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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作品评论-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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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衣服饰物的装戴和解脱,吴柱国的整个神态仪表,给世人的印象和此刻揭露的“真我”之间,也成一个强烈对比。在飞机场时他梳理得“雪亮”的一头银白头发,进入余教授家“都让他揩得蓬松零乱起来”。那份“恂恂儒雅”“从容不迫”的风度也消失不见,话说急时,他会迫促地“挣开余教授的手”,声音会变得“激动”“痛苦”,并“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紧皱的眉心”。
  衣饰和仪表的改变与对比,当然都是影射吴柱国在现实世界里所表现的生活态度,和他隐讳在内心的精神状态,之间的大差距。五四时代,他满腔热血,敢做敢当,表里如一。为达理想,他耿直不屈,不求妥协。可是如今,由于现实情势的逼迫,现实生活的压力,他把真正的自己掩藏起来,把“精神”榨挤一角,而和现世取得了妥协,从他的谈话内容与口气,我们很可以感觉到他现今这种妥协的生活态度。回台后,他忙于参加应酬,就是一个例子。以前他最“直”,现在变得甚“圆”;邵子奇请客,“我根本没有下箸”,但大概因为他做官,是政府要人,他还是要赴约敷衍交际一下(余教授则保留住某种憨直,还是“方”型人物,“不会讲虚套”,因而和邵子奇断绝了来往)。告别的时候,吴柱国说次日一早还要到政治大学去演讲。作者用“政治”大学,而不用台大或师大,似亦存心传达某种暗示。
  不错——尽管吴柱国内心藏着深切的悲痛,时间毕竟也改变了他,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他。和余钦磊的遭遇一样,“现在”总征服“过去”,“现实”总征服“理想”。在飞机场上他从容不迫应对记者的访问——他必须撑住现在的脸面。余钦磊到底是属于过去的人,他怎么能不顾现在而奔向过去?所以,在欢迎的人群中看到余钦磊,他也只能悄悄在他耳边说一句:“还是过两天,我来看你吧。”在余教授的旧情温暖中,他的内心郁结得以一弛,可是起身告辞时,他又已经回到了现实,说他后日便要飞西德参加一个汉学会议,“你不要来送我了”。他不要余教授去机场送行,当然也是关怀他跛足行走不便等等,可是显然也因为他知道,在记者和政府要人拥围中,他将无暇顾及这个旧日的老友。
  吴柱国对五四运动时代老朋友所怀的愧怍心理,也十分值得注意,他深知中国人的问题,只能靠中国人自己来解决(余教授谈到针灸治疗时也说“中国人的毛病……洋法子未必奏效”),可是他自己却“在国外做了几十年的逃兵”。于是他觉得对不起五四时代的理想,五四时代的朋友。他说起陆冲在大陆跳楼自杀的事,感慨唏嘘,即为一证。在这次相聚谈话之前,他一直以为余钦磊和贾宜生二人坚持着过去的精神,不顾生活清苦而守住自己“岗位”。他说:
   
  “你不知道,钦磊,我在国外,一想到你和贾宜生,就不禁觉得内愧。生活那么清苦,你们还能在国内守在教育的岗位上,教导我们自己的青年——”吴柱国说着,声音都微微颤抖了……
 
  他明白自己早被现实击倒,却以为老朋友还抱持理想,他的惭愧心情可想而知。谈话过程中,余钦磊每次提到他自己或贾宜生的穷困处境,吴柱国的回应和叹息总是“含糊”、“暧昧”的,这也暗示他内心的罪咎感。然而,愧怍的心情,不论多么令他难受,到底抵御不住现实的逼求。当他最后得悉余钦磊因债务偿还不清而打算出国,“吴柱国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是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又默然了”,他想说又没说的,是什么?作者并没说明。但我们可以想像推测,在这一片刻,他差一点说出要替余教授还债,使他能继续“守住岗位”。但他及时把话吞了下去,因为,他怎能不顾现实?再一年他就要退休了,退休以后的日子。没钱怎么过得去?
  如此,恰似余钦磊为自身现实需要而顾不得贾宜生,没有出让奖金,吴柱国在“情、理”正面冲突下,同样选择了“理”,牺牲了“情”。
  以上,我们已详细看到,时间和现实环境如何无情地改变了小说里的两个主角。现在让我们看看,作者又如何把五四时代和今日时代做为对比,以强调引发“不堪回首”的今昔感触。
  概括言之,作者视野中的五四时代,是浪漫的,单纯的,热情的,追求精神解放的。今日时代,是理性的,机械化的,冷酷的,追求物欲满足的。作者当然自己不说,也没让小说人物说出这样的话,却藉由余,吴二人所叙述的自身遭遇,有力呈现出来。
  哈佛大学毕业生对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就是一个好例子。这个从未到过中国,从未亲身体会过五四经验的美国小伙子,单单凭着书本上记载的客观历史事实,分析归纳,振振有词下结论道:
   
