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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终末的愚者-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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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黃涓芳
作者: 伊坂幸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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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的fool

    1

    “该走了。”
    我说完,拿起塑胶袋从长椅上站起来。五公斤重的白米沉甸甸地折磨着我的肩膀和腰。
    静江显得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回了声“说的也是”就站了起来。
    这座公园位于高处,可以俯瞰西沉的夕阳逐渐将仙台市区染成一片红色。鲜红的色彩也反映在遍布天际的卷积云表层。静江大概还想要继续眺望眼前的风景,但我早就觉得不耐烦。
    “我们大概有十年没有到这座公园了。”
    “是吗?”
    二十年前刚搬到附近的公寓时,我们几乎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但最近我甚至已经忘记这里有一座公园。
    我们居住的“山丘城镇”是位在仙台市北部的集合住宅社区,公园座落在视野最好的地带,算是这个社区的“卖点”之一。
    公园大约五十公尺见方,四周围着栅栏,地上铺着沙砾,四边的入口处各矗立着一根图腾柱,据说是小学生的毕业作品。东南方的角落设有儿童游乐设施,包括溜滑梯、秋千等。公园中央种了一棵樱花树,另外还有十张长椅朝着仙台市南区的方向,坐在那里可以享受极佳的视野。
    集合住宅刚落成的时候,每到周末“山丘城镇”的居民就会来到这座公园。到了四月上旬,大家会在仅此一棵的樱花树下争夺赏花座位,甚至还常常发生冲突。
    居民们大概是觉得住宅贷款里也包含这座公园坐拥的视野和赏花节目,所以才会想要努力捞回本吧?至少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然而,这座公园此刻也变得空荡荡,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遛狗的女人,另一个则是满面愁容地坐在秋千上的中年男子。根据静江的说法,这两人都跟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她还跟我说,“你看那个男的,常常出现在电视上”,但我却完全没有印象。
    “那男的是谁?”
    “他是节目主持人。我听说他在一年前带着家人去别的地方,不过看样子他们又回来了。”
    “现在到哪里都一样。”我斩钉截铁地说,并催促静江:“快点走吧。”
    “亲爱的,你看。”
    我们刚去买晚餐的材料回来。最近食品店里已经很少发生抢夺食物的情况,街头抢劫案件也减少很多,因此静江通常都一个人去买菜。不过碰到要买白米之类重量比较重的商品时,我也会陪她一起去。虽说已经年过六十,但是和小学生般娇小的静江比起来,我的力气还是比她大一些。
    “秋天真的已经来了。”
    静江面向仙台市区的方向,伸出食指在空中比划。我原本以为她指的是远处的街道,但却看不到什么新奇的风景,直到我把视线移到近处,才发现她指的是什么。
    是蜻蜓。
    十几只蜻蜓宛若在空中游动的大肚鱼般飞舞。他们的颜色和夕阳相近,无声地漂浮在半空中。这些蜻蜓大概原本停在栅栏或看板上休息,当我们经过时才受到惊吓而飞了起来。
    “真不敢相信我们只剩下三个秋天了。”静江以低沉的声音说。
    “傻瓜。”我反射性地回答。“别说那种丧气话。”
    “但这是事实啊。”
    “真羡慕你这种傻瓜,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亲爱的……”静江看着我,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什么事?”
    “拜托你,在康子面前别摆出那种表情。”
    她的语调很认真,甚至接近哀求。
    “我天生就长着这么一张臭脸。”
    “看你突起下嘴唇的样子,好像把人家当傻瓜一样,眼神也好可怕。”
    “谁叫你说的话太白痴了!”
    “所以我说,”平常静江很少反驳我,但今天却坚持到底。“难得康子要回来,拜托你了。”她还加上一句,“已经十年没看到她了。”
    “干嘛要对自己的女儿低声下气?傻瓜!”
    我其实心里也有些紧张,但还是以粗鲁的回应蒙混过去。
    走出公园后,我们便沿着细长的道路往东走。静江跟在我后头。
    “山丘城镇”和其他集合住宅社区一样,并排建着好几栋造型相近的建筑,其间密布着网状的小径,一不小心就会搞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甚至失去方向感。
    “你记得吗?”我放慢脚步等候静江跟上,接着缓缓地开口问。这段往事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们搬到这里之前住的地方,也是像这样很难搞清楚方向,小孩子动不动就会迷路,常常在路上徘徊。”
    “嗯。”
    “有个小孩为了怕迷路,还在柏油路上画箭头,标示回家的路途。”
    “对呀。”静江露出怀念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后来其他小孩也纷纷效仿,结果地上到处都是箭头,根本搞不清楚是谁画的。”
    “那真的很好笑。”
    静江的表情没有变化,斜着眼睛偷偷瞄我一眼,说:“亲爱的,你忘了吗?最早开始画箭头的就是和也。”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静江,一时无法立刻回答。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和也的名字。
    和也是我们的长子,十年前仅二十五岁时就死了。我感觉像是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被对手狠狠打了一拳。
    “那孩子是用学校的粉笔在地上画箭头。”
    “这样啊。”
    “你那时候很生气,骂他傻瓜,怎么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
    我虽然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但事情大概就像她所说的吧。当时我担任电话公司的管理职,压力很大,每天为了一大堆问题和迟迟没有进展的工作而感到焦虑,又不能在部下面前吐苦水,只能深刻地体认到自己的能力不足。那时候我也许是因为惧怕自己的无能遗传到儿子身上,才会表现出那么冷淡的态度。

