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台湾远流版)-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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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气功之为术,在我国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半世纪来余读「义和拳源流论」,不下数十篇,大半都是浪费精力的以偏概全之作也。
严新说他在大陆某次带功讲座,一场便有听众十九万人。最近他在洛杉矶某大学讲道,美西七座大学校园「同时带功」!华夷学生舍学相从者,多如过江之鲫。
最近在联合国一次表演会上,余亦获晤另一气功大师「鹤翔桩创始人」的赵金香先生。他说:「严新有『听众』数十万人,我有一千四百万学生呢!」
乖乖,有学生一千四百万人,则「扶清灭洋」、「兴无灭资」…… 何事不可为?
据大陆学人告诉我,这批气功大师原都是中南海内的御医红人。他们为诸当国者保健防老、壮阳补肾,都受尽青睐。不幸他们在民间的信徒亦动辄百万千万。万一这些千万信徒也搞起黄巾军、白莲教和天安门来,那还了得?有老佛爷当年的恶例在,所以当政者对诸大师也就由疏远而到防范了。因此有很多大师小师,一旦出国便流连海外,乐不思蜀矣。
「毓」字帅旗下的「义和团」
朋友,今日的气功师便是当年的义和拳啊!今日的统治者被民运吓惨了,因此对保健补肾的气功运动也要加以防范。当年的满洲贵族被洋人欺够了,乃想组织他们来驱洋除教。这样便出了个巡抚毓贤。他要把他们的「义和拳」改名为「义和团」。打起「毓」字大旗,由官方认可为保家卫乡的正式「民团」。然后又把全省良莠不齐的牛鬼蛇神什么大刀会、红灯照、八卦教(尤其是有较多群众的「乾卦」、「离卦」两派)、红枪会等凡数十种,义而和之成为一单一团体,由他来统一指挥,联合「灭洋」。官方既有此辅助和认可的政策,则风行草偃,「义和团运动」立刻就如火之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了。
毓贤原是一个汉裔旗人(汉军旗),秀才出身。捐官在山东,于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署理曹州知府。毓贤本是个很干练而狠毒的屠夫。他上任不及三月便杀掉一千五百人。杀得那强盗如毛的曹州府(也像今天的纽约市吧),「民怀吏畏」,秩序大定。因此毓贤也颇有能吏之名而为上级所嘉许,以致官运亨通。当一八九七年冬曹州教案发生时,他已官拜山东按察使,为全省最高执法官吏,俗称臬台。所以在巡抚李秉衡为怕洋人籍口生事而严令彻查此案时,毓贤在数天之内便把这案子破了。他破案之时,德国政府还不知教案发生呢!亦可见毓贤的干练了。
但是毓贤虽然杀人如麻、草菅民命,他毕竟是个洞察民情的亲民之官。他知道这些教案的详细内容。所以当德军籍口入侵,山东全省鼎沸而北京朝廷又一再为洋人所迫,严令「剿匪」以安「教民」之时,毓贤和他的顶头上司李秉衡与李的继任人张汝梅,都有了心理矛盾。他们明知在「民教冲突」的两造之间,「教方」(尤其是吃教者)仗入侵洋人之势,并非皆是善类;而「民方」亦非打家劫舍的真正盗匪。如诬以盗匪之名妄加诛戮,非但有欠公允,尤恐激民成变,不可收拾 因为那时纵曹州一地即有「大刀会」众十余万人。冠县一县的「义和拳」拳会群众即有「十八团」;茌平县治下有八百六十余庄,习拳者即有八百余处。对如此广大的群众,诬民为匪,妄加诛戮,官逼民反,不得了也。因此纵是屠夫鹰犬的毓贤,面对此一实际情况,亦有「与教民为难者即系良民」之叹。(此「即系」二字是否为「原系」二字之抄误,尚有待另考。)
根据他们对实际情况的了解,李秉衡、张汝梅和毓贤三人都主张分清善恶,剿抚兼施。当毓贤于一八九九年继任山东巡抚时,他就公开宣告他的「民可用、团应抚、匪必剿」的三大原则。正式把「义和拳」、「大刀会」一类的民间结社颁予「毓」字大旗,改组成为政府正式认可的「义和团」了。其实「大刀会」当时的声势亦不在「义和拳」之下。毓贤之所以舍大刀而取义和者,「义和团」较「大刀团」雅顺多矣。毓贤虽喜欢大刀,但是他毕竟是个秀才嘛!这一来「义和团」在中国历史上也就褒贬难分了。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一卷第五期