  这批狂热的中国知识青年,在一阵反传统、打倒偶像的运动中,将在中国实行了二千多年的孔制彻底推翻。这些青年,昧于中国国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学,造成了中国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乱。但是这批在父权中心社会成长的青年,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又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当孔制传统一旦崩溃,他们顿时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赖,于是彷徨、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他们打倒了他们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负着重大的罪孽,开始了他们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极权怀抱,有的重新回头拥抱他们早已残破不堪的传统,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隐士。他们的运动瓦解了,变质了。有些中国学者把“五四”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产了的“文艺复兴”。
 
  他这个结论,若凭纯理性观点来说,或许每一句都是对的。惟一的严重错误,便是他完全忽略了“精神”问题,认为天下万事只要用科学头脑做理性分析,就能达获真理,究得真情。这其实也怪不得他,因为现今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精神已经泯没,一切以物质为重。论文题目《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估价”二字,就有讽刺性的暗示含义。仿佛世上一切都能估计标价来售购似的!
  物质压倒精神的现象,不限于美国社会,在台湾也一样。浪漫时代早成过去。余钦磊也说:“就是把拜伦译出来,恐怕现在也不会有多少人看了。”现代人的“浪漫”观念,不再是追求精神的解放,却只涉及肉体和色欲。难怪余教授的学生,得知拜伦跛足而不肯相信,考试回答“拜伦的浪漫精神”,在卷子上也只写得出一大堆拜伦情妇的名字。
  当年发动“五四”那批学生,多是关心中国文化的知识青年,余、吴等人所学,就都是文史和哲学思想方面的课程。可是现在,念文科的只剩些女学生,余教授班上,“上学期,一个男生也没有了”。“现在的男孩子,都想到国外去学理工”;吴柱国说得好,“这也是大势所趋”。余教授自己的两个男孩,大儿子已“出国学工程”,二儿子长得和父亲年轻时一个样子,可是毫无父亲当年的“精神”,一心只想得到加州大学物理系奖学金,并对美国的财富之多满怀惊羡与仰慕。确实,我们过去的精神文化,已完全被物质和机器取代。余钦磊的右腿,被“机器脚踏车”撞断,也是一个暗喻(作者用“机器”脚踏车,不用“摩托车”,可见其用心)。
  这,就是我们今日“自由世界”的时代现象。
  这个时代,真正是中国知识人士的冬夜了。
  吴柱国叙述的关于陆冲结局这几句话,就写作技巧方面来说,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对比”和“平行”两种技巧的并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强烈反讽效果。
  我们注意到,清算陆冲事件,和五四运动,表面上颇有一些相似之处。首先,发动领导的人,都是北大学生。第二,都是一种使用暴力的学潮运动。第三,“五四”要打倒“孔家店”,陆冲被指责“为孔教作怅”,都是反孔反传统的运动。
  外表如此相似,可是实情又多么不同!当年北大的五四青年,是因爱国而使用暴力,为正义而使用暴力。他们痛打的,是卖国求荣的驻日公使;要打倒孔家店,是为了挣脱传统桎梏,求得精神解放。反之,现在的北大学生,清算陆冲,是一种兽性的集团暴力,而清算的对象,非但不是卖国罪人,还是一个最关心中国文化的弘毅之士。他们反孔反传统,是在根本否认精神文化的价值,哪里是基于浪漫观念?
