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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台湾远流版)-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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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男身化女身,救渡苍生出苦海的观世音菩萨,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信宗教的朋友们(他们是有神论者)会说:「诚则灵」。你如果真相信上帝或观音,你可能有时会察觉到「有求必应」的「灵异」现象。但是你如死不相信(像爱因斯坦那样),那你就是个无神论者。你心目中既然无神,他两位老人家也很民主。那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河水不犯井水。你平时既不烧香,临时可别来抱我佛脚啊!
   有神与无神
   所以,朋友!你如果是个有神论者,虔诚地相信宇宙间万事万物,都是上帝安排的,那么万能的上帝难道说还不如一个白发老翁张佛千?张教授会作嵌字诗,而上帝不会?作嵌字诗要汉学底子好;难道观音菩萨的汉学底子还不如张佛千?要去向张教授投「门生帖子」?
   因此凡天下任何事理都不可说的太绝。我们信任无神论者的辩难至百分之九十九;也要给有神论者百分之一的机会,让他们尽其所欲言。万一将来的考据学家、目录学家和版本学家真的证明了上述有关太平天国的预言诗,确是一八五六年(太平天国「天京事变」)之前的作品,那我们对这首预言诗,如何处置呢?
   纵迟至科学大昌明的今日,天下事还是有许多不可解的。我的前辈老朋友李宗仁将军曾告诉我说,当年他的参谋长叶琪将军坠马而死之后,他曾和白崇禧等叶琪的老友,去访问一位可以招魂的巫婆,这巫婆在昏迷状态中,竟然发出叶琪的声音;并交代了叶琪生前的私事。
   笔者的岳丈吴开先先生也是(且用他自己的话)「绝对相信人类是有灵魂的」;因为他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以上所举只是两位名人的经验。其实类似的例子在社会上是举不胜举的。
   笔者幼年曾旁观乡人「扶乩」。一次竟被叫上乩坛和一位堂弟共同「扶」那绑着一枝筷子的纱箩,这筷子竟在下面的沙盘里写出许多字来。这些字加在一起,经长辈断句,竟然是一首诗。我知道那诗不是我作的;我也知道那首诗不是我堂弟作的。堂弟连「总理遗嘱」都不大看得懂,那能作出那首典雅的旧体诗来呢?但是这首诗是谁作的呢?真是天大的疑问我自己经验中,数十年也无法解决的疑问。读者们若批阅拙作至此,可能会设想笔者也是一位有神论者了。其实非也,我只是和我老师胡适之先生一样,觉得「麻将里头有鬼」罢了。有神云乎哉?
   小顽童敌不过老顽固
   天下事之不可思议者正多。但是人类却是一种自作聪明的动物。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愚者一得,往往就要以一得之愚,强人从己,向别人搞「专政」。人类自有文明以来,可说是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被专政之中。
   古代和中古的西方、西亚、南亚和拉非落后地区的人类(包括我们自己的洪天王),可被他们自己制造出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各种上帝和伟大神祗专政专惨了。他们的圣人、哲士、先知、弥赛亚等等,知识贫乏到连一只小蚂蚁也制造不出;却斗胆的发明了无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伟大的上帝和神明,来向自己同胞或其它民族专政,一专便是千年以上,真是不可思议。
   在这方面,我们的中华文化就比较轻松多了。糊涂的洪天王之外,我们向来没有为上帝流过血。我们的文化传统一直是鄙视「怪力乱神」的。但是说也奇怪,我们却也被反对怪力乱神的先生们,专了两千多年的政而不能自拔。
   我们这项不谈怪力乱神的专政制度一直专到清末咸丰年间,才出了个「一神论者」(monotheist)洪天王。他挺身而出,向这个无神和低级的「泛神论」(pantheism,poly…theism)挑战。掉一句社会史学的专门名词,那就是洪秀全这一干人是受了「西学东渐」的影响,以有神的西学传统来向无神的东学传统挑战。洪杨一伙实在是我国历史上,第二次社会转型期中的第一批从事「转型」的先驱。只是这批乡下哥哥,草莽英雄,知识太低。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在「中国社会第二次大转型运动」中的历史作用,而做了个蚍蜉撼大树的造反小顽童罢了。
