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4-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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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上看;看阳光透过槐树叶子形成的光柱;光柱里浮动着尘埃。他心一动;突然从光柱和尘埃里感受到了时间的质地。还有一种虫从树叶间垂下来;扯着细长的丝;丝线在受光的地方突然一闪;在不受光的地方根本看不见。小丁不担心虫会落到身上;他不怕虫子。小丁很快睡着了。他本来并不累;奇怪的是;一爬上这摇椅;人就变得慵懒。仿佛一秒钟之间;他做起了梦……
做了什么样的梦;小丁没有记住。被一个声音惊醒后;他睁开眼;看见老梁滚圆的身躯挡在眼前。老梁惊诧地打量着小丁;嘟嘟囔囔说些什么。这时母女俩从厨房跑了出来;看着眼前的情景;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仿佛小丁闯下弥天大祸。他没完全醒来;感觉有些滑稽;嘴一滑溜;很清脆地说:“梁伯伯你好。”老梁一张团脸立时挤出了笑容。他挥挥手;示意她俩仍然进去煮饭烧菜。小丁爬下来让出摇椅;老梁却制止了;大度地说:“没事没事。”他端起一张藤椅;在小丁身边坐下。小丁坐不安稳;坚决要从摇椅上跳下来;说:“梁伯伯你坐!”老梁摸了摸小丁的脑袋;嘀咕说:“看人家;真乖。”然后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熟悉的吱嘎声再次响起;小丁的耳膜感到一阵阵锐痛。
那以后;晓雯不敢轻易把小丁领到她家院子。他俩尽量在小丁家的院子里玩耍;垒石搭灶、和泥砌屋;还捏了一堆泥娃娃。小丁是它们的爸爸;晓雯就是它们的妈妈。小丁家院子里没有树;但栽种了很多花草。晓雯喜欢小丁家的院子;她把指甲花捋下来;捣出汁涂在手指上;回家前会仔细清洗一遍。
有一次他俩聊到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最开始是小丁发问;晓雯的回答不外乎是从北门汀码头捡来的。她说:“我们都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每个人相逢在一只脚盆里。”小丁没有否认她的观点;只是追问:“这以前呢?为什么会从上游漂下来?谁把我们放进脚盆?”晓雯就蒙了;说不上来。小丁有些得意;附着耳朵告诉她:“男人把种子种进女人身体里头;孩子就会长出来。”她不信;他向她发誓;这是真的;而且是倒着长:先长两只脚;然后长肚脐眼;最后长出脑袋。他的话让她突然拘谨起来;眼里是食多不化的困惑。她非常恐惧地看着他。那天她没呆多久;若有所思地回去了。其后几天;小丁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想把一粒花种子种到她的体内。让花种子在她体内发芽;最终长成一个胖娃娃。小丁把这想法痛快地跟晓雯说了;晓雯略作沉思;问那会不会很痛。小丁说他也搞不清楚。一个星期后;晓雯主动找到小丁;让他把一粒种子种在她体内。这几天;她越来越想生出一个胖娃娃——这想法何尝不是一粒种子;在晓雯脑袋里生长起来?在选用喇叭花种还是蓖麻籽的问题上;两人争执了半天;最后小丁妥协了;答应为晓雯种上一粒喇叭花的种子。
晓雯在院子背光的一角脱下了裤子。小丁趴下去看看;发现那儿和自己的很不一样。他忍不住想笑;却憋住了;怕笑出声来她会不好意思;不干了。他往她身下塞进了喇叭花种。喇叭花种有黄豆大;黢黑的。塞好以后他找到另一处适合安放种子的地方;心里有些抓瞎;不知把花种塞在哪里才正确。小丁一摸裤兜;摸出一把花心弹子。他挑出一颗蓝色的——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小丁把它塞进了另外的那个地方。晓雯闷着嗓音叫了一声。他问她疼吗;她咬咬牙说不疼。他安慰她说:“肯定会有一点疼;但不会很疼。”
此前;小丁刚看过的一本儿童读物;书名忘了;书皮是棕黄色的。书里面描写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孩子;是用玻璃做成的。
那一晚小丁梦见种子发芽;花心弹子也长出玻璃芽来。第二天;才知道出事了。对门传来晓雯尖锐的惨叫声。有人敲门;小丁躲进阁楼。老梁一脸怒色跟小丁母亲控诉起来。母亲脸色铁青;跟老梁讲了很多好话。小丁断断续续听见老梁骂骂咧咧;说什么“小流氓”、“狗东西”……老梁走后;母亲大声叫小丁的名字。小丁蜷缩在阁楼最晦暗的角落;瑟瑟发抖;不肯出去。父亲回来以后;小丁躲不过一顿痛打。
