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台湾远流版)-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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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者则有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梁华殿等人。梁后来因意外早死,而王、段、冯皆一时俊杰,成为后来「北洋系」之重心,所谓龙、虎、狗也。
此后中国南北诸省分练新军成一时风气,青年学子被派往日德诸国学习陆军,亦络绎出国;返回成为新军中坚者,亦多不胜数,而袁之小站,虽是群龙之首,却不随流俗。盖当时各省督抚(其尤著者如湖广总督张之洞)筹练新军,类多筹其款,掌其权,而实际训练则委诸专业军人执掌之。主政者高高在上,袍套朝珠不离身,诗文不离口。武场操练细节,则向不与闻也。因此各省「新军」几为留日陆军学生所包办。然留日学生龙蛇混杂。泰半学生均未尝涉足日军训练下级军官的「士官学校」。一般都只就学于日本为赚取华生学费而特设的预备学校,所谓「振武」也,「成城」也。按例他们在这种预备学校中要先学点「稍息、立正」的初步训练,和「请坐、吃茶」的口头日语,然后加入日军联队当兵。成绩佳者,再遴入「士官」作入伍生。「士官学校」那时在日本亦系初办,一年卒业。稍息、立正之外,亦所习无多。纵如此,那时华生留日,能幸入「士官」者如蒋方震、蔡锷、阎锡山、吴禄贞……亦凤毛麟角也。笔者曾自日本士官档案中查出历届华生全部名册。后来作黄埔军校校长、陆军大学校长之老总统蒋公中正(原名志清),未尝涉足「士官」也。他老人家在日本的学籍到联队学兵为止。何应钦、张群则真是士官毕业生。岳公是个认真求学的好学生,学业因辛亥革命而中断;二次革命后流亡东瀛时,始续学毕业。蒋公的把兄黄郛则真正毕业于日军测量学校,一工兵专才也。
但那时在日本花天酒地的中国留日学生,不论入学士官与否,一旦归国都制服鲜明,马靴、马刺耀眼争光(但多半不会骑马),再加上指挥长刀着地,行路铿锵有声,俨然「将军」也。
【附注】那时日圆比中国银元便宜。去日的公自费留学生,生活比在国内上学更为节省。加以留东不要签证,来去自由,而当时日本经济刚起飞,都市中声色狗马,样样比中国新鲜;连下女和阿巴桑都颇有文化。加以当时日本无种族歧视,而日俗男尊女卑,远甚于中国。公共浴塘中有时且男女同浴,使中国留学生大开眼界。身入宝山花丛,还念啥鸟书呢!笔者的父执辈(包括一位亲舅舅),当年留日者不计其数,我长大后曾习日语三年,才发现他们一句日语都不会说。总籍口说「忘了,忘了」,其实很多连假名亦不会发音。但他们之中却不乏中山信徒、革命志士呢;所以当时各省「新军」都是革命温床。胡适之先生也曾告诉过我说,周氏兄弟(鲁迅和周作人)了不起,因为他们是留日学生中「极少数」能念日文、说日语,「还能用日文写信」的。胡汉民、汪精卫、吴稚晖等「党国元老」,也算是留日学生,却一句日语都不会说。女人比较有语言天才,据说居正夫人就说得一口流利日语,所以居院长留日时私生活「很规矩」(老友居浩然兄告诉我的)。以上所说的还是文科学生;武科学生就更不必谈了。但是不论他们学的是怎样的二百五,一旦回国搞起「新军」来,那可就神气了。文人上司(如湖广总督张之洞、奉天将军增祺等)哪知底蕴?下面的学员就更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了。那时尚在读「陆军小学」的李宗仁就是其中之一(见《李宗仁回忆录》)。
枪杆与政权,智慧和机运
上述这种情况,在袁氏掌握的小站和后来的「北洋系」就完全相反了。袁世凯虽然也是一位文人,但自二十三岁起便身在军中,和上述美军中的鲍尔和包尔达一样,由小及大,最后身任统帅,对军中一切操作,无不里外精通。这就不是林则徐、叶名琛、张之洞等「翰林学士」所可望其项背了。林、张等人是以文驭武;袁老四则反其道而行,以武驭文了这也是中国近代史中一个新的「转型」的开始。自袁以后的当国者尤其是蒋、毛二公,皆是以武驭文之袁派也。有的朋友或许认为毛泽东是文人;其实连邓小平也不是文人。毛和鲍尔及袁世凯一样是行伍出身的统帅。在江西苏区时他就直接在战场指挥作战。嗣后国共内战,毛公不但亲自指挥四大野战军,还要「胡宗南听指挥」呢!「韩战」中几个重要战役,据说也是毛亲自指挥的。不用说「八二三炮战」也是毛司令员在北戴河沙滩上,右手拥抱美女,左手拿电话机指挥开炮的「风流人物,且看今朝」,的非虚语。不能直接将将,而胡吹「党指挥枪」,岂非骗人哉?!