   再者在异文化挑战下的社会转型(也就是现代化或西化运动)原是渐进的,阶段分明的。最早期的西化(也可说是异化)往往是最幼稚、污染的成分最大,也是糟粕最多的。同时也是他那个对手方,百足之虫,死而未僵的老传统阻力最大的时候。小顽童敌不过老顽固;小顽童就要遭殃了。洪杨悲剧是有其历史上的必然性的。
   不要被赛先生、德先生牵着鼻子
   但是洪顽童的必然失败,并不保证他对手方那些垂死老朽的苍髯永驻。他老人家还是要继续他那由老而死的必然程序。朋友,这也就叫做历史的必然!君不见「曾妖」那个老传统在西学挑战之下,还是延续不下去的。时未逾一甲子(六十年),孔家店不是又被打得稀巴烂?迨红卫兵来了。那千年无损的孔家三座老坟(孔丘、孔鲤、孔伋),不通统都被挖掉?!今夏余偕老伴谒三孔(孔庙、孔府、孔陵),见其墓草青新,固知其土下无物也。
   但是生而为人,就是命带专政的。继孔孟而来的,我们还不是被马列专政、阶级专政、民主专政又搞了数十年。当前的世界上的穆罕默德专政还不是方兴未艾?德先生和赛先生联合专政,不也是如日中天?!
   朋友们相信吗?赛先生、德先生也只是先生之一耳,胡适之先生有诗曰:「那个猫儿不叫春?那个先生不说话?」若论说话的本领,则德赛二先生就未必比孔孟、马列、耶穆诸二先生更强呢!他们三组中马列之外,都各有千年以上的专政史;赛德二先生才风光了几年?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大家在各自的时代,各领其风骚,谁比谁强呢?谁又是一成不变的永恒真理?!
   被一时时髦的思想所专政,圣贤豪杰所不能免,况我辈凡夫俗子乎?那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未遇敌手的英雄好汉,他还不是不敢与马斗、与列斗?老聃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穿了,圣贤豪杰,也只是一束刍(禾草),一条狗而已。狗有什么自由意志?听主人安排罢了。
   再回头看看我们那位聪明绝顶的胡适老师吧,他分明知道四人合玩的麻将里头有鬼。闻一以知十的他,为什么就不能演绎一下、推测一下说,四万万人合玩的大麻将里头更有鬼呢?有学识的人,往往是其「学」可学也;而其「识」不可学也。胡适则是一位学、识兼备的人;何以他识不及此?其实胡氏不是识不及也;他是学不敢也。他老人家服膺科学、民主,服膺了一辈子。被赛德二先生专了政,而终身不能自拔!谈到非科学、反民主的任何事物,他就碰也不敢碰一下了。
   胡适非不爱自由意志也;非有疑处不疑也。只是自由意志,被外来意志长期专政之后,「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如此而已。震铄古今的大思想家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迷失于教条主义的小作家,和平凡的我辈!
   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作者下笔千言,说了这许多离题万里的话,无非是再引一句胡适之先生的名言「围绕着方法二字在打转」。吾人治太平天国史,甚至整个中国近代史,态度可得大方一点。不能拘泥于任何一种特定的「方法」,而自我顶枷。我们有时连「迷信」也得让它三分。不可嗤之以鼻。朋友,你说所有的神仙都不如你?那你也未免自我膨胀得太厉害。
   你打麻将现在港台日本和海外华侨社区乃至大陆上许多城镇,每逢周末,「碰」、「吃」之声,都响彻云霄你和不了牌、输了钱,你把枱子砸通,还是和不了。可是麻将「鬼」一旦给你以青睐,「好张子」便一张接一张扑人而来;你「坐庄」、「霸庄」,接连不断。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好不乐煞人也。麽哥,有心脏病的赌友,有的乐极生悲竟为之一命呜呼。
   「麻将里头有鬼」是违反科学的;但它却是实验主义者在科学实验室里,实验出来的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
   但是吾人如把世事真看成一桌麻将,一切由上帝安排、神仙作主,那也未必。因为神仙(如画《推背图》、撰《烧饼歌》的那些聪明鬼)纵使不幸言中,他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欲知其所以然,纵是神仙也得看看社会科学家,是怎么去分析的呢!