  如此,今昔北大学生这两个学生运动,看来平行相似,其实对比对立。吴柱国叙述的现今美国闹学潮情形,和“五四”也有相似处,例如都放火烧建筑物,都和警察打架。可是其胡闹与无目的之性质,和五四运动的固定理想互相比较,也是十分明显的对照。
  作者这种以“平行法”(parallelism)达企对比反讽的技巧,在《冬夜》里还可找到其他例子。譬如余教授和拜伦,同样跛足。可是他早已在现实逼迫下丧失了浪漫精神,哪能再和拜伦相提并论?吴柱国“五四”时和警察打架,“把眼镜也打掉了”;今日和余教授谈话,“卸下了他那副银丝边的眼镜”。今昔同样,眼镜离了眼睛,可是过去打掉眼镜,暴露出来的是耿直进取的面目,今日拿开眼镜,揭晓的是尴尬颓废的面目。贾宜生今昔都破过血管,以前是“割开手指,在墙上写下了‘还我青岛’的血书”,现在是“上半年他摔过一跤,摔破了血管”。陈雄当年“穿了丧服,举着‘曹陆章遗臭万年’的挽联,在街上游行”,后来居然自己变成日本大汉好而遭枪毙,当然也是绝大反讽,仿佛他早先就是在替自己吊丧似的。
  我曾多次提过,白先勇取用小说人名,常赋予暗示含义。余钦磊、吴柱国、贾宜生等名字,就富有暗示性的讽刺意味。“磊”一字,形容正大光明,心胸朗阔。“余”,即我,所以这个名字,可解为“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这,完全适合年轻时代的余教授,但今日,就真正是“有名无实”了。吴柱国最爱国,他年轻时代的理想,就是改造中国命运,使中国强盛起来。可是他做到了吗?柱起中国了吗?没有,所以他姓吴(无)。贾宜生的生活最困苦,死得十分悲惨,那里是“宜生”?所以,当然,他姓贾(假)。
  人名之巧妙选用,并不限于上面几个重要角色,一般人通常把英国浪漫诗人翻译为“拜伦”,作者把“伦”改为“仑”,就不单是音译,也有了意义。“拜仑”,比如崇拜昆仑山,暗喻崇拜精神之高升。这当然就是这位诗人所代表的浪漫主义之真谛。此外,“陆冲”可解为“与大陆犯冲”,“陈雄”可解为“过去的英雄”,“俊彦”则亦显然有反讽的意思。
  《冬夜》情节里,另一反讽,即两个主角最后无形中的身分对换。余钦磊在台湾教了二十年书,现在打算出国,吴柱国在美国教了二十年书,现在打算回来,而两人的动机,都是现实生活的问题,和理想无关。余教授是因为要积钱还债,吴柱国是因为“颖芬不在了,饮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翻”。
  关于这篇小说的反讽,还有一点,我觉得应该说一下。我们讨论过这么多篇《台北人》小说,早已知道《台北人》作者是一个十分尊重中国传统和痴恋中国文化的人,如此,我们不难想像,五四运动的某些面,恐怕不是他所能完全同意的。大概就因如此,作者让余、吴二人追叙五四运动,特别只强调浪漫精神和爱国情操,却对打倒孔家店、提倡“赛先生”等方面,以反讽口气略提而过。谈到陆冲被清算的事,
   
  “只是人生的讽刺也未免太大了,”吴柱国啼嘘道,“当年陆冲还是个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谈到现在男孩子都出国学理工,
   
  “从前我们不是拼命提倡‘赛先生’吗?现在‘赛先生’差点把我们的饭碗都抢跑了,”余教授说着跟吴柱国两人都无奈的笑了起来。
 
  如此而已。此外,余教授的腿伤,西医西药完全无效,针灸一治,才能起身走动,中国膏药一贴,也就能减轻麻痛,亦是作者有意的反讽。五四提倡“赛先生”,主张全盘西化,中医中药被列为落伍象征之一。鲁迅就为文痛低过中医。可是中国人的病(身体的病或象征性的病),西洋方法不一定治得好。如此,余钦磊的脚伤,对他本人,和对五四运动,都是一种讽刺。
  显然的,在白先勇心目中,五四运动的光荣,主要就是“精神”——追求解放的高阔胸怀,和耿直爱国的憨勇情操。
  以上,我们已经相当详细地讨论了《冬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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