邓小平和陈毅元帅一样(陈原为新闻记者),都是行伍出身的带兵官,所以党才能指挥枪。江泽民工程师未带过兵,也要搞党指挥枪。只在军中施点私恩小惠,拉拢三两位大将作肱股,以为这样枪就服从党,以后就不会有「苦挞打」(coup d'etat),不会有「宏大」(junta,军人窃权)了。老江,不行呢!江工程师如果也要以文驭武,搞党指挥枪,要学学李登辉技正也把军队国家化,搞出个宪政法治来。大兵哥不敢犯法,总统主席才不会受「宏大」的威胁!君不见二次大战时最跋扈、也是最目中无人的麦克阿瑟老兵乎?他横眉怒目,不听调度。一个原为卖领带的小售货员,竟能以短短一张纸,把他「撤职」!再有二话,就要「查办」。李登辉技正今日也有此本领!而江主席尚没有也。今为老李所取笑,岂不该三思哉?!
朋友,没啥稀奇呢!政制「转型」罢了。吾一愿老李勿为「岛气」出岔;二愿阿江能认识历史远景,拿出气魄,迎头赶上也。大清传统,以文驭武。袁、蒋、毛三公便宜行事,以武驭文。李、江二公如能把既颠倒的再颠倒过来,近代中国文明就要从波涛汹涌的「历史三峡」中,平安「出峡」了。再说句政治学中的「老生常谈」:「制度者,智慧和机运之联合产儿也。」(System is the child of wisdom and chance)在中国近代转型史中,从专制「转」民治,我们可敬可怜的老国父,有此wisdom 而无此 chance。我们那位自己指着鼻子说:「你们追随我革命」的蒋总裁,和那位牛皮大王,口口声声「完全为人,毫不为己」,却只会打烂仗、玩女人、作旧诗的毛主席,都有其chance 而无其wisdom。袁皇帝之可悲,是在这场千载一次的「转型史」中,他陛下既无此chance,更无此wisdom;所以下场最惨几乎是「众口铄金」、「遗臭万年」,不学试究古今之变 ,略为之不平也。
今日呢?!朋友,论chance 真正是「千载难逢」也。中国政制「转型」已至「水到渠成」的边缘,一蹴可几。当年的孙文,哪有此机运?国父老人家今日如泉下有知,在紫金山上,恐怕把棺材板都踢破了呢!但是今日身居驾驶舱中的伟大的舵手们,有没有其 wisdom 呢?
不才之见是双方都有此智慧;但是双方都有其包袱,而智慧被包在包袱里,纵有「灵犀一点」,也就冲不出了。智慧包在包袱里,有机会亦徒然也。
老江的包袱便是老共的包袱君不闻邓上皇「南巡」时之豪语乎:「政权在『我们』手里!」悲夫,「我们」是老几?!「我们」之外的「他们」,又是老几?!自命为全民之主,而心理上有若斯「尔」、「我」之分,这在佛家便叫做「相」,叫做「魔」;在儒家便叫做「私」,叫做「乡愿」!有私有魔,就不能容,不能大。因此与孙国父的「天下为公」的器度相比,则显得「小」平之所以为「小」了。江公现在也在「讲政治」。如果江的「政治」,连个「全 C 生」魏京生、王丹都消化不了,他如何能阻止李登辉、连战、陈履安、钱复、张京育……这几十个大博士、「全 A 生」,来联合造反呢?!这是老江的大包袱;第一、二代革命家、布袋和尚遗留给第三代小和尚,装满垃圾的大布袋!