   或问:子不言乎,吾人不能让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牵着鼻子走,何以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奢言社会科学歟?曰:非也。吾所戒惧者,专政也。科学专政与民主专政同是死胡同。一经专政则专者与被专者,皆面目全非。胡适圣贤也。一朝为科学所专政,则不敢妄言鬼神。晚年大钻其原不值一钻之《水经注》;而不敢稍钻其大有可钻的麻将里头有鬼。
   天下任何事理都是走着瞧的。一经专政或独崇,则成佛徒所说的「着相」,便走火入魔矣!所以社会科学家纵连迷信也宽容它三分。如此而已。
   两百年转型的最后关头
   前已言之,在社会科学家的电脑里,历时十四年的太平天国只是近两千年来,中国社会第二次大转型中的第一阶段。
   吾人今日在这个走着瞧的程序中,回看这个转型运动,自鸦片战后发轫以来,大致需时一百八十年至二百年,始能竟其全功。显然的它现在已进入其最后阶段。如无重大意外,下一个定型社会,在二十一世纪初季应可酝酿成熟矣。国事在社会科学家的电脑里,似乎也是可以预言的呢!
   再者这一记阶段分明的转型运动,不是勇往直前,有进无退的。它是走三步退两步;甚或是走两步退三步地缓缓地向前移动而至于今日。这也是辨证论者所强调的「对立统一」的公式吧!迂回是难免的,前进则是必然的。明乎此,我们对「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的知其然,就可以提出社会科学也能够加以诠释的所以然了。
   「流窜」 、「割据」、「围剿与反围剿」
   须知我「汉族中心主义」的武力和文明向外扩张,自古以来是自北向南的。从吴越的归宗,到南粤(越)的同化,到越南之加盟,是程序分明的。可是洪杨诸公这次却领导了大批粤匪,逆流而行,打出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第一个北伐!(其后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和蒋介石领导的北伐,只是竟其未竟之功。)
   洪杨这次北伐,其来势之猛,真是世界史上所寡有。吾人如把它十四年的历史分段而论之,大致也可分成三大阶段:曰流窜时期(一八五一~一八五三);曰割据时期(一八五三~一八五六);曰围剿与反围剿时期(一八五六~一八六四)。一八六四以后的捻军和华南一些会党的继续活动,只能算是围剿与反围剿的余波了。
   所谓「流窜」者,简言之便是传统的黄巢、张献忠的斗争方式。农民在揭竿而起之后,由小股化大股,与官军你追我赶,不守一城一地,在国内四处流窜。钻隙前进,拖死官军。
   洪杨起义的最初三年,便是这样的,他们是一群没有根据地、没有后勤、没有固定兵源的中国传统历史上所记载的流寇近人所谓农民大起义。这种农民起义所以能愈战愈强、愈滚愈大者,是有他们特殊的社会条件的。那就是政治腐化、官逼民反;社会瘫痪、民不聊生。在这个人心思乱的国度里,一般饥民和他们的有政治野心的领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一旦有人揭竿而起,则星星之火,很快的便可以燎原(《毛选》中以此为题)。
   永安突围时的人数问题
   洪杨于一八五二年春自永安州突围北窜时,连妇孺在一起不过二、三千人。读者中的洪杨专家们,且慢……,先让在下谈点个人的小考据:
   关于永安突围的人数,我的业师郭廷以先生(中国近代治太平史的第一位权威),和后来的简又文、罗尔纲诸先生都说有数万人之众。笔者于五十多年前在沙坪坝的大学课堂里,便向郭师质疑。我认为这个数目字太大。我的理由有两点:第一是个人经验。那时我也是个形同流寇的流亡青年,与数千流亡伙伴自陷区突围到西南山(苗)区去的。亲身经验告诉我们,像永安那样的西南小山城是很难容纳像我们自己那样从天而降的「三千小儿女」的。慢说吃喝住,连大小便都无法容纳呢!
   第二是历史档案。当时向永安合围的官军总数不过一万四千人;而被围者其后总说是「被围于数倍之敌」。如此则突围者不过二、三千人,实是个合理的数目了。
   后来笔者在美国大学里教书,自己和学生一道读洋书,不意竟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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