    ——爸爸总说妈妈和哥哥是傻瓜,其实骂人家傻瓜的人才是傻瓜。

    康子这句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说的,但却清楚记得她歪着嘴巴、扭曲着脸说出这句话的模样。
    “你有没有想过哥哥的心情?”康子也这么说过。
    怎么搞的!直到现在我才惊愕地发现,当时的我从未想过要顾及他人的心情,也根本不在乎和也怎么想。怎么会有这种父亲!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在路上画箭头是和也想出来的点子。”静江再一次强调地说。
    “那又怎么样?”我的语气比预期的还要强硬。
    “这孩子的想法还真特别。”
    和也死后,我们夫妻之间几乎没有提过儿子的话题,也因此我现在感觉有些不知所措。“你最近是不是打扫了他的房间?”
    “被你发现啦?”
    “你在半夜打扫,吵得我睡不着觉,怎么可能不发现?”
    “说的也对,真抱歉。”
    “别提这个,”我改变话题。“康子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回来?她已经十年没有回家了。”
    静江摇摇头说:“只剩下三年了,她大概想要至少再见我们最后一面吧。”
    “她在电话里有没有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但她总该有说点什么吧?”
    静江露出责备的眼神,似乎在质问我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接电话。“她只告诉我‘回来再说’。她也许是有话要对你说吧。”
    “有话对我说?她该不会到这时候还要来骂我吧?”
    “搞不好是这样。”
    “喂!”
    “开玩笑的。”