李登辉总统有没个「布袋」呢?旁观者清,曰:重着呢!大的、宏观的,免谈。且谈点微观的、小的由小看大。最近李总统回到他幼年受教的淡水国小,讲小学生所应学习的历史教育,应该是他自己所想象的那一套。这就是个大布袋。李总统原是位农业经济专家,谈小学生的历史教育,本已捞过了界。记得《史记·陈丞相世家》里,有个小故事:一次汉文帝问左丞相陈平,国内一年「决狱」(审判囚犯)多少?陈平说不知道,应该去问「廷尉」(司法行政部长)。皇帝又问,全国钱粮多少?陈平还是不知道,说应该去问「治粟内史」(农本局长)。皇帝有点不高兴了,说,那么你做丞相干嘛?陈平说,为官各有职守。我做丞相呀!干的丞相之事: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任其职……搞务实外交,平两岸关系,制定防空飞弹系统,清除黑金……大事多着呢!哼!一番话说得万岁爷直是点头。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宰相尚且不管那些小事,何况一个国家的元首、皇帝和总统。更何况李总统幼年所学的「中国史」,都是当年日本军国主义的宣传品说古代中国本是个骗来骗去下等民族的集合体。近代中国连〃What is China?〃都没个定义(见《重光葵回忆录》),日本侵华是为着宣扬王道,日本占领台湾是出台湾人民于水火,南京大屠杀根本没这回事,日本并吞朝鲜是韩人向化,慰安妇是出诸韩妇、台妇之自愿,日军侵略东南亚是皇军赶走白种帝国主义,解放被压迫民族,日本向盟军投降叫做「终战」……,这种不知不觉,潜藏于下意识中,青少年期所受的日本军国主义的教育,可能就是构成李总统包袱的最大成分。在七年前的「六四」前后,李总统曾是大陆青年的一盏明灯。这一形象的迅速滑坡,实在是很可惜的。若把这一转变,完全归罪于中共玩弄中国的民族主义,那也是个错误的观察。江泽民、乔石那一伙,也是一群想为国家做点事的务实派(与老毛和林四的胡来是完全不同的),把他们全看成疯子、坏人或三头六臂的苏秦、张仪、基辛格,都是不正确的他们哪有那飞天本领,要社会主义就有社会主义,要民族主义就有民族主义呢?!
不容「颠覆政府」
拙文原是谈袁皇帝的,何以一下扯上这些时下英雄好汉呢?无他。笔者觉得洪宪之可哀者,是袁世凯处身在那一「转型」阶段,他是既无改制的「机会」,更无改制的「智慧」,所以败得百身莫赎。而今日这批领袖们,尤其是李、江二公,是既有此机会,也有此智慧(智慧是累积的)。若再惨败下去,那就太可惜了,更是国家民族之不幸。我们搞比较史学、比较传记的人,以古证今,骨鲠在喉,顺便提一下罢了。
现在再回头谈谈老袁。
袁氏既入小站接任练兵大臣,枪杆在手,乃一心一意要为大清帝国练出一支德式新军。不在话下,袁世凯是精明强干,对洋员华员,皆驾驭有方,知人善任。文员则扳请总角老友、翰林徐世昌(一八五五~一九三九)屈尊作「参谋营务处总办」,庶务军需一把抓。武员则重用段祺琪(一八六五~一九三六)等德国留学生,配合洋员,以德国模式严格训练。袁本人亦着军服、扎皮带、穿马靴、挂佩刀;日则观操、夜则巡营。军令如山,纪律严明。小站中严禁吸毒。某夜袁巡营见一军人偷吸鸦片。袁乃以佩刀就地手刃之,全营肃然。
袁军中无日本留学生。其原因盖有二端。日本军制原袭自德国。袁军既亦采德制,延有德国教习,购用克虏伯军火。军中干部如段祺瑞等均系德国留学生。既然直接取经德国,又何需作日本的再传弟子呢?再者,日本留学生原为革命党之渊薮,为防制革命党人渗透北洋新军,干脆不用留日学生,则革命党不就不禁自禁了。从闹革命的立场看来,袁世凯实为民国史上的第一个「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也。不幸所有的革命党都有其「不断革命论」的主张。既然「不断革命」,就必然有「不断反革命」。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百余年来,革命与反革命大家轮流做,这叫我们笨拙的历史执笔者,如何下笔呢?所幸中国近代政治转型史,已近尾声。台湾已无「反革命法」。大陆在现行刑法中,亦已改「反革命」一辞为「颠覆政府」。如此,则当年袁氏在小站防制革命党渗透新军,也是一种反对颠覆政府的措施其后数十年国共两军中类似的措施,严格多矣!搞比较史学者,怎能独怪老袁哉?!
打入政治核心
总之,袁世凯当年在小站所练的「新建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