晓雯家院里安了个门;随时关着。小丁家是平房;瓦顶又高又陡;开几眼气窗。随着成长;小丁喜欢呆在阁楼;透过气窗看向外面。阁楼很暗;所以外面的景物尤其显得明
朗;鸽子们在瓦檐走动;发出咕咕的声音。他时不时看着晓雯家的院落。天气冷了;只要出太阳;老梁照样会躺倒在摇椅上;或者看报;或者打瞌睡。晓雯不必给他打扇子;但是;有时老梁会要晓雯捶捶腿;掐他脖子上埋在肥肉里的麻筋。小丁看见老梁时常弄几个猪爆肘;酱过的;一个人躺着吃;嘴角流淌着荤油。偶尔他撕下一块;赏赐似的放到晓雯手里。小丁看见晓雯吃相不雅;像是怕别人来抢一样;还差点噎着。这情景让他想笑;心里却是非常难受。
老梁还买来一个收音机;有一块火砖那么大;包着皮套;里面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收音机里面的声音让老梁脸上经常挂着微笑。小丁希望老梁的脾气由此变得好一点;但放下收音机;老梁照样呵斥老婆和女儿。当晓雯想到高兴的事;在院子里蹿出几个跑跳步;老梁就不高兴了;搁下收音机;骂她说:“发羊癫风了是吧?”晓雯马上低下脑袋;虔敬地把骂话听进去。若脸上稍有不满的神情;老梁还会猛发一通飙。
小丁都看在眼里。
有的时候;小丁在街弄里看到晓雯。晓雯不愿意抬头看小丁;她把头勾得很低;低得小丁看不清她任何表情。小丁想叫她;却愣是没有开口。
很快几年过去;小丁升人初中;成了寄宿生;每星期只回家一次。小丁已经知道花种不会种出孩子;花心弹子更种不出玻璃娃娃。想着数年前干的傻事;还有几分难堪;同时他会想起晓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丁和室友小心翼翼地谈起了女同学;逐渐把一些一知半解的话说得下流。他并没意识到是青春期到来;只当自个道德败坏。回到家里;小丁仍爱呆在阁楼;还在上面摊张钢丝床。在阁楼里;他养起了鸽子。看着鸽子飞翔的时候;他视线仍经常滑进对面院子。老梁躺在摇椅上像一具尸体那样安静。他家买了电视;但他不看。小丁的视野里;很少有晓雯的身影出现。他感到有些寂寞。
阁楼那么暗淡;偶尔有一丝光漏进来;映亮了地板一角。地板上什么东西把光折进小丁眼里。他低下头寻去;见是以前玩过的玻璃弹子——自己磨制的毛玻璃弹子;还有赢来的花心弹子。当年这些弹子是小丁最重要的一笔财富;而现在;它们和灰尘一起躺在地上。
直到有一天;小丁发现晓雯也在自己就读的那个中学;但矮一届。她变化很大;更瘦了;长得像根葱。因为老梁老是凶巴巴的;晓雯性格免不了有些孤僻。在从学校回家的公共汽车上面;小丁挨近晓雯;叫她的名字。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她看看小丁;点点头。小丁估计她老早就认出自己来;只是自己懵然无知。那天他俩下了车还并排走进街弄。不说话。在拐角处;老梁出现了;他很惶恐地看了小丁一眼;并把晓雯拧回家里;教训一顿。他说:“你忘了那小流氓做过的事了?”这么些年过去;老梁还记着。他不让晓雯同小丁说话;说一个字也不行。隔天去学校;小丁在车上看见了晓雯;在晓雯的身边站着老梁。老梁警惕地看着小丁。
那以后晓雯又从小丁视线里消失了。小丁升入高中;去到另一个学校。小丁的脑子里很快有了另一个女孩的影子;她和他同届。他给她塞过信;但没收到回信。他还不屈不挠地写了好多信。有一段时间;小丁差点把晓雯忘掉了。
老梁却突然死了。那天小丁在家里呆着;听见对面飘来哀乐。老梁死在摇椅上。小丁母亲过去送一份赙仪;小丁也去了。找一张椅子坐下。他听见旁边的街邻七嘴八舌聊起老梁这个人。他是睡觉时突发脑溢血而死;死在槐树底下;摇椅上面;死后脸上凝固着笑容。老梁是在酣睡中死的;于是有好几个人感叹:老梁真是有福气的人呐。
小丁看见了晓雯;她痴坐在一个角落;表情有些呆钝。他的眼光在院里打转。转了好几圈;他也没看见那张摇椅。
小丁考取了大学;在省城读四年书。每年回来过一过寒暑期。在阁楼里;小丁时常看到对街院中的晓雯。她坐在院心洗衣;一洗一大堆;洗完了晾满整个院子。晓雯的母亲老了些;记性变坏;做事不再像以前那样麻利;连煤炉子都时常熄火。
再也不会有老梁的暴喝声了。小丁看着那母女俩宁静地过着日子;心底涌着一阵欣慰。
小丁留意地看了看晓雯。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孩了;长相不是很打眼;但耐看;身材高挑;胸前挂着两枚大小适中的乳房。她踮起脚晾衣的时候那两枚乳房轻微晃动;激起小丁心里阵阵涟漪;体内有一股热流上下蹿动。他突然对毕业后的日子充满向往。
