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之露-第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晚她带着萤火虫来旅馆探我。她指着我枕边摆的红色颜料箱这样问:「那个四方形的长箱子是什么?」
普通人大概是这样问:「那个红箱子是什么?」
放在枕边的东西,应该是颜色比形状更显眼。可是铃子只说形状。那是因为在铃子的眼中,就跟她看其他东西一样,只有箱子的形状的缘故……
我又想起我说她的唇色太深时,她所流露的寂寞神情。其后我请她把涂上唇色的颜料拿给我时,她迟疑着伸手打开颜料箱。因为铃子没有自信可以从箱子里把我要的颜色选出来,于是故意推倒萤火虫的笼子,把两只萤火虫放出房间来。
同样的,铃子还怕另外一个颜色。铃子并不是不喜欢花,因为毎一种花都跟叶子同一个颜色。就像被杀的照代一直穿在身上的和服一样,铃子害怕那种绿叶的颜色。
铃子的眼睛时常寂寞地低垂着,因为她从小发觉自己的眼睛跟别人不一样的缘故。我认识一个男子,当他把尚青涩的柿子画成红色的成熟果子时,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异于常人。那人画了许多幅画,最后断念不做画家。最后的几幅画只有两种颜色,而且缺乏生命感。从小已经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同别人的铃子,她那短短的半生不仅只有两种颜色,并且丧失了跟普通人一样幸福的盼望。
「血是悲哀的颜色……」她说。丈夫吐血而死,其后遇到的我也将吐血而死。对她而言,遇到我乃是一种宿命吧!她长久以来害怕的是,先后遇到两个吐出那种颜色死去的男人。那个颜色继续腐蚀她本身的生命。
我想起唯有在电影馆时,铃子才有一双幸福的眼神。那个只有黑白的小世界,乃是铃子安心的所在。
铃子并没有杀照代。
我想像铃子杀照代的理由是,因我无法解释为何她在现场逗留了将近三十分钟。可是现在终于明白了。铃子在现场并没有做什么。我一冲进入船亭就发现尸体,是因那些大量的血。但是铃子没有马上发现。就如宵待草的凋零颜色混进叶子的颜色里消失了一样,在铃子眼里,血的颜色也消失在照代的绿色和服中。铃子大概以为照代打瞌睡,她在一边等她醒过来而已。
铃子知道我起疑心,可是不想解释我的误解。铃子一定想吿诉我,她没有杀人。但是这么一来,我就会追问她为何逗留在尸体旁边三十分钟之久的理由。即使不问,我也会思索那个理由,而有发觉她本身秘密的危险。在某种意义来说,我的存在对她不安全。铃子说过,我已经看穿一切,她想要我的命。愚昧的我认为铃子向我表白自己的罪,不晓得她说想要我的命,因为担心我发现了她的秘密。照代的绿色和服上染着红色的血死去,铃子呆了三十分钟都没察觉——铃子从这两件事认定我会査出她的秘密,于是有一瞬间害怕我的存在。
铃子想做片山的继室。她想成为老实的公司职员的妻子,有生以来尝试捉住普通人一样的幸福,因此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眼睛的秘密。
照代大概认为一旦铃子的秘密泄露出去,稻田或片山都会变心,因此不断恐吓铃子。照代一定是用难听的话嘲笑铃子的眼睛,甚至穿鲜绿色的和服继续威胁她。铃子的心自小就被那个秘密伤透了,照代的和服及恐吓的话当然更深地伤害了她。于是作茧自缚,把那个实际上微不足道的秘密当作是必须保守的可咒秘密。
老实的片山大概不会介意她的问题,我想铃子只是杞人忧天。可是我自己也对那种颜色如此畏惧,我可以了解她想保守秘密的苦恼心情。三年来我为那个颜色痛苦,甚至自暴自弃,把命也豁出去了!
我想,杀死照代的毕竟是那个厂长的儿子稻田,因为他有什么秘密被照代捉住了。铃子大概也认为凶手是稻田吧。这么一来,即使下手的不是她自己,她也觉得照代的死,自己也有责任。
前天傍晚下骤两时,铃子确实有寻死的决意。可是当我认为可以为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舍弃自己的生命时,铃子为我放弃了死的念头。这次的事件纵然会使她失去片山,我的一番话却使她有勇气面对今后苦难的人生。我激发了她毫不畏惧地用坚定的眼神注视四周人事物的勇气,就如她在恰当的时候替我点亮了小小的生命之灯。
铃子用血的颜色毁掉扇子上的宵待草,那个颜色是她长久以来品尝的悲哀,突然变成愤怒从指尖流了出来。不管我画得多美丽,对铃子而言,终归是悲哀的花。铃子要借那条血痕倾诉她的悲哀啊!铃子的手指毁掉的不是花,乃是我这三年来的罪的谴责。血痕变成红色的线,替我延续了生命的灯。
大正九年的夏天,我和铃子彼此为了替对方点那盏小灯而相遇并分手。我们因同一个颜色而悄然相遇,在那短暂的几天倚肩相依,然后分手,走向新的生命旅程。
晨光灿然照耀,花儿继续凋零。我感觉到花儿代替我吐掉最后的血。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到什么时候,可是我会守护一名少女送给我的小灯。
我的脸迎向阳光。那是我三年来第一次仰头瞻望的阳光。在天和地相接的广大世界中,我沐浴在耀眼的阳光里,对着自己,以及独自留在东京的一名少女不住低语:「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