    2

    康子从小成绩就很优秀,考试分数和学业成绩总是排名全校第一。就我所知,她成绩即便再差也顶多落到二、三名。她的长相虽然没有学力出色,但也还算清秀,人缘亦很好。康子一次就考上东京的国立大学,毕业后立刻获得录取为国家公务员,让为人父母的感到无比荣耀。
    康子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孩子,然而这也不禁让我常常抱怨:“相较之下,和也怎么会这么差劲?”
    每次看到孩子们带回家的成绩单,把和也和康子的成绩放在一起比较,就会让我想到“失败品与杰作”这样的标题。我或许是因为不想承认和也柔弱与笨拙的个性是遗传自我,才想把他视为“偶然出现的失败品”吧。
    和也是否察觉到我的想法?他一定察觉到了——另一个我这样回答。他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他一定会感到难过吧。
    每当想到和也当时的感受,我的内心便充满绝望。
    十年前,康子在我们面前宣称:“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那是在和也死去的两个月前。
    她并没有说谎。事实上在那之后除了参加和也的葬礼之外,康子再也没有回到“山丘城镇”甚至不再踏入仙台一步。六年前我父亲——也就是康子的祖父——举行葬礼时,我们曾经碰过面,但康子并没有和我说话。
    葬礼之后,静江以手肘推我一下,说:“你去跟康子说说话吧。”但我没有让步。虽然和女儿交恶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也很想和她说话,然而我却回答:“除非她跟我道歉,否则我才不理她!”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老实说,我那时仍以为自己的人生还很长,也因此相信康子总有一天会主动来跟我道歉。我完全没有想到,隔年竟然会听到“只剩八年寿命”这样的宣告。而且那不是指“我的寿命”,而是“世界的寿命”。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我想起康子宣布要和我们决裂的情景。
    那是在三月,她还没开始上班,趁放假的期间回到仙台。
    吃完晚餐,当大家都在客厅休息的时候,康子开口了。
    “哥哥,我觉得你最好别再念书,赶快离家比较好。”她对摊开笔记本的和也说。现在回想起来,康子大概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回家的。
    “是吗?”和也虽然已经念完当地的大学,但却没有上班,只是拼命地念书,想要考取不可能考上的资格考。
    “哥哥的脑筋很好,应该更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这么说,”和也露出平常惯有的温和笑容。“是在明褒暗贬吧?”
    和也不喜欢与人争执,总是尽可能壁面冲突。这点让我很不满意,因为我自己的性格也有这种倾向。
    “不是啦,哥哥其实比我更聪明。”
    “比你聪明的家伙怎么可能为这种考试伤脑筋呢?”和也苦笑着说,而我心里也唱和着同样的台词。
    “我说的不是这种聪明。哥哥从小就有独特的想法,而且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很温柔。”
    “温柔和怕事只是一线之隔。”和也低声地说。
    “康子,别说了。”
    这时我插嘴了。我不是要替和也辩护,只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是优秀的女儿在安慰哥哥,心里实在看不下去。
    然而,这时康子却凶狠地瞪我一眼。
    “爸爸大概到死都不会知道,哥哥其实比我聪明一百倍。”
    “别说傻话!”我立刻反驳。
    “爸爸,你以为聪明是什么?你一定以为成绩、学力或地位才能反映一个人聪不聪明吧?但那些责任由我来承担不就好了吗?你真笨。我老实说,就是因为爸爸太笨了,才会让哥哥不幸。”她指着妻子和我,提高音量,仿佛在告发罪人一般。“哥哥可以完成更伟大的事情。”
    和也显得很狼狈,不安地窥伺着我们。静江也放下洗碗的工作,从厨房走出来。我面对女儿突然发怒虽然很惊讶,但却感到更大的愤怒,因而大声怒斥:“你怎么可以说自己的父亲是笨蛋?”
    “我从小就一直在忍耐。”康子调整一下呼吸,抑制兴奋的情绪,噘起嘴巴说:“我一直想要说出来。”
    “说什么?”
    康子深深吸一口气,开口说:“你无法理解哥哥的厉害,实在是个大傻瓜。你太笨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冷淡的客观批评,宛若一根利针般深深刺痛我。
    “你说什么?”
    “别这样,康子。”和也慌张地制止康子。
    “和也哪里厉害?你说啊!你说他哪里不像个失败品?”这时我情不自禁地高喊。我被康子的话惹怒,心里既焦虑又愤怒,忍不住毫无顾虑地说出这种话。
    随着一声巨响,放在柜子上的酒瓶破了——因为康子将手边的时钟丢出去。不知是刻意瞄准还是偶然,她丢中了前年秋天我荣获董事长奖时得到的葡萄酒。红酒如鲜血般流出来。
    “你在做什么?”我怒吼。“出去!”我无意识地指着门口。违逆父亲的女儿理应被逐出家门,在我心中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康子平静地说,隔天就回到东京。
    康子当时的眼神,仿佛是在怜悯我一般。
    如果没有那场争执,或者至少如果我没有用“失败品”这样的词汇,和也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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