謬,確定不疑。這是我個人以及幾位朋友所努力從事的。
我現在已無現實上的鄉國人類之具體的懷念。我只有這麽一個孤峭的,掛了空的生命,來從事一般的,抽象的,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統之釐清。這只是抽象的懷念,對於“人之爲人”的本伲畱涯睢R郧翱鬃诱f:“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了了數語,真是王道之大端。現在不但是老者少者須要安懷,一切人都須要安懷。這就必須從新來一個文化的反省,思想系統的釐定。張橫渠說:“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拢^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四句話,在這裏真有其切實的意義,並非是空洞的大話。我們往常不解。我現在才真正感到了。試想在這個拔了根,落了空的時代,人類真是洠в忻恕_@如何能不須要“爲生民立命”呢?天地以生物爲心。人類洠в忻耍斓氐男脑谀茄Y?所以“爲生民立命”,也就是一個仁心之不容己,也就是“爲天地立心”了。往拢а匀f語,所念念不忘者,總在此事,這不是科學所能擔負的。所以在科學以外,必須承認有道德宗教的拢t學問。所以爲生民立命,爲天地立心的大業,也就是爲往拢^絕學,爲萬世開太平了。我以前有詩雲:“上蒼有眼痛生民,留取丹心爭剝復。”我現在也只有這一點丹心,尚未泯滅。
人類有了生命,生了根,不掛空,然後才有日常的人生生活。離別,有黯然消魂之苦;團聚,有撸ё託w根之樂。喬居有懷念之思,家居有天年之養。這時,人易有具體的懷念,而民德亦歸厚。
吾友唐君毅先生曾云:人自覺地要有擔負,無論是那一面,總是痛苦的。此言甚善。一定要以天下爲己任,一定要以道爲己任,其生命中總不免有破裂。即偏傾在某一面,而有了個沈重的擔負。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則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豈不是好?否則,若只是順藝術性的興趣之鼓舞,則亦隨時可以起,隨時可以止。此亦是充實飽滿之自娛。再不然,上上者“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無可無不可”。此是大拢酥畧A盈渾化,若洠в邢忍斓母鳎茈y至此。不幸,生在這個崩解的時代,既不能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眩荒茼標囆g性的興趣之鼓舞以自娛,更無大拢藴喕鳎瑒t其破裂偏傾而有擔負之苦,亦勢所當然。我以孤峭乏潤澤之生命,只能一往偏傾,求其生命於抽象之域,指出時代癥結之所在,凸出一思想系統以再造。甘願受此痛苦而不辭,則亦安之若命也。我們這一代在觀念中受痛苦,讓他們下一代在具體中過生活。
四十二年二月(人生雜誌)
哲學智慧的開發
一、有取之知與無取之知
人的生物生活,一方面是吃食物,一方面是消化食物。吃是有取,消化是無取。人的意識生活亦是一方是有取,一方是無取。有取於物是明他,無取於物是 “明 已?。明己即自覺也。從學問方面說,明他是科學活動,給我們以“知識?;明己是哲學活動,不給我們以知識,而給我們以智慧。人生“自覺的過程?即是哲學智 慧的開發的過程。是以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為學即是有取,故日益也。為道即是無取,故曰損也。“損之又損,以至於無。?即表示從明他而純歸於 明己也。
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個知就是自知之明,故此是一種智慧語。《莊子齊物論》篇載: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
你知道這個那個嗎?我全不知。你知道你不知嗎?我全不知。我只是一個“無知?。這個無知就是把一切“有取之知?停止而歸於一個絕對之無知。這個“無 知?就是從不斷的超越亦即是絕對的超越所顯之無知。而無知就是一種自覺之真知,亦是最高的智慧。此不是科學之知也。故云:“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 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你那些有取之知,對自知自明言,全不濟事。我這種不知,對自知自明言,倒是一種真知。故要返回來而至無取之知,則必須把一切 “有取?打掉,灑脫淨盡,而後歸於照體獨立,四無傍依,此之謂哲學智慧之開端。
一天,邵堯夫問程伊川曰:你知道雷從何處起?伊川曰:我知道,你卻不知道。堯夫愕然,問何故?伊川曰:你若知道,就不必籍數學來推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