二、列强刺激·太后玩火·端王窃政·群运出轨
民可用,团应抚,匪必剿
发生在二十世纪的第一年,庚子、一九〇〇年的「义和团」之乱,从星星之火烧成燎原之势,实在是与当时山东巡抚毓贤的三原则分不开的。前文已偶及之,毓贤的三原则是:「民可用,团应抚,匪必剿」。老实说这三个原则本没有错,错的是他把抽象的原则化为具体的运用,不得其当,就要出毛病了。
就以「民可用」这一条来说吧!当年由于列强对中国所作的赤裸裸的侵略尤其德国人在山东,俄国人在东北的所作所为已激起中国全民的公愤。
德国人在山东以教案为籍口强占胶州湾,已无理已极,而德皇为皇弟海因利盍亲王(Admiral Prince Heinrich)率远东舰队远征中国,在汉堡所作之送行训辞,什么:〃should any one essay to detract from our just rights or to injure us; then up and at him with your mailed first〃(原文英译载一八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伦教观察报》(London Spectator)。那时我方奔走交涉的大员之一的翁同龢,在其日记上译为「如中国阻挠我事,以老拳挥之」。德皇这一「挥拳」演说,那时是腾笑欧美的。世人固对德皇之横蛮,嗤之以鼻,而对我华人之不争气,也是怜而鄙之。此事当时对我国我民之刺激,亦至深且痛。斯时在巴黎冷眼旁观之法国史家柯利厄(Henri Cordier),便认为这种德国佬加于华民之刺激「纵非义和团兴起的全部原因,也是主因之一」。(见柯著《中西关系史》,卷三,页三六五。转引自摩尔斯《大清帝国国际关系史》卷三,页一一一。)
至于德军当时在山东之横行,更是笔难尽述。当地百姓如对若辈稍事抵抗,动辄全村被焚,老幼难逃。某次在鲁东日照县,为一极小的民教冲突,在当地仕绅出面试行调解之时,五位在场仕绅竟被德军强掳而去,送至青岛拘留所,勒令执行极无理之要求。似此绑票勒索之行为,使在一旁观察之美国外交官,亦为之忿忿不平而报请华府留意。(见美国驻华公使康格致国务卿海约翰的报告书。载国务院「外交档」,一八九九年四月十七日。)
俄国在中国东北所犯的罪恶,就更是罄竹难书了。一八九九年三月某日,俄人自旅顺港违反条约,侵入中国境内征收地税。当地农民召集群众大会并缮具申请书,请求免征,态度极为和平恭顺,而俄军竟突然对群众开枪,当场便打死农民和老弱妇孺九十四人,伤一百二十三人。(据西文《北华捷报》记者的专栏报导。)
一九〇〇年七月十五日,当俄军于黑龙江畔的海兰泡(俄名「布拉戈维申斯克」)开始越境时,华军稍事抵抗,俄军便一举将两岸华民男女老幼六千人,悉数屠杀,弃尸江中,江为之塞。此一屠杀,中国政府虽未敢深究,欧美媒体却向莫斯科提出抗议,而沙皇政府竟声言是边远驻军擅杀,俄皇鞭长莫及,无能为力,搪塞了事。(见 Arthur H。 Smith 著《震撼中之中国》(China in Convulsion),一九〇一年英国爱丁堡出版,第二册,页六〇七。)其后俄人在「江东六十四屯」一带和其它城市中的烧杀,据各方报导,死伤华人二十余万,本篇也就无法详加叙述了。(见李文海等编《义和团运动史事要录》,一九八六年济南出版,页二九七。)
以上所记只是根据西方官员和记者零星的报导,并非受害华人的夸大。当时如作有系统的调查研究,则入侵者之残暴,就更是罄竹难书了。笔者不学,曾就清末民初各种中外冲突中,双方的死伤数字略作比较,所得比率大概可说是一千比一。换言之,在中外冲突中洋人如有一人殒命,无辜华民就要以千命「相陪」(不是相赔)。如曹州教案中有德国传教士二人被杀,德人籍口入侵时被杀之华人,加上中国官府在洋人要挟之下所杀戮之华民,以及民教冲突所造成的死伤,即不下数千人。假如鬼神之说真有可信,以数千枉死寃魂,在耶稣之侧、上帝之前,与在曹州殉道的两位神父的幽灵,同时出现,互控寃情,在此情况之下,上帝和耶稣又何择何从呢?