毕业时小丁可以留在省城却坚持分配回来;进了政府的某个局机关。为这件事母亲差点和小丁闹翻;因为她办好了手续正要调入省城;和小丁父亲团聚。本来指望一家团聚;小丁却闹出这样一个横生枝节。工作后;小丁天生适应局机关死气沉沉的生活。他不爱说话;喜欢发呆;喜欢听别人支使;把分派的事办得又快又好;然后坐着继续发呆。同事都说小丁城府很深;是棵好苗子。回到家中;就剩小丁一个人;他想住哪间房就住哪间;想养多少只鸽子就养多少只;不会再有母亲的唠叨。小丁心中是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当然;小丁还可以看看对街的那院子;看看晓雯。拿到头个月的工资;他买了一只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看得清晓雯晾衣时哼曲子的唇形;看了半天;她哼的歌竟是《野花》:“……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小丁听见晓雯内心的寂寞。她没有读大学;中专毕业去老梁呆过的机械厂做临时工;每天往机件上一匝一匝地绕铜线。
小丁找时间在街弄口等着晓雯。看见她穿着工装走过来;小丁迎上去;请她吃饭。她拒绝了头一次;但没拒绝第二次。两人开始了恋爱。她很内向。没接触以前小丁觉得内向应该是一个女孩的优点;但恋爱后;他感到有点枯燥;幸好;只有那么一点点。
提了副科;给小丁介绍对象的人很多。还有几个单位里面的领导想拿小丁当女婿。那些领导本人往往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更想让女儿得到好的归宿。小丁这种沉默稳重的品性;加之父母在外家无累赘;都使他们倍感满意。晓雯有所耳闻;她觉得小丁难以把握;有时候会愈发冷淡。他仍然对她百依百顺;仍佛这是种补偿;如果晓雯能够开心。他内心深处某些东西会变得释然。两人接触了一段时间;晓雯对小丁很满意;因为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遇事不焦不躁;尽量找最平静的方法把问题解决。晓雯的母亲也不闲着;通过熟络的人打听小丁为人;听到的也是众口一词的赞扬。某一天;母亲拍了板;让晓雯嫁给小丁。
小丁和晓雯顺理成章地在来年春末夏初结了婚。他把自家的房子卖了;搬进晓雯家的院子;得来的钱一半汇给母亲;一半交给她们母女。
小丁升任正科那天;丈母娘和妻子执意要多弄几个菜;庆贺庆贺。小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嘴上说这有什么;在心底;也确实没把这当回事。他本来就是一个闲散的人。
母女俩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小丁坐在槐树底下;看着垂下丝绦的虫子;脑子忽然一热;蹑手蹑脚去到阁楼;楼板上的粉尘黑得像煤灰。小丁终于在旮旯里找到了摇椅;他把摇椅弄成折叠状态;搬下阁楼。晓雯和她
母亲专注于把火钳烧红;烫猪蹄上的毛根子。小丁拧开水龙头;用湿抹布抹去摇椅上的灰尘。椅子上劣质的油漆散发出陈年光泽;很是黯淡。他想;再刷一道油漆;说不定会好点。稍微晾一晾;摇椅就干了。小丁把它移到槐树底下;心里却有些发虚。他暗自嘀咕说:“我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要做贼心虚?”他吸一口气;坐上去;脚一蹬;椅子摇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必须闭上眼;才体会得到摇椅摇出的乐趣。
晓雯走出来时发出一声尖叫。小丁问她怎么了;她心情沉重地说:“我还以为……”小丁打趣地说:“我有这么胖吗?”他勾下头看看自己;身材很标准;不胖也不瘦。晓雯的脸色并没有好起来;迟疑地看着小丁;仿佛不认得眼前这人。小丁管不了那么多。既然晓雯看见了;小丁就让摇椅晃得更为剧烈。产生更多的吱嘎声。小丁突然记起来;小时候那次坐上来;自身太轻;连吱嘎声都摇不出来。现在可以了。
丈母娘端菜出来时;瞥了小丁一眼;菜汤便泼洒了一些。小丁赶紧从摇椅上站起来;抢前几步把菜盘接住。丈母娘的眼仁子里瞬间掠过很焦虑的光;但小丁没有在意。
自后;小丁经常躺在摇椅上;看看从单位带回来的《半月谈》;看看照进院子的阳光有时亮起有时晦暗;感觉很是惬意。困了;他就把《半月谈》翻开盖在脸上。小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