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台湾远流版)-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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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问题,难免各有所偏。抽象问题是拿不出标准的。可是若论统治技巧和政治艺术等具体的表现,恕我斗胆一评,实在是三男(袁世凯、蒋中正、毛泽东)不如一女(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
若论统治的时间之长,版图之广,忧患之多,一女都胜过三男。西后统治中国先后四十八年(一八六一~一九〇八),疆土包括外蒙古和唐努乌粱海。她所敉平的内忧有长毛、捻军、回乱,和数不尽的地方骚乱。她所抵御的外族入侵多至十一个帝国主义。首都两度陷敌,瓜分迫于眉睫。她所统治的年代也正是东西帝国主义对殖民地掠夺的巅峰。这都是其后三位男独裁者所不可比拟的。
可是尽管如此,西后的中心领导地位,一直笃笃定定,未动摇丝毫。她的统治是真正的五族一统。四海之内,莫非后土;率土之滨。莫非后民。她没有党派;不搞特务。在全国臣属之中,量材器使,向不搞(蒋、毛二公最擅长的)「拉一派、打一派」。她没个什么政校、干校和人民大学,而中央、地方人才鼎盛(所谓中兴名臣),实为国、共二党所未尝有,而治下臣工,不论贤愚和不同族群,对她都鞠躬尽瘁,唯命是听。吾人须知,所谓「湘军」、「淮军」,实质皆是地方军阀的胚子。然历西后四十年之统治,未闻割据自雄,称王称霸也。她毋需杨永泰来为其「削藩」,更没个林彪要飞往温都尔汗。若论私生活,较之前朝的「脏唐臭汉」,西后算是宫闱中的修女了。比诸后朝,亦不像毛公之欲盖弥彰也。当然慈禧也是个心际狭小,生活侈靡,而个性狠毒,睚眦必报的泼辣女人。她具备着一般大独裁者和小后妃好虐善妒的一切短处。因此她对她自身安全与权力之掌握可以说纤介不遗;对她两个儿皇帝(同治、光绪)之管制,也是彻底的高压。光绪自四岁入宫始,每聆太后训诲,辄至跪地战栗。宫廷生活三十年,身边直无一个贴身太监。太后要囚禁皇帝,一句话足矣;毋烦二话也。在此情况下,若说光绪有弒母密谋,实是笑话。谭、康诸氏纵有刺太后之心,是蚍蜉撼树,不知彼不知己也。
话说回头。袁世凯对这情况,却了如指掌,他怎能糊涂到与谭嗣同作一夕之谈,就参加他们的幻想政变呢?他改变不了当时那个铁定的局面,而这一局面发展到六君子被杀、变法流产。若要把这出悲剧怪到老袁头上去,纵以春秋之笔,责备贤者,亦稍嫌过分也。
拳乱中的枢纽
袁世凯既以此支新军被卷入「戊戌变法」;又因此支新军再被卷入另一危机的「义和团之乱」,那就更是顺理成章的了。
关于「义和团与八国联军的是是非非」,笔者曾以近十万言的长篇,才略述梗概。今再试述袁世凯被卷入这场是非,更是一言难尽。义和拳这个邪门宗教,若说它复杂,则无法说得完。若说它简单,那就再简单不过它是全人类共有的现象。在平时它只是个烧香拜神,求财求子的邪门宗教而已。在乱世,那它就是作乱者的渊薮颠覆政府的大本营,反革命或革命起义的老巢(看你各取所需的不同解释)。我国史上赤眉、黄巾、白莲教、拜上帝会、一贯道、红枪会、同善社……,都是这一类的邪门宗教。高度科学化的美国,近年几乎每年都有,严重的弄到「人民庙」内,八百老幼集体自杀。今年(一九九六)还有个「自由人」(freemen)在闹事。克林顿总统怕他们又要集体自杀,只好围而不剿,软围三个月。在笔者这次访台前夕。阅报始知那最后一个自由小爷,总算投降了。朋友你说古怪吗,据说克林顿的老婆希拉里也「通灵」呢!她要生在我们的义和团时代,她也是「刀枪不入」的女「拳民」呢!有啥奇怪。
