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女郎(第三个女郎)-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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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那是一张满脸皱纹却很有意味的脸孔。他慰勉式地朝她点了点头。“现在头开始清醒些了吧?”“我——我想是的。我——是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记得吧?”“好多车辆。朝——朝我开来——我——”她看着他说:“我被轧过去了。”“噢,没有,你没被轧到。”他摇着头说:“是我把你拉住了。”“你?”“嗯,你在马路当中,一辆车向你冲来,我一把把你拉出来。你闯到车道上去是要干什么?”“我记不起了。我——喔,是的,我想我那时一定心里在想事。”“一辆美洲虎牌的跑车朝你飞快地驶来,另一边又有一辆公车开了过去。那辆跑车是想要轧死你吧?是吗?”“我——不,不,我想一定不是。我是说,我——”“喔,我在奇怪——也许是另有原因,会不会?”“你是指的什么意思?”“这,你知道,也许是有意的。”“有意的?你是什么意思?”“坦白说,我当时在想是否你有意在找死?”他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是吗?”“我——不——呃——不,当然不是。”“如果你真有那个意思,就太傻了。”他的声调有了些微的改变:“老实告诉我吧,你总会记得一些事的。”她又开始颤抖了。“我在想——我想那样就一了百了了。
我以为——”“这么说你是在想死的,不是吗?到底怎么了?你可以对我说说。男朋友?那倒是令人受不了的事。何况,有人常这么奢望,要是把自己弄死,他一定会后悔的——不过,最好还是别存那种念头。人多半不喜欢后悔,或是感到某些事情是他们的过错。你那男朋友也顶多会说:‘我一直就认为她不对劲,这样其实最好。’下一次你要是再想去撞美洲虎的时候,最好记住我这番话,其实就连美洲虎也是有感情的呀。这是不是你的烦恼?男朋友把你甩了?”“不是,”诺玛说:“才不是呢。正好相反,她突然又说:“他要跟我结婚。”“这也不至于让你去撞一辆美洲虎埃”“是,当然会的。我是因为——”她又不说了。“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我怎么到这儿来的”诺玛问。“我雇计程车带你到这儿来的。你大概没有受伤,我想顶多有些擦伤。你只是受了大惊,吓傻了,我问你的住址,你只是看着我,好像不懂我在说什么。人挤得愈来愈多了,我就叫了辆计程车带你到这里来了。”“这里是——是医师的诊所吗?”“这里是医生的诊断室,我是医生。我姓史提林佛立德。”“我不要看医生!我不要跟医生谈!我不要——”“镇静点,不要这样。你跟一个医生已经谈了有十分钟了。医生有什么不对?你告诉我。”“我怕。我怕医生会说——”“不要这样。亲爱的,你又不是花钱来找我看玻就把我当作一个多管闲事的外人救了你一命,你才不致会断了胳膊折了腿,甚至头受了重伤使你残废一辈子。还有别的麻烦呢。以前,若是你蓄意自杀,你得去法庭解决。就是现在,若是证明你是自杀,也是一样。所以说呀,你不能说我不够诚恳了吧。为了答谢我,你至少应该对我坦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怕医生。以前,医生又对你怎么样过?”“没有。他们没有对我怎么样。可是我怕他们也许会——”“会怎样?”“把我关起来。”史提林佛立德医生扬起了他那沙土色的眉毛看着她。“喔,是这样的,”他说:“你好像对医生有很奇特的看法。我干嘛要把你关起来呢?你想不想喝杯茶?”他又说:“或是来一颗紫心药丸或是镇静剂什么的。这类东西不正是你这年龄的人最喜欢玩的吗?你自己常吃,是不是?”她摇头说:“没有——并没有。”“我不信。这且不谈,可是你为什么如此惊恐与消沉呢?你精神没有毛病吧?有吗?我不该这么说。其实医生才不想把病人都关起来呢,精神病院早就人满为患了,连挤都挤不进去。事实上,最近他们放了好些人出来——都是应该继续好好关起来的。在这个国家到处都挤得要命。”“怎么样,”他继续说:“你口味如何?是想服点我药柜里的东西呢,还是一杯道地的好英国浓茶?”“我——我想喝点茶。”诺玛说。“印度茶还是中国茶?