不幸的是,在类似情况之下惨死的洋人往往都名扬天下,垂誉后世;但是陪他们一道丧命的数千名华人包括妇孺,那就死得虫蚁之不如了。斯大林说:「死一个人是件惨事;死一百万人只是个统计数字。」在那庚子年间,死掉任何一个洋人,都是个惊天动地的「惨事」;死掉千万个华民,甚至连「统计数字」也没有一个。但是中国人究竟不是个麻木的民族。在那千万家披麻戴孝的寡妇孤儿的哭声里,稍有良心的血性男儿,都会拔刀而起和敌人拚命的,这就叫做「民愤」。在全国人民都感到国亡无日,都要和入侵者舍命一拚,这就叫做「民气」。这股民气,笔者这一辈在「八年抗战」的日子里,都是亲身卷入、亲身体验的。老实说,八年抗战就是当年全国人民以血肉之躯与不可一世的入侵强寇,死命纠缠,拚过来的。
朋友,在那庚子年间,八国入侵的时候,全国同胞国亡无日的感觉,实数倍于抗战前夕的一寇独来,尤其是在情况最紧迫的山东和东北。所以该两地区民气最激昂,义和团也滋长得最快。毓贤这个好杀成性的地方官,他也深深地体验到这种同仇敌忾的民愤,而感觉「民可用」。他觉得与其杀民媚洋,何如「用」民来除教灭洋呢?毓贤这一心态,事实上是与当时西后以下,那一批在戊戌以后突然掌权而又颛顼无知的满人小贵族的心态 ,如出一辙。他们但知民气可用,要「用」它来「扶清」。他们怎知甲午、戊戌之后的腐烂朝廷,已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以它来「灭洋」,则洋又岂是气功师徒「刀枪不入」所能「灭」掉的?
对民气但知其有而不知其用;激起了民气,又没个安全塞可保安全,那就非爆炸不可了。义和团运动也就是近代中国,无数次锅炉大爆炸中的一次。
只能造反,不能保皇
再者,毓贤究竟是个非科甲出身而习于杀人的莽汉。下棋不看第二步;为政不作三思,因此他的「团应抚、匪必剿」的原则,应用起来,也漏洞百出。
山东那时是处于王朝末季的黄巾、赤眉时代。饥民遍地、盗匪如毛、邪门盈野。毓贤最初的办法是以杀止乱。但是他纵是个嗜杀的屠夫他有一个月杀五百人,一任杀五千人的纪录也杀不胜杀。最后改杀为抚。他抚的办法是化零为整、招匪入团(民团)。他纵容,甚或授意,乃至干脆鼓励和认可,并发下「毓」字大旗,由徒弟众多、能呼风唤雨的大邪门,并吞那些只有低级气功,组织能力欠缺,而良莠不齐的小邪门,划一名号,整齐服色,统名之曰「义和团」,以示这些组织是由他巡抚衙门认可的私办民团。
这种以大吃小、化零为整,组织并统一指挥起义农民的办法,原不是毓贤所发明的那是我们的国宝。试翻我国历代农民起义的历史,且看陈胜、吴广、赤眉、黄巾、黄巢、朱元璋、张献忠、李自成,洪、杨乃至我们亲眼看见的红军、八路军、新四军的成长和扩大,都是一脉相承的。但是毓贤所搞的与上述情况有个基本上的不同。上述诸大家都是搞革命,造反,以「打天下」为号召的。毓贤统一组织他们的目的却是「招安」,为大清王朝「保天下」。这样就变成抱薪救火了。
第一,毓贤无法真正把「义和团」化为「民团」。农民起义的造反大军,「裹胁」起来是愈大愈好;官办民团的容量,那就有限了。再者造反打天下搞革命,是泄民愤、主正义的义士之行,士气极高。保卫腐烂王朝,肋纣为虐,那就义士却步,智者不为了。所以义和团运动在山东始终未能步入正轨。它不是个正正堂堂的群众爱国运动,而是以烧香念咒,或间有「特异功能」的气功师为主导,终于走火入魔的工农兵运动。它缺少个「伟大、光荣、正确」而成熟的革命党从中指导和策画,因此它搞起「扶清灭洋」、「烧教堂、杀教士」,就变成红卫兵式的打砸抢,乱来一泡了。但是红卫兵究竟还要听命于一个老谋深算,也可说是老奸巨猾的「最高指示」;最后在军警环伺之下,偃旗息鼓,去农村下放学习。义和团没个最高指示,在军警也都相率入团之后,连「老佛爷」也失去控制,使它真的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