这个土生土长的义和拳的「拳民」呀,在清朝末年就往往与那些洋传教士所组织的「教民」,发生冲突。洋教士出头保护教民,拳民不服,恨屋及乌,揍了洋人,甚或杀了洋人,那就变成不得了的「教案」了。教案闹入中国官府,中国官不敢开罪洋人,就拿捆杀拳民来消洋灾。拳民不敢抗官,益发拿仇杀洋人来报复,这一来,教案就没完没了了。而教案又以出「响马」出名的山东为最;而山东又有个新帝国主义的德国正在找碴儿,以便籍口占领胶州湾,火上加油,山东就全省大乱了。
大乱如何得了,清政府乃于一八九九年(光绪二十五年),把个以杀人出名的大屠夫旗人毓贤升任山东巡抚。毓贤以前作曹州知府时,有一任三个月,杀死一千五百人的惊人纪录。如今升任巡抚,那就更可大开杀戒。但是山东老乡有脑袋二千五百万颗,哪里砍得完呢?砍多了,巡抚大人也多少心有不平。毓秀才做官是从知县知府做起的亲民之官嘛!他深知教民拳民相互仇杀之间,拳民也是「良民」嘛,犯了教案,为了安抚洋人,为何专杀拳民呢,依附洋人的教民,「吃教饭」(洋人叫 Rice Christians)为非作歹的多着呢!他这念头一转,新花样就出现了。他决定对义和拳的政策,改杀为抚。索性把一「团」一「团」的拳民,编成「民团」。因而他乃通令把义和「拳」,改为义和「团」,并发下「毓」字大旗,把全省地上地下的黑白社会,通统编成由政府认可的「义和团」。毓巡抚这一决定虽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却弄得全省哄然。他自己也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朝廷得报也认为他是个「治世之能臣」,慰勉有加。这一来,毓大人一不做二不休,乃通令全省,以后凡洋人有所要求,「一概当作『耳边风』!」「团民」得令,自然更是摇旗吶喊,在毓大人领导之下,正式叫出「扶清灭洋」的口号。一呼百应,全省鼎沸。
【附注】这在我们搞「行为科学」的范畴之内,便叫做「意念决定行为」。毓贤巡抚这一意念,就决定了他治理山东省的政治行为和政策了。
但是洋人又岂是好惹的呢,想当年道光爷、咸丰爷,最初不也是「耳边风」他一下,等到圆明园着了火,骄傲的小皇帝带着小老婆懿贵妃(慈禧),抱头鼠窜而去之时,才叫小六子(恭亲王奕訢)不惜一切代价听从洋人。笔者曾撰有专书论之,此处便不能详谈了。
总之,毓贤这个土秀才,不知大清帝国此时已在瓜分边缘(洋人叫做Cutting the chinese melon),列强对华正作分赃竞赛(battle of concessions),中国佬只能「拉一派、打一派」,以夷制夷,哪能把所有洋人一锅煮,小不忍而乱大谋呢?果然洋人在山东无奈他何,一纸抗议到北京,毓大人就丢官了。毓贤被调往山西,他的山东遗缺就由袁世凯递补了。
袁世凯于一八九九年冬率领了他那支已超过万人的武卫右军,前往济南接事。这时山东遍地都是义和团,袁世凯来此怎么办?朝廷给他的训令,为着应付洋人,显然是「阳剿阴抚」。但是根据大陆近年在山东各县所搜集的地方档案文献,袁的政策却是个相反的「阳抚阴剿」。他显然指使他的胞兄营官袁世敦和部将张勋(就是后来搞「复辟」的那个张勋,此时对袁自称「标下勋」),把山东各地的「假义和团」,杀得血腥遍地,人头乱滚。真义和团敌他不过,乃纷纷北窜直隶(今河北省),最后被领入北京,闹起红卫兵来,就不可收拾了。笔者曾草有数万言长文详叙之。读者高明,尚恳不另麈教也。
袁世凯为什么要和义和团过不去呢?