该是这样问客人的,是不?对了,我还不晓得我这儿到底有没有中国茶呢。”“我比较喜欢印度茶。”“好。”他走到门口,打开之后嚷道:“安妮。来一壶茶,两个人喝的。”他走回来坐下说道:“现在,小姐,你好好地听着。对了,你的姓名是什么?”“诺玛·芮——”她停住了。“诺玛什么?”“诺玛·魏斯特。”“好,魏斯特小姐,我们最好先把事情说清楚。我不是在给你看病,你也没有找我就医。你是街头意外事件的受害人——我们就这么决定,相信你也愿意如此认定,这样固然对那辆美洲虎的驾驶人很不公平。”“我起先是想跳桥的。”“是吗?你会晓得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如今造桥的人已经非常谨慎了。我是说你得爬上栏杆,那可不简单啊,总有人会拦住你的。好了,继续我的看法,我所以带你回来,是因为你受了太大的惊吓而无法告诉我你的地址。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我没有地址。我——我不住在哪里。”“真有意思,”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你是被称之为‘居无定所’的那类人士。那你怎么办——整晚上坐在河岸上吗?”她满脸不解地看着他。“我可以把这次意外报告给警察局,只是我没有这份义务。我宁可认作是在一种少女的遐思状况下,你没有先往左看就穿越马路了。”“你一点也不像我心里想的那种医生。”诺玛说。“真的?我在这个国家也愈来愈对自己的行业厌倦了。
事实上,我已经决定关掉这里的诊所,两周之后去澳洲开业了。因此,对我你该没什么好顾虑的。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看见粉红色的象从墙上走了出来,大树伸出了枝桠将你抓住要勒死你,或是你知道什么时候妖怪会从人们的眼睛里探出来之类的精彩幻想,而我呢,是什么也不会管的!不介意的话,我觉得你神智很清醒的嘛。”“我自己可不这么想。”“嗯,也许你说得对,”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表现得很大方:“那么谈谈你所根据的理由吧。”“我的事情我都不记得……我告诉别人我做过的事,可是却不记得告诉过他们……”“好像你的记性很坏。”“你不懂我的意思。那些事情都是——邪恶的事。”“宗教上的狂躁?那就很有名堂的呢。”“不是宗教上的。只是——只是恨。”一声敲门的声音之后,一名老妇人端着一个茶盘走了进来,她将茶盘放在桌上又走了出去。“加糖吗?”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好,谢谢。”“你很有头脑。受了惊吓之后,进点糖是很有好处的。”他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放在她那边,并将糖罐放在旁边。“好,”他坐下说:“我们谈到哪儿了?喔,对了,恨。”“是可能的,是不是?一个人恨一个人到了极点时候,就想杀掉他们?”“呃,是的,”史提林佛立德医生仍是很轻松地说:“非常可能。事实上,也很正常。不过,即令你真想去作,往往也鼓不足勇气去作,你懂吧。人体内有一种煞车的系统,在适当必要的时刻,它会为你煞祝”“你说得倒很稀松寻常,”诺玛说,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厌烦。“这是很自然的。小孩子几乎每天都会有这种感觉,一发起脾气来,就会对母亲或父亲说:‘你好坏,我恨你,你不如死掉。’作母亲的多半比较理智,平常不会太大惊小怪。
长大之后,你还会恨人,可是那时就不会找那么多麻烦要杀人了。要是你还要杀人——那么,你就要坐牢了。这是说,你果真恨得做下了这种又糟又困难的事。说真格的,你这不是在跟我说着玩儿的吧,是吗?”他不经心地问道。“当然不是。”诺玛坐直了身子。眼中闪烁着怒火。“当然不是。你以为不是真的话,我会对你说这些可怕的事吗?”“这个嘛,”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人也常会如此的。