第一,他是个洋务派官僚,对华洋两造都知彼知己。他知道洋人在华(包括传教士),是急则合,缓则分。你要搞以夷制夷,只能分而制之。搞义和团是促使诸洋大联合,为渊驱鱼,搞不得也。
第二,他也是传统官僚,对草芥小民的黑社会、土迷信,一向也认为是盗贼渊薮,必要时他也未始不可作袁屠夫,一杀了事。连国故学大师曾国藩不都是有名的「曾剃头」吗?何况职业军人袁老四乎?他们那个时期还没有什么「社会问题」这一概念。他们只知道强盗土匪就是坏人,就该剿灭。偶尔虽可招抚以劝善惩恶,但是像毓贤那样大规模的招抚,只能更增加麻烦。盗贼土匪很多都是饥寒贫民挺而走险的,毓大人把他招抚了,并未能解决他们的衣食问题。当了兵还要靠抢劫过活,那就官匪不分了,这在传统官僚看来成何体统?所以他就力主剿灭了。当然剿灭也解决不了吾人今日才了解的所谓「社会问题」。但是剿灭总是合乎三千年传统的老香火。谈什么解决社会问题,那就把十九世纪错当成二十世纪了。
有的历史家硬把袁之驱逐义和团,说成取媚于帝国主义,那多少也是逞口舌之快了。
总之,袁在山东可说把义和团赶得十分彻底。等到庚子之夏,拳民把北京、天津、涿州、保定闹得天翻地覆之时,义和团发源地的山东省,反而一片清净,匕鬯不惊,山东老乡对袁巡抚倒颇为感戴呢!等到义和团小将挖了铁路,拆了电线,围了使馆,北京与外界交通完全断绝,洋公使生死莫卜,伦敦《泰晤士报》已刊出英国驻华公使的「讣文」(obituary)时,袁世凯的济南府忽然变成世界瞩目的交通枢纽了。原来那时身在军机处的荣禄,表面上虽在指挥「武卫」各军,尤其后卫「甘军」攻打使馆,实际他早已里通外国他一面不断以军火、食粮、蔬菜、瓜果接济在使馆被困之洋人和「二毛子」;另一面又利用传统驿马的日行「八百里加急」,与济南府的袁世凯信息不断。
通过这个交通枢纽,不但使世界列强确知他们驻北京的公使们(除掉德国公使)和夫人们,平安无恙的真消息;也使世界媒体遍传,中国太后和皇帝「被拳匪劫持」,中国皇帝对世界十一国列强的是「矫诏」,是「伪造」等等的假消息,使洋人信以为真。
它不但传达了太后懿旨,重任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享有对十一国列强议和之全权;它也提供了情报与设施,让李全权有足够资本去搞其对十一列强「挑拨离间」之诡计,终使老美一国能与其驻北京公使「密码通讯」,以美制欧、制日;把大清从「交战国」变为「受害国」,赔款而不割地。使十二国(包括中国)以国际条约(非「和约」)互制,在中国有「均势」(balance of power)而免「瓜分」(partition of China)。
囚公使,作人质
笔者在前撰有关庚子联军诸篇曾点明,西太后并不那么胡涂。她分明知道中国与列强之一的英、法、日对垒,尚且一败涂地。庚子之役,她如何胡涂到对十一国列强「同时宣战」呢?
回答这一问题,不能从心理学出发,说她歇斯底里什么的。这个老太婆,的确是个泼妇,但是她也头脑细密,拿得起,放得下。她「放泼」的对象只是满汉臣工。因为她当国四十年,对儿皇帝和满汉臣工的掌握,她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的。你碰了她的脾气,她就泼你一下,看你怎样?任凭你是怎样的齐天大圣,谅你也跳不出老佛爷的手掌心的。
可是这老太婆不通夷务。洋人在圆明园一把火把她吓惨了。她对操纵洋人毫无把握;对洋人的喜怒哀乐、外交方针、政治行为也毫无所知,因此她最怕洋人,绝不敢对洋人「放泼」。但是她这次为什么忽然对十一国宣战呢?那也不是在死到临头,舍命和洋人一拼;更不是相信义和团的法术可以「扶清灭洋」她根本不相信那一套。在她对十一国宣战前夕,她还要勒令解散义和团呢!
但是老太婆为何突然对十一国宣战呢?
答曰:那是受一椿「假情报」刺激的结果。在一九〇〇年六月十六日,西后在一项讨论和战大计的六部、九卿、军机、总署、诸王、贝勒同时出席的「御前会议」里,还力主召回李鸿章和袁世凯,主持对列强和谈;并令刚毅和董福祥,共同开导义和团,「勒令解散」。谁知当天夜里荣禄收到一宗假情报,说十一国公使已共同决定「勒令皇太后归政」。这一记莫须有的情报把老太婆吓得魂飞天外。
这是西后最怕的一着,如今竟变成事实。因此在翌晨(六月十七日)的第二次御前会议里,西后方寸大乱,直至语无伦次。那效忠西后最激烈的亲贵二十余人,竟相拥哭成一片。
这一哭一闹,乃把二十四小时之前的决议,全部推翻。接着便是德国公使被枪杀(六月二十日),主和五大臣被砍头,六月二十一日她就以儿皇帝之名和英、美、法、德、意、日、俄、西、荷、奥匈十一国同时宣战了。
那位后来也在中国「当差」的费正清的英籍老师摩尔斯,面对西后此一转变,也觉不可解,他说:
太后一向作事都是留有退路的,只有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