他们常会讲些自己的可怕的事,而且心中觉得很快意。”他将她手中的空杯子接了过来。“那么,现在,”他说:“你最好把心中一切的话都对我说了吧。你恨谁,为什么恨他们,你要把他们怎么样?”“爱能生恨。”“像是流行情歌中的词句。可是,别忘了恨也能生爱的,这是双线的事。你还说不是男朋友的事呢。他是你的爱人却负了你。没有这回事,呃?”“不,没有。不是这种事。是——是我的继母。”“凶狠的继母这类的动机。可是,这多么可笑,你的年龄早可以摆脱继母了。除了嫁了你父亲外,她又做了什么对不起的事了?你也恨他吗?还是你太爱他了,不要与别人分享?”“根本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对。我以前爱过他,非常爱他。他以前——我觉得他以前好极了。”“好了,”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听我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见那边的门了吧?”诺玛转过头去,满脸丈二地望着那扇门。“很普通的门,是不是?没有锁,跟平常的门一样可以随意开、关。去,你自己试试看。你看见我的管家从那儿进来又出去的,对吧?不是幻觉。来嘛,站起来,照我说的去作。”诺玛自椅子上立起身来,相当迟疑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她站在门缝间,转过头来怀疑地望着他。“对吧。你看见什么了?一条极为普通的走廊,本来想整修,后来一想反正就要去澳洲了,不值得。现在走到前门去,打开,这也是没有机关的。走出去到人行道上去,你就会晓得我全没有任何想把你关起来的企图。然后,你满意自己可以在任何时间走出这个所在的时候,再回来,坐在那只舒服的椅子上,把你的事情好好地告诉我。这之后,我才会把宝贵的忠告说给你听。当然,你不必非得接受,”他安慰她说:“人是很少接受劝告的,不过你倒不妨接受。懂吗?同意吗?”诺玛慢慢地,有些摇摇摆摆地走出了屋子,走到——医生所描述的——极为普通的走廊上,轻轻扭开了前门,走下四级石阶,站到街旁的人行道上,这里的房舍相当高雅,却没什么特色。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却不知晓史提林佛立德医生正隔着百业窗在观察着她。她站了两分钟,然后用了一些较多的毅力转过身来,又上了石阶,关上前门,回到房间里来。“没什么吧?”史提林佛立德医生说:“放心了吧,我没跟你玩什么把戏吧?一切清清白白、光明正大。”女郎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坐下,别拘束。你抽烟吗?”“呃,我——”“只抽大麻——那一类的?没关系,你不必告诉我。”“我当然不抽那种东西。”“我可不会说什么‘当然’之类的话,不过,我应该相信病人告诉我的话。好吧,现在谈谈你自己的事吧。”“我——我不知道。实在没有什么可谈的。你不叫我在长沙发上躺下来吗?”“喔,你是说谈你记得的那些梦境之类的事吗?不,不必了。你知道,我只想知道你的一些背景。你的出生,在乡下还是城里长大的,有没有兄弟组妹,或是独生女等等。你自己的生母故世后,你是不是非常伤心?”“我当然伤心。”诺玛有些气愤地说。“你太喜欢说当然了,魏斯特小姐。说真的,魏斯特(译注:魏斯特(West)的音译,原文也有‘西’的意思)不是你的真姓吧,是吗?哎呀,不管了,反正我也不真想知道。
你说是姓西、姓东或北,随你的便。你母亲去世之后,怎么样了?”“她去世之前,就残障不中用了,常进疗养院。我在戴旺州跟一位姨母一块住,她年纪很大了,也不是我的亲姨母,是我母亲的表姐。后来,我父亲回来了,就在六个月之前。
那时——真美极了。”她的脸色忽然开朗起来。她并未查觉那位很随和的青年医生迅速地对她敏锐地瞄了一眼。“我几乎不记得他了,你晓得。他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了,我并没想到会再看到他。母亲在世时很少提起他。我想,起先她还指望他会放下那个女人再回来的。”“那个女人?”“是的。他跟另外一个女人跑了。她是个很坏的女人,我妈说的。母亲一谈起她就恨得咬牙切齿,她谈起父亲也是恨恨的,但是以前我总想也许——也许父亲并不是她所说的那么坏,该都是那个女人不好。”“他们结婚了吗?”“没有。母亲说绝不跟父亲离婚。她是——是不是叫圣公会?——很严的教会的教徒,你知道吧。就像天主教一样,她是不做离婚这种事的。”“他们同居了吗?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或许这也是秘密吗?”“我记不得她的姓了,”诺玛摇头说道:“不,我想他们俩一块住了没有多久,不过,